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坑汝千金,償他一劍,須知天眼當頭。盡炎威如炙,此際都休。莫笑寒灰無用,須知有、烈火焚丘。空財色,未能消受,先喪吳鉤。知不。邪難勝正,信強須遜弱,剛不如柔。歎紅顏薄命,金屋深囚。堪羨冰心靡改,憑驅迫、誓死河洲。幸喜有,崑崙飛技,拍合鸞儔。

右調《鳳凰台上憶吹簫》

干白虹見曾九功爛醉如泥,又不知他寓於何處,只得扶他到自家下處來,睡在牀上,把被蓋好。曾九功已人事不省,酣酣睡去。陳與權見干白虹出去了一日,卻攙了個醉漢回家,那醉漢又不識面,心裡疑惑,便問他是何人?干白虹實告以所言之故,便道:「我前日帶來萬金,尚剩有二三千銀子,替他成全了夫婦,也是好事。」一宵晚景休題。次日干白虹黑早起來,就兑起一千銀子,把來封好。陳與權看見干白虹又周濟人,心裡著實有些偏妒,因是干白虹自己的銀子,又不好阻他,只悶悶的走開去了。

卻說曾九功看見天明,一覺醒來,卻不是自己下處,干白虹早已立在面前,如飛扒起身來,鞠躬敬謝道:「昨日醉飽恩德,過於狂放,又蒙提挈,感不可言。」干白虹道:「小弟昨日勸兄開懷,不想果然大醉。又不知尊寓遠近,所以扶歸一宿,」梳洗過了,干白虹便教他相見了陳與權。少頃,治出酒來,三人同飲,惟曾九功宿醒未解,且事在心頭,再吃不下。干白虹笑道:「曾兄總是為著令閫之事,再不開懷。今早小弟已兑下千金在此,且盡歡一酌,便去乾此正事。」便叫何壽捧出銀子,與曾相公觀看。

曾九功見了,吃驚道:「只道台翁為小弟之事申一臂之力,借重在暴無忌面前鼎力挽回,便是萬分恩德,怎肯當台翁千金之付!小弟一介寒儒,如此多金,日後怎能清楚?」干白虹大笑道:「此些些之贈,曾兄疑小弟是圖利麼?小弟若欲見還,今日便不肯輕輕相托了。」曾九功感泣道:「台翁如此仁恩,真令人粉骨難報。他日苟有寸進,決不相忘。小弟雖不揣寒鯫,願與台翁結為兄弟,未知肯相容否?」干白虹道:「既蒙不棄,甚合予懷,但叨癡長,不敢僭先,如何是好?」便叫何壽鋪下紅氈,兩人對天下拜。

干白虹也欲邀陳與權一同結盟,陳與權再也不肯,干白虹便不強他。曾九功道:「今日既蒙乾哥哥慨授千金,全我夫婦,事不可遲,小弟只得領去。」干白虹道:「吾弟到彼處,恐尚有許多耽閣。且用了飯著,」曾九功道:「賤內身陷虎口,小弟就如萬箭攢心,巴不得此時便能見面。今既有銀往贖,何忍再遲片刻。」干白虹道:「吾弟夫婦之情,如此真摯。」便又取出三十兩銀子道:「我今早所兑,俱係真紋,銀色諒沒有憎嫌。但暴無忌這廝萬一用大法馬兑了,還要勒掯你補秤。你把這封銀子帶在身邊,以防添用。」曾九功接了道:「哥哥如此周全,真是天高地厚。」干白虹便把一千兩頭,用個大皮匣盛了,叫何壽背著,一同跟去。曾九功忙忙出門,歡天喜地,竟往暴無忌家而去。正是:

愁中夫婦難中人,辜負情真與義真。

不使樓頭遇知己,春風還笑阮生貧。

曾九功到了暴無忌家,卻叫何壽遠遠借人家門首坐著,自己先去看個風色。恰好暴無忌正在家中,一見曾九功走來,便笑道:「你這個朋友,終日癡癡地來此糾纏,卻甚麼相干?直待有了一千銀子,竟與你領去;若沒有時,就是死在這裡,也不中用!」曾九功道:「男子漢還有出頭日子,豈值得死在你家!況千金也是小事,倘然我在朋友處借了來,就要還我人的呢!」暴無忌大笑道:「怪道說是書呆,這樣一個寒儒,卻說千金事小,在朋友處可以借得。那個朋友除非也象你這樣呆人,就肯借與你了。」眾家人道:「想是這官人憶著老婆,心也想癡了。」

