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一回 三兄弟力劝小张郎 四佳人往说娇痴女

削发辞家净六尘,自家且了自家身。

仁民爱物无穷事,原有周公孔圣人。

话表张珏闻徐文亮之言,因曰:“ 我不是你肚中蛔虫,焉知你肚中妙计?你快说出,大家酌量方是。” 文俊一旁笑曰:“ 小弟昨日思至三更,忽想出一条妙计,真是绝世无双,且与兄长多有裨益。兄长一听,定然乐从。但事成之后,未卜兄长怎样谢我?” 张珏闻言笑曰:“ 如此言来,真个越说越有趣了。李大哥害相思病,大家代他忧虑,也是朋友之义,与小弟有何干涉?忽然令小弟致谢你们,此何哑谜?真令人喷饭。”文炳笑曰:“贤弟可莫要推干净,须知此计真与贤弟有益,贤弟若能应允,我等将此计说明,若贤弟闻此计,不但自愿相谢,必然倒头百拜我等。” 张珏口呼:“兄长,非小弟戏谑你,本来你是个好好先生,为何也说出这俏皮话来?” 文炳口呼:“ 张贤弟,我非说俏皮话,其实我 是 至 诚 老 实,你 若 允 了 我,便 告 诉 你。” 张 珏 曰:“我便应允,究竟有何妙计?你说出来罢。” 文炳便将文俊所说之言,述说一遍。因道:“ 这不是两全其美一条妙计吗?贤弟你可择吉预备纳彩罢。” 张珏闻言,大笑曰:“ 我道是什么计?如此这可奇了,为着颦卿与大哥之事,你们没有善策,想出这个主意,令我去娶二婚。果然探花的才学高出于人,小弟可不能应允,还请兄长另筹妙策。” 文亮口呼:“贤弟你怎么说出这二婚的话来,须知钱小姐与颦卿虽名为夫妇,其实莫不相关,毫无沾染,终是尔为尔,我为我。而况琼珠至贞至节,如此佳人,亦难再得,何得以二婚相称?愚兄尚有一言,望吾弟容纳,吾弟若娶钱氏,其利有三:钱氏既归贤弟,则楚云必无假辞,楚云无可假辞,他必于归大哥,则大哥之病立愈,其利一也。贤弟既娶钱氏,则钱氏有所依,不牵累楚云,楚云亦得以摆脱,可以一心一意于归大哥,其利二也。贤弟既娶钱氏,贤弟亦有室,而况钱氏有难,系贤弟救出,在钱氏必然乐为匹配,借此可以报德,贤弟亦早免锦衾角枕之悲。而楚太妃见去了一个假子,复承继一个真子,其心未尝不乐。贤弟又无椿萱,也可借此承欢膝下,总比依人门户,孰得孰失?其利三也。有此三利,吾弟试思之,此之谓两全妙计。外面看,似乎处处拿着贤弟作衬子,皆是为大哥而设,其实一半还是为贤弟,难得此天假之缘。贤弟向来是一聪明有见识之人,不意此事竟不自详察,漫然却之,吾窃为贤弟不取焉!” 接着文炳含笑口呼:“贤弟不可推却,二弟之言是也。” 张珏听了这番言语,低首沉吟所言,皆在理上,也算一举而三全。而况琼珠又妩媚,若舍此他求,未必有如此绝色。何必以矫情之论而失此丽姝,未免可惜,不如应允。主意已定,便笑曰:“前者与大哥纷争,欲夺颦卿为室,那时虽尽管有此言,心无此事,不过嬉笑而已。孰想人事难知,天缘已定,小弟未夺过颦卿来,竟将钱氏琼珠不夺而夺,真所谓李代桃僵,张冠李戴,换去颦卿。天下事不可逆料,竟是如此奇幻,今而后小弟知之矣。”徐氏兄弟听他这番话,知他已是心允。三人喜悦曰:“不日梦稳鸳鸯,情深翡翠,不知你怎样以谢我等月下老人?”张珏笑曰:“定法不是法,且到那时再斟酌。” 正说之间,见书童报道:“ 启公爷:众位公爷、侯爷皆到。” 张珏并徐氏兄弟方起身迎接,只见众同盟一齐走来,彼此叙了常礼坐下,便问大哥今日病症如何?张珏说了一遍。徐文亮笑曰:“诸位兄长,不必忧虑,大哥之病不日病痊。” 众人问:“你何以知道?” 文亮便将以上之事言了一遍。大众闻言,皆曰此计甚妙,于是与张珏嬉笑一回不表。

