距于先生与志云逛公园后的三天。

在飞快过去的几日中,这块地方上正酝酿着急遽的变化。长驱直入的革命军已经用迅风扫落叶的锐锋掠过几个重要城市,拥到界牌,——隔那正在纷扰中的大城不过百里。而从窄险山道分几路转进的别动队更从东北两面渡过清淮大河的支流,向他们的目的地分道并进。正是危急的时期,而号称几十万的大军,由于饥饿,争着抢饷,更像是气馁,大半从前方各个据点上向后溃散。他们并不是没有比革命军更得手的军械,更充足的子弹,更有战事经验的将兵,然而为什么他们简直像一大群顽童逃避严厉教师般的不敢对面?由于精神上的打败?或宣传上的效果?他们自己固然分析不出确实的原因,就是对方的新兴队伍,眼看着人数多,力量厚的敌军,竟然一闻枪响,便纷纷退去,并不像打仗的行动,也真出乎意料。没想到沿着那长长的蜿蜒的铁轨向前进军,竟如急足旅行般的省力,自由。所以对于这次战事的变化,进者退者,胜者败者,都一样地茫然。

然而那三天前还是一切似在平静中的大城,却已变做一团乱丝。

两条铁路的大站上都挤满了各色军服的队伍、马匹、子弹箱,自然还夹杂着不少想乘机脱离这个危险地方的老百姓。各街道上更不是志云那天所见的景象:店家的木板门早已密排着竖起,粮米直无买处。到晚上电灯愈显黯淡,除掉不得已悄悄踅着脚步偶尔走过几个警士之外,没有行人。一到白天向四乡去的洋车,独轮车,纷纷乱乱,拣着少有散兵的小道飞跑,上面都是临时下乡的人民。

吴家庄虽然还保留着小村庄的旧名,实是这大城商业区中的几条狭街,若干条短巷的所在。隔热闹马路略略偏远,又是低小的旧式民房,所以一提到这三个字音,熟于本城的男女,便都知那是所谓下等社会人的聚处。除掉也有几家小粮栈,棉花庄,油盐杂货店外,这小区域的居民多属于低贱的职业阶级。说鼓书的,唱京戏配角的,理发匠,算得是邻居称羡的人物。最多的是推货车与拉洋车的“苦力”。他们多是外县来的流浪者,是穷苦乡村的壮汉,少有地种,不会手工,为了争求生存,便冲向大城里来,为一班官商市民做出力仆役。这些人多无妻小,只好在许多大坑,与小客栈或车厂里寄宿。他们又是时间的尽力担负者,除却身子支持不了,必须觅个地处睡眠休憩外,本来用不到什么房舍。可是为适应他们的需要,便有了这样简易的“下处”。正如其他行业一例,不知从哪一年起,却聚设在吴家庄各个陋巷之内。因为种种卖气力的车夫总算起来有多半数住于这方,所以附随而来的饼馒摊,油条摊,高粱酒栈,以及最破旧的估衣铺,与污秽乱杂的说书场,便一处随一处的添设。至于更黑暗更龌龊的诱惑那些壮汉的营业处,一样同时存在。为争夺他们汗血得来的少数金钱,也为借此可以好歹维持住许多不幸的男女生命,于是吴家庄这特殊地带,遂成为高等人士不屑齿及的垢污之区。可是,除却这种种的居民,还有更特殊的巢窟,那就是官僚、阔商、议员、才子们所流连赏赞的出卖身体妇女的退息处。无论有本家的,或单个搭班子的姑娘,逢年遇节总得到班子外面消散几天,不管她们的“下处”是怎样的卑小污乱,她们却真带着“归宁”般女人的快乐心思回到“家”里。因为租房便宜,也是以类聚合之故,那里真是文人笔下所写的“莺莺燕燕”的别巢。

一条纡回的长街,靠近西北方转角处多少年前乡间旧房的映壁,虽然塌落了小半边,却还矗立在这条窄巷外口。剥蚀的土砖中间茂生出不少茅蓬,紫英小点的蝴蝶花。种种虫蚁,蜂子,为了窟穴与食料所在,居高临下,居然构成一个另样的世界。只是年久土松,常常有砖倒坠下来,左近的居民都不许小孩子们爬上这映壁上面游戏,因此,那些没人理会的花草,昆虫,倒能自由抒发,随意行动。这一带街巷的土道上,垃圾、脏水、痰涕、瓦石,随着时间愈积愈厚,几乎每家门口都在街道的平面之下。除掉还有三五棵老树,自然没有花草,这不是好闲思幽情的人民安身处,谁有时间,兴趣,注意这些富余的装点?只有这半欹的映壁上附长出一堆堆绿色,一朵朵小花,来凑付一分人间的生趣。