曾九功聽見,氣得肚子幾乎脹破,便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要我有了銀子,你倒變起卦來。」暴無忌道:「你果然有一千銀子,我自然不悔。若是沒有這許多,不如莫說這大話罷!」曾九功道:「如今也不與你分辯,我取了銀子來,少你一釐,便不是人。你若多要我的,也不為好漢。」暴無忌道:「誰希罕多要你的。」眾家人道:「空口說白話,有何用處?你且有了銀子,再來算計。」曾九功向暴無忌道:「你在廳上等一會兒,我頃刻就來。」說罷,飛的出門去了。暴無忌道:「想是這酸子說了大話,覺得沒臉,借這因頭逃走去了。」家人道:「想必他被人哄了,走到這裡做夢。」

說未了,果見曾九功掇了一個皮匣,興興頭頭走入門來,跨進廳中,就把那皮匣放在中間桌上,在腰裡取鑰匙打開,果然都是雪白鬆紋,便叫取天平來兑去。暴無忌與眾家人看見,舌頭都伸了出來。起初不過把這話來難他,料此窮儒斷然沒有這些銀子,不想輕輕便便早弄了來,連暴無忌倒沒了主意,只得叫家人取出天平,彈兑銀子,只因銀色真紋,果然沒得開口,單單天平差了二十兩。曾九功道:「有言在前,少你分毫也不為好漢。」便在懷裡取出那三十兩頭,又憑他稱了二十兩去。暴無忌把銀子一總包好,叫家人拿了進去。曾九功道:「今日件件依你,可有甚麼講?如今快些將陸小姐交還我去。」暴無忌道:「你請少坐,待我就去打發他出來。」說罷,竟往裡頭踱進去了。正是:

帶未結同心,空輸買笑金。

只愁鶯語咽,無處聽佳音。

暴無忌進去了半日,只不出來。曾九功頻頻催促,家人道:「小姐在那裡梳妝,尚有一會哩。」曾九功只得耐心又等,直到午後,只不見動靜,心裡好不焦躁,便又催家人進去。家人道:「我家相公事忙得緊,那得工夫打發,你且去去再來。」曾九功發急道:「不過送了出來就是,費他甚麼工夫!煩你進去說聲,不要收了銀子倒來哄騙我。」家人道:「你且不要性急,少不得打發你去。」都一個一個的走開去了。

曾九功急得沒法,坐一回,走一回,象煎盤上的螞蟻一般,好不難過。漸漸天已傍晚,並不見一些信息。心裡按揀不住,便自走到屏門後,高聲叫喚,幾乎喉都喊破了,那裡有人應他!只得又走出來,尋著家人,叫他進去傳話。那些家人也有個應他的,也有個笑他的,總不在心上。看看天已垂暮,一發沒了影響,曾九功驚慌不定,暴躁如雷,只狂呼痛哭。

鬧了一會,只見暴無忌挺著肚子,笑嘻嘻的踱將出來,看見曾九功跳個不了,反慢佯佯的問道:「吾兄有何尊乾,卻到舍下如此發狂?」曾九功聽了大驚道:「我在此等了一日,怎還不交我陸小姐,倒來問我何干?」暴無忌笑道:「這陸小姐吾兄幾時交與我的?」曾九功聽這一句,就如把桶冷水在頂門裡一澆,只大嚷道:「收我一千銀子,天平不足,還補上二十兩,因是贖陸小姐的,你敢圖賴麼?」暴無忌道:「誰人收你銀子?什麼人見證?可曾有收票與你麼?」曾九功道:「銀子是你親手兑的,當面交割,有甚麼收票?至於見證,自有天地神明,昭昭洞鑒,你想坑賴得去麼?」

暴無忌道:「你且請了天地神明來與我對證,才交還你陸小姐。」曾九功道:「京城地面,豈容劫搶財物!你若不還我人,少不得到上司告你。」暴無忌道:「我在那裡劫搶你的?既如此,且等你告了來,便還你人。只怕就到當官,那官府料你這窮漢,自然沒有這一千銀子。」曾九功道:「我銀子是借來的,其人現在,不會質證麼?」暴無忌道:「你借與不借,也不關我雞巴的事。你老婆自被官府賣了,反在此撒賴,還不走你娘的路!」

曾九功大怒道:」你坑我妻子,哄我財物,倒還這等無狀!你恃著衙門威勢,就不怕王法了?」暴無忌道:「你家丈人犯了法,那陸小姐是我當官買的,那見得還是你妻子?」曾九功道:「人口沒官,也不容你衙蠹私買。況又白騙我銀子,不是個知法犯法麼?」暴無忌道:「我在部裡十餘年,上下衙門都是我相熟,憑你到那裡伸冤,少不得死在我手裡。」曾九功道:「你縱線索通神,少不得貫滿天殛,不知我死在你手裡?還不知你死在我手裡哩?」暴無忌怒道:「這廝在我眼前敢這樣放刁,叫小廝們與我扯他出去!」

眾家僕聽見家主吩咐,一個個磨牙擦掌,走將攏來,揪衣的揪衣,扯手的扯手。曾九功正待發惱,早被眾家僕拖拖拽