且言那范氏楚翘,史氏锦屏、白氏艳红三位夫人走入东府,即将文俊所设之计告知李太妃。太妃心中欢喜,令丫环去请洪氏王妃。洪王妃见英武王病沉,闻听钱琼珠不放颦卿于归,无计可施。一闻太王妃着人来请,说是徐府三位少夫人立候有要话相商。洪王妃不知何事,急忙来到中堂,只见徐氏三位少夫人同太王妃谈话,又见太王妃面有喜色,不由心中纳闷。暗想:莫非颦卿回心转意,肯于归王爷,三位少夫人得着消息,是前来送信?便进了中堂。徐府三位少夫人站起,彼此行了常礼。未等洪王妃相问,太王妃将徐文俊所设之计,他三人前来约洪氏王妃一同往楚府劝解楚云并钱琼珠的话言了一遍。洪氏这才明白,遂向徐府三位少夫人致谢曰:“承三位贤妹费心劳神了。如果事成,王爷痊愈,愚姐当再叩谢。” 徐府三位少夫人一同口呼:“贤姐,话说那里去了,我姊 妹 皆 不 是 外 人,为 何 如 此 客 气。” 范 楚 翘 曰:“我那表妹太为骄傲,以致如此。我若见了他,当痛痛责备他一番。” 史锦屏口呼:“姐姐切不可如此,这个时候只要劝解他回心转意应允为妙。等到了过门后,再责备他却也不迟。此时将他弄翻了,更难劝说了。” 白艳红曰:“ 二姐姐之言甚合妹意,就此一同前去便了。” 范氏曰:“ 须候张公爷允否,再到楚府也不迟。” 洪氏曰:“着人到前面去探听便知允否。”方要着人去问,却好徐文炳走来,见洪氏王妃在中堂站立,却不便进去,向范氏曰:“ 张贤弟已经允诺了,你们姐妹四位到楚府劝解去罢。” 言罢,向外书房去了。

洪氏王妃便约同徐府妯娌三位携手同行,穿曲巷,绕回栏,不一刻到了楚府。当有楚府丫环报进去,楚太王妃闻报,迎接出去。四位佳人进内室,与楚太王妃请安。楚太妃让四人坐下,便笑问曰:“四位贤侄媳,甚风儿吹了过来?”四人同回答曰:“侄媳妇等一来请伯母安,二来要见见颦卿与琼珠妹妹说几句话。此时他二人必在室内了。” 楚王妃问:“ 与他二人有何话说?” 范氏便将以上之话言了一遍。楚太王妃曰:“老身也是时常相劝,可怪他只是一片胡言,说什么要待我死了,他便削发为尼。就是琼珠也是同他一样心志,劝不回心。不知他二人究竟存着何意?今得四位贤侄媳同来劝解,这是好极了,未卜他二人回心转意否。” 遂命侍儿引导,洪、范、史、白四位王妃夫人辞别楚太王妃,太王妃曰:“请四位贤侄媳自便罢,恕老身不陪了。” 四位佳人口称:“不敢劳动。”侍儿前引,望楚云、琼珠室中而来。不移刻已到。早有碧梧、翠竹两个侍儿通报进去,楚云闻报,心中暗想:奇怪了,他们来此有何事呢?只得同着琼珠出房迎接。侍儿打起暖帘,洪氏王妃瞥见一位藩王迎了出来,不由心中一惊。因低问侍儿:“ 此是何人?” 侍儿笑答曰:“这就是忠勇王爷。” 洪氏闻言,心中暗笑,他已现了女身,为何仍是这样打扮?一面想,一面进了绣房,彼此见了常礼。惟楚云还是长揖,四位王妃夫人心中更是暗笑。钱氏琼珠让他四人落座,侍儿献茶。钱琼珠便口呼:“四位姐姐是难得到此,今日甚风儿吹来的?” 洪 氏 王 妃 先 答 曰:“特有一事,因来请教。” 不知洪锦云能否将钱琼珠说得回心转意,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二回 口似悬河善陈利害

