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女葬姑心意坚,孝心早已达上天。
偶因乘凉遇婶母,赠银回家乃双全。
话言次日清晨,李梦月见兰英小姐食不甘旨,坐卧不安,恐怕小姐忧愁出病来,将小姐哄进花园散心。正然观花玩景,忽听花园墙外有妇女说话之声,小姐遂令梦月去看一看是什么事喧哗。梦月闻言,搬了一张茶几放在墙根,小姐给扶住茶几,梦月脚踏茶几,手扶墙头,往外观看,原来是众妇女围着一个七八岁的小闺女问话。梦月一声问道:“众位婶子、大娘、嫂嫂、姐姐、妹妹们,围着那个小闺女做啥?”众妇女见问,抬头望上一看,说道:“那不是梦月姐吗?你们姑娘想必也在花园中了。这是卖婆领这个小闺女卖,生的又极好,又伶俐,又俊俏,又会说话。你告诉你家姑娘买下罢,留着使唤。”内中有一妇人,身长力大,又粗鲁,走过来说:“待我把这小闺女递给你,叫你姑娘看一看。”两手把爱姐举起,递上墙头。梦月接过来,将爱姐放在就地,领到花亭。
姑娘随后上至花亭坐下,仔细留神观看爱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二眉如峰,鼻如悬胆,通关鼻梁,二目带秀,齿白唇红,天然生来一团精神,举止端方,生就的贵相。心中暗想:“为何卖身呢?”开言问道:“你这小姑娘家住哪里?姓字名谁?因何卖身?对我说来。”爱姐见问,不由的扑簌簌满眼落泪,口尊:“姑娘,我家住东关外,姓孙,我名爱姐。只因我二叔卖水,赵明贼子将我二叔诓入他家,害死丫鬟,诬我二叔酒后行凶,送在当官问成死罪。俺奶奶闻信生生气死,无钱置买棺木,故此卖身。”兰英小姐闻听侄女到来,婆母气死,不由的眼中滚下泪珠,上前拉住爱姐,口呼:“侄女,我是你未过门的婶婶赵兰英,这就是嫌贫爱富的赵明花园。”爱姐闻听心中害怕,抽身想跑。小姐拉住爱姐说道:“侄女休要害怕。我父嫌贫,昧了血心,婶婶岂是失节丧德之人?古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岂嫁二夫’。我生是孙家人,死是孙家鬼。”说到其间,痛泪交流。爱姐暗暗夸奖:“赵明心如狼毒,他女这等贤德,真乃出人意外。”遂劝道:“婶母少要悲哀。我二叔将来自有解救。”兰英止住泪水,眼望梦月,说道:“你陪着爱姐在此稍等片时,倘有人问,你就说是王府丫鬟来替花样的。”梦月回答:“晓得,小姐请便。”
兰英小姐款动金莲,出了花亭。来到绣楼之上,打开皮箱,取出三十两纹银,用汗巾包好,连忙提笔写了一封书字,拿下楼来。急忙忙来到花亭,向爱姐说道:“这是纹银三十两,书字一封,务必早晚送在南牢,给你二叔拆看。钦天监现今奏明皇上,有瘟鬼下降,令各府州县军民人等于七月十五日皆挂红灯。趁此晚上假意玩灯,暗去过府吊孝。我又不知咱的门户所在,如何是好?”爱姐说:“这有何难?婶母若去吊孝,去年俺奶奶给我买了一对红莲灯,到十五晚上把这双灯挂在咱那大门上,看见红莲双灯就认的是咱的家了。”兰英小姐心中大喜,说:“好一个有主意的侄女,我记下了。这银两怎样拿法?看卖婆知道。”爱姐说:“好办,将银,信缝在我的贴身衣内,他就看不出来了。”立刻收拾已毕,爱姐说:“侄女蒙婶母天高地厚之恩,使俺母女团聚,又赠银葬我祖母。婶母转上,受孩儿一拜。”小姐忙忙搀起,恋恋不舍。梦月说:“姑娘呀,爱姐来已多时,只顾留恋不舍,倘被俺老爷撞见,有些不便。”小姐闻言,遂命梦月将爱姐送出去。
梦月立刻将爱姐领至墙下,自己立在茶几上,小姐扶住茶几,梦月把爱姐提起,举在墙头以上,向外边说道:“哪一位嫂子有力气,把这小闺女接下去,俺家太太、小姐嫌他小。”立刻有人把爱姐接下墙外。钱婆心中不悦,问爱姐:“你这孩子没点紧慢,人家不要你,就该早些出来才是,随我走罢。”兰英小姐在墙内听的明白,说:“月姐,你把卖婆唤回来,有话向他说。”梦月闻言,向墙外说道:“老钱休走,俺姑娘有话向你说。”钱婆闻叫,连忙来至墙下,问道:“有何话说?”梦月回头问:“姑娘有么话说?”小姐低言说道:“因爱姐身上带着银子,卖婆与他同行,我恐被他看破,有些不便。