映壁后的窄巷,实在只能勉强挨进一辆洋车,两边人家的门檐相去不过三四尺。一色和进麦杆涂垛的黄墙,乌油门扇上一例都贴着褪色春联。因为还是暮春,有的门檐下的五色纸钱还没完全扯去,三三五五,飘飐着求福纳庆的余痕。

一共不过十家住户。在通那一端的尽头处,板门里向外探出一棵小枣树的横枝,这儿,便是这大城中红称一时的笑倩姑娘的寓所。

她本没有生身爸妈,就是生存,她也不知他们的寄身所在。与别个姑娘一样,班子中鸨母的居处就是她的“家”。虽然从上年起,她早已用钱将身子从鸨母手下“赎回”,可以自由做生意,与鸨母拆账,公平办理。但她还如往年一般,每逢节下,便仍然到这儿“归宁”。鸨母对她特别恭维,面子上比别位手下的姑娘更见关切,在这小小四合院内特为她预备出向东的一行屋子,两明一暗,套间铺上砖地作为她的住室。宜红与她还合得来,所以都是她们同住这一个套间。房子原来低小,平日又没人,地上虽铺了较平的砖块,却仍然有一股难闻的土霉气息。靠北面一叠皮箱,里面全是她与宜红的衣服。墙角上一个黄油圆桌,乱放着香烟盘,火柴,带金边的茶杯与五彩花的热水瓶,还有构造得小巧的火油铜炉。她的值钱器具全锁在班子里,惟将较好的衣服首饰带来。近几天她骤投入可以自由吃饭睡觉的生活,她很恬然!对于这大城周围的战争并没觉出烦厌恐怖。每天除了听那位病苦老妇人从隔壁发出的呻吟声与宜红晨睡的鼾声外,生活上十分清冷。虽然不怕什么,不过外面她是不愿去的,每天睡到十点钟后下床,帮着宜红与随来的老妈子做菜,倒能激起她的趣味。自己亲手做成的炒肉丝,面羹,使她感到生活能够任凭自己铺排的满足。甚至看着窗上移动的日影与糊壁花纸上小蜘蛛拉丝,都分外高兴。但自从昨天以来,原住在乡下的佣妈坚决地辞工走了,当这惶乱时候,任出多少钱也难雇人,于是她与宜红也忙起来。

在没黑天以前宜红的弟弟来家一次说今夜中怕有大变。他用吃吃的舌音告诉了一些街上的情形,嘱咐她们早早吃饭,关门,有时听见炮响切要伏在床下面不动。这十五六岁的孩子是从油店学来的临时避难常识,他很热心地教给她们,便匆匆地跑回店中。

宜红惊的饭也吃不下,直是喘气。从这间小屋子走到明间去,一会又呆进来,眼光分外忒楞。笑倩却毫不在意地把饭具收拾好,预备下火柴,洋烛,与手电筒。到大门外听听,街上依然鸦雀无声,只是小枣树枝子被和风拂动,微微作响。平日车夫的争吵,小孩子赤着脚作跳绳的喧闹,卖酱鸡与火烧的小贩叫音,现在如受了命令般的都停止了。她掩上门,转回身来,也不与正坐在有病老妇人屋中的宜红说话,自己往白线毯的床上静静躺着。屋子中没点灯,暗里听见枕旁手表的细微弦音。她第一个念头,便著落到那个在这大城里活动着的青年身上。自从那一早上自己还没起床,他便逃走似的匆匆而去。现时谁知在做些什么?那种生活她不能揣测,也不能想象。笼统地想,只知道他一定非常忙碌。他不是与人家打交手战的?他或者能写些文字,也许是正在看着地图,指挥着多少人去攻打,进行?……他的热情的眼睛,他的流着活力的身体,他的爽利的言谈,他给予自己的那些激动。……她加意地去寻思、回忆,又预料他的将来。似乎他便是手握住这大城中人民生死的一个有别样力量的人!他更像小说上的怪角色。……她这时没想到困苦、恐怖,与这城中的纷乱,她的意识中似有一股奇怪力量迫压着她从记忆里再认清那个突来的青年!追悔凄恻的酸意从心底冲出,为什么在那一夜不给他以相当的慰悦?常是被那般无耻者作践的身子,为什么偏偏对他吝啬呢?与心里明在作呕还要皱着眉尖去消解他们的肉欲的那般东西比比,这突来的青年,他的风采与行动,早已打中自己的心坎,却偏不将肉体交与他?当时似是对自己的一时聪明有点高傲,但在这时,她却悔着将机会放去!将来呢?不能见面与他的不关心,像是可断定的事实。……她的左颊下的绿绸枕函已经湿了一片。不能判明自己是受了什么委屈,泪珠却不克自制地滴出。忽然灯光一亮,披着短衣的宜红从外面端着一盏高座煤油灯进来,放在小圆桌上,她颤颤地说:

“灯也不点,你瞧吧!——我想今儿晚上用不到睡觉。”

刚好她回过身,笑倩也坐起来。借了灯光,笑倩眼中的红晕与未擦的泪痕还映得见。

“笑倩姐姐,你怕什么?我有心事,有妈,有弟弟,虽是吃不下饭去,还没哭呢。你着急不是白费!”她很惊急地走到床边握住笑倩的两只柔手,紧挨着坐下。

“哼!不,就是不怕,一个炮弹轰下来还干净些!你一点也不明白我。你说我平日怕什么急的哭来?”