心非铁石默悟良言

来冲风雨来,去踏烟霞去。

斜照万峰青,是我还山路。

话表钱琼珠见洪锦云有话请教,遂问:“有何见教?敢乞明言。” 洪氏王妃曰:“我四人所来,是因忠勇王乔装一事,既蒙天子赐婚与我家王爷为室,乃传闻贤妹再三不肯放彼于归,竟言可守闺中白头偕老。若如此行为,令人可笑之极。须知云妹是我王爷的结发首妻,贤妹定欲霸占为夫,却是何故?倒要请教有甚理解?” 钱小姐不听犹可,一闻此言,登时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气不可遏,便冷笑曰:“贤姐,愚妹以为你是一位既贤且慧的王妃,原来是一外清内浊的美妇。何人不知颦卿是我的夫主,怎言我将他霸住?如此不通之言,不能责己,还来责人,令人可笑之极!贤姐因你家王爷卧病在床,不能成梦,欲夺我夫主为他细君,天下那有此等道理?真真可笑之极。” 洪锦云闻他这番话,也就怒形于色,正欲答言,范氏接言,口呼:“钱妹妹,你错怪洪氏嫂嫂了。颦卿为贤妹夫主,人人皆知。但则颦妹与贤妹同是女流,有何分别?天下岂有两个女子而成为夫妇之理?愚姐奉劝贤妹切切莫因小节致误大事。” 复向楚云口呼:“表妹呀!吾竟不知你究是何心?钱妹妹当初被你所误,今者你既不能隐瞒,何可再误于彼?即使你不肯于归李姓,不可误了钱妹妹的终身,难道就空担夫妇虚名,便了却一身大事么?吾闻表妹素性聪明,极有见识之人,竟作出此糊涂事来,自己误 之 于 前,还 误 人 于 后,我 真 不 能 解 无 道 理 之事。”楚云方欲答言,忽闻白艳红插言曰:“忠勇王与钱姐姐二位,听小妹一言,请其容纳。小妹已尽知二位两意相同的心事,在忠勇王因楚伯母年高,一旦晚年失子,未免膝下无人奉侍;且于钱姐姐面上,大有愧对之意,不能遽行将他撇下,便自于归他人。所以愿与钱姐姐老守闺中,作一对神仙眷属,既可于楚伯母膝前克尽子职,又可于钱姐姐前聊申愧对之心。这却是一片既孝且义的心思。在钱姐姐既是忠勇王如此尽孝道、存大义,虽然为着老母,却处处为着自己。于是因感生怜,因怜生爱,也就愿与忠勇王百年相守,情愿担夫妇之虚名,了此终身而已。情义兼尽,在小妹看来,忠勇王所以为孝为义者,皆是不孝不义;钱姐姐所以为义为情者,亦属不义不情。楚伯母所靠者,在先惟忠勇王,以为有子克家,他日香烟必能继续。昔日知所为佳儿者,今则变为孝女,推楚伯母之意,已不免大伤厥心。若再不急思变计,为楚氏继续香烟,则楚伯母更觉难安,即忠勇王不孝尤甚。至于说钱姐姐之不义,在忠勇王以前出于无奈,上遵母命,无可如何,只得将计就计,上慰高堂之志。今既行藏毕露,应急为钱姐姐设思良策,藉以终身,方是尽情尽义。若一味以相伴空闺,白头偕老,则误了钱姐姐青春年少,而自陷于偏僻矫情,非惟有愧于人,亦且有愧诸己,则不义孰甚?若钱姐姐之不情不义则尤有说,忠勇王本属有夫之女,昔日行藏未露,自不能怪贤姊为非,今既天子赐婚于归,难以急应劝其上遵圣旨,下重人伦,方是大情大义。若一味顺着忠勇王不得已之苦衷,便谓情义兼尽,在小妹看来,彼此终身所误,吾不知所谓情者何在?义者何在?为今之计,忠勇王急应归于李姓,钱姐姐亦应招赘他人,如此办法方可谓孝义兼尽。钱姐姐既招快婿,他日产一麟儿,即为楚氏香烟之续,则楚伯母心亦可安。而况钱伯母有一半子东床,也可就近承欢膝下,较之寄身李姓,尤觉稍安。如此看来,不但楚伯母心下大安,即钱伯母亦欣然得所,两全其美,何乐不为?钱姐姐你是聪明人,小妹之言,请姐姐想一想是也不是?” 只见钱琼珠粉颈低垂,不发一言,沉吟暗想:此话实属有理,可是怎令奴转过口,答应转嫁别人?因此不由两颊飞红,欲语不得。