这有二百大钱给他,慢慢递给他,暗向爱姐丢一眼色,令他先去。”梦月闻言,趴在墙头,把钱串摇了两摇:“俺姑娘说把那小闺女看了半天,耽误你的工夫,这有二百大钱给你。”钱婆说:“又破费姑娘的钱,替我谢谢罢。”梦月说:“你把布衫撑起来,我一五一十数给你。”钱婆说:“勿须数,扔下来罢。”梦月说:“若不数清,俺姑娘说我打拐。”一行说着,向爱姐使了个眼色。爱姐参透其意,转身竟扑旧路跑去。出了东关厢,到了自己大门,走入院中,龙氏看见爱姐回家,就知无人买,愁上心来。才要问话,只见钱婆喘吁吁满脸是汗,走进院来,向龙氏说道:“你这孩子教我赶了一身汗。我与人家一句话没说完,他就跑了。万一失迷了他,我怎么见大婶呀。阿弥陀佛,幸亏他回了家。今日领他将大街小巷游遍,也没有人买。”言罢出门而去。
龙氏见钱婆走了,眼望爱姐说道:“儿呀,无钱买材,如何是好?”爱姐说:“娘呀,不要愁闷,现有银子。”龙氏问道:“银子在哪里?”爱姐说:“现在我的里衣内。”龙氏闻言,掀起爱姐的里衣,见有一条蓝汗巾,解下来一抖,见包着一封白银。问道:“此银从何而来?”爱姐遂将遇见婶母赠银的话说了一遍。龙氏说:“儿是胡言。你二婶就是赵户部之女。你二叔被他父害到死地,咱与他血海冤仇,焉有赠银之理?”爱姐说:“俺婶母乃是明理之人,与他父大不相同。他不但赠银买材,使咱母女相聚,还给俺二叔写了一封书字,还说教你老替他灵前行孝。于本月十五夜晚假说逛灯,暗来吊孝。儿同婶定记门挂双红莲灯呢。”龙氏说:“这就是了。爱姐,你再去把钱婆唤来,令他去买材。”爱姐说:“钱婆替咱买材去,他必打拐,不如我自己去买。”龙氏说:“你既能买,免烦人了。”遂把银子取出几两包好,递给爱姐。
爱姐接在手中,离了草堂,来到大街。走不多时,看见向南一座木作铺,从里面走出一人。是铺中掌柜的,姓李名永兴,问道:“你这小闺女,哪里玩耍不了?单在俺这铺面门口站立。”爱姐说:“你们开铺奉官,就该断了路行人。我们家死了人,要买一口棺材,莫不成你铺中棺材留着自己使用?”李永兴心中不悦,说:“你这个小闺女,好不会说话呀,俺这棺材原是卖的。”爱姐说:“既是卖的,也许我看看,不许吗?”李永兴说:“俺今日还未发利市呢,小闺女你快去罢。”爱姐说:“哟,你把主顾向外推,你还想卖钱?竟剩不开张了。”李永兴说:“莫非你是买材的吗?或是钱或是银子,拿来我看。”爱姐把银子递过去,李永兴接来一看,果然是高足白银,问道:“你在何处住家?”爱姐说:“我在这东边住,孙继成是俺爹爹。”李永兴说:你就是孙相公的闺女,名唤爱姐吗?怪不的人说你会说话。你家谁死了?”爱姐回答:“俺奶奶。”李永兴说:“你看哪一口好?”爱姐说:“那西北角上第二一口好。”李永兴说:“那是六寸柽木的,别人给过五两二钱银子未卖。你这银子成色高一点,让你二钱银子罢。”言罢把银子在天平上一秤,原是五两三钱。李永兴说:“这银子多三钱,我找给你罢。”爱姐说:“别找给我银子钱咧,奉烦你铺中伙友把棺材与俺抬了去,将殓预上,就将剩下的银子给众位喝盅酒罢。”众人闻言,上前抬盖的抬盖,抬材的抬材,霎时抬至孙家。把材放下,一齐动手,将老夫人尸身捧入棺内,用斧把棺盖钉好。龙氏母女一齐叩谢,众人徉徜而去。母女二人在灵柩前焚化纸钱,双膝跪倒,放声大哭一场。堪堪红轮西坠,玉兔东升,一夜晚景不提。
次日清晨起来梳洗已毕,爱姐说:“娘呀,俺二叔在南牢受罪,这些日并无一人探监看他去。你老把饭多做些,我一来给俺二叔送饭,二来还有俺二婶那一封书字,送与俺二叔看。龙氏说:“儿呀,你本是七岁闺女,知道监在那里?”爱姐说:“鼻子下有嘴,问问人家就知道了。”龙氏说:“你既然决意要去看你二叔,为娘也不阻拦,我去做饭。”不大工夫将饭做熟,掏在罐内。爱姐说:“娘把银子给我拿上一锭,再拿二百大钱给俺二叔捎去,好教他零碎使用。”龙氏遂将银子钱如数拿出,递与爱姐。爱姐把银子装在小荷包内,手提饭罐,出大门顺着街道进了东关,逢人就问县狱在于何处。不知找的着县狱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