“别净说怕人话!怎么不怕炮弹?你这人是怎么啦?什么时候你也不同谁赌气,这为的?……”

“我没的说,总算是头一次被你看见我掉眼泪。不错,我们的眼泪不值钱!宜红,你多早见过,或是听客人说过我会哭?”

“那到底是为什么?不是怕?”这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用力揉着笑倩的双手。

“什么也不为!”笑倩反而笑了,“各人爱哭!——你别问了,今晚上准备着听响声,还得准备着往床下摔!明天同你到大街上看死人去。……”

“你这人!”宜红用力将她推倒,“你想起了什么情人,却偏拣着话吓我这小胆子的?你!……”说着她将多肉的胸脯压着笑倩上半身。

“啊呀!你身子怎么沉,压得气都喘不过来。你就是闹,不管人心里怎么样!”

“谁知道你这小心眼里怎么样?你那些刁钻古怪的心眼谁也猜不透,我眼见过那般人被你弄来弄去昏天黑地的‘花’。……可是,话说回来,你这会子抹眼泪的心眼我就知道,一猜就猜得准。”宜红微微将上身欠了欠,抚着笑倩的心口。

“什么,不要瞎说!你这孩子也怪,只是同我闹起来就忘了害怕。”笑倩一手整理着斜披的鬓发,一手拧着宜红的腮帮。

“笑姐姐,你真有点魔力,我是个男人也受不了。你多可爱,就是能说的小嘴,与你这双眼。——不瞎说了,好,另谈点别的事。你想,这一次打仗城里要死多少人?”

“怪想头,像你一定不在死数!还有,……管它呢,横竖得死一些,我一点不怕!”她似在凝想,将清细的弯眉紧逗一逗。

“不!好姐姐,偏教我们在这个鬼地方混。我心里就觉着不对,东北军,本省队伍,又是南军,你想,若打成一团死人还有数?说不上连我们也不敢说!”

“你真是替古人担忧,这些军队你也瞧见过,他们还打?搂钱的搂了,上前敌的溜了,这两天的慌张还不是个样。……”

“不是他们预备守城?”宜红接着道。

“这谁知道。”

“罢呀,你还识字,也能看报,怎么说这样话。全是吃粮的,犯得上大家打起来?”宜红说出她的意见。

“我早听说了,城门边与几条马路一带全是灰大哥们,还预备下麻袋,谁知道守不守。……”

“这些话错不了,是听陈妈说的,那个骚货,一点事到她口里总说的比天还大。”

“陈妈她哪里会知道这些事,我是另外听亲眼见过的人说的。”

“谁?”宜红若有所悟地居心追问。

“你不要管。”

“是那个学生告诉你的吧?我明白了!……”说着她将圆润的指尖指着笑倩的心口,“好啊,什么事瞒不了我!你早就热上了那一个。记起来了,那一夜他还住在你的屋里,你倒好,偏会撇清,装着来同我睡。”

“不要这样猜。”笑倩喘着气惨然地道,“他来过几次,偶然认识,说到什么上!唉,那个人怕不容易再见他了!”

宜红郑重地再问一句:“怎么样?”又低低地道:“他是革命党吧?……”

笑倩不说什么了,显见从那天真烂漫女孩子的闲话里惹动自己的心事。她将那双婉媚而睁得很大的眼望着天花板下的花纸出神。同时,宜红试着她的胸口很快地跳动。刚要找一句恰当话说,忽然由城东南方起了一声巨响,震得两个人立时跳下床,接连着稀疏不断的枪声也在空中响起。

宜红本能地坐在方砖地上捧着头,一句话说不出。笑倩却站在床前动也不动。过一会,远处的枪阵还是密集着响,然而这些声音,明明离着有十多里地远,虽然间着一声两声的炮响,似乎力量也不大,她便俯下身去。

“宜红,不要怕,这远哩!大约……今晚上是要进城的了。像是在山西面打仗。你没听见城里一枪也不响?……”

坐在地上的宜红没答话,接着北风又传过一阵汽笛的尖叫。约过了一刻钟方才停止。远远地铁轮沉重急剧的行声也听见了。

第二天的绝早,古旧的城垣上已经另竖起一种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