楚云在一旁暗赞:白艳红才貌双全,仪容绝代,那知他口才又是如此,真是言出有章,令人心服。复偷观钱小姐低首不语,似有三分应允之意,不由心中暗喜。又听史锦屏向钱琼珠口呼:“钱妹妹,方才三妹妹之言深为有理,非是愚姐多口,劝妹妹应承了罢。若为楚伯母这慈爱的姑嫜不忍抛撇,其中还有绝妙的商量。” 就将招赘张珏的话详说了一遍。楚云闻言暗喜,若如此是两全其美。以张郎配钱女,亦复天地生成,毫不牵强。便含笑曰:“ 有劳四位盟嫂弟妇,破釜沉舟,痛为解说。待某明日转禀家母,再作商量,报命便了。”洪锦云等闻言,心知楚云有些回心转意,便起身告辞。楚云因颇觉惭愧,并未相送,只有钱琼珠送四位佳人一齐走至中堂。楚太王妃立起问曰:“ 四位贤侄妇向颦儿劝解,这痴儿可曾允否?”四佳人含笑曰:“侄媳等剖析劝解,颦卿只回了一句从缓商量。或者已有允意也未可料。还求伯母从中解劝,以期不致变更。侄媳等尚有些琐屑事情不堪久坐,只可改日再来请安罢。” 遂即告辞,楚太王妃送至堂口,便止步不送。钱琼珠直送至便门,方才转回。洪锦云等四人当即回府而去。

钱琼珠仍复到中堂略坐片刻,便回自己房内。见楚云斜坐交椅,默默无言,手托香腮,若有思虑。钱琼珠走近窗前,与楚云并肩坐下。楚云即将琼珠之手握定,含笑曰:“方才白艳红所言,据孤想来亦颇有理,卿却不可为此小事误了终身。岳母只生卿一人,现居李府终非长策。若招一快婿,也有半子东床,而况张珏乃是年少风流,与卿真堪匹偶。且卿当日镇江逃难,多亏张珏将卿救出,可见这段姻缘早已定就,是借孤从中作一挫顿。细想起来,是一段美姻缘。卿如应允,此婚孤亦感情不已!继母既有依靠,岳母亦得安心。若恋着孤终老香闺,可应了白艳红之言,孤为不孝不义,卿亦为不义不情了。” 言罢,见琼珠红生粉面,翠锁双眉,手理衣襟,低头不语,已有五分应允。楚云亦不再往下言,只得将别话闲谈。按下不表。

再言洪锦云等四人回至府中,李太王妃便忙问:“儿妇并贤侄妇,你四人所办之事如何?” 四位佳人曰:“ 颦卿已是心允,就是钱家妹妹若有不允之意,只可明日请钱家伯母前去一趟,细细劝他一番,必然应允。” 李太妃曰:“ 此言甚合吾意,明日当请钱太太亲身去劝解他,谅必应允。今日倒费三位贤侄媳劳神了,只可候事成之后再为酬劳罢。” 范楚翘三人齐声曰:“这些须小事何劳之有,但期颦卿早日归来,侄妇等也可多得一位闺中良友。” 言罢,告辞回府。洪锦云相送至门外,回到中堂,李太王妃便命他回房将此事告知李广。英武王闻言,病已好了三分之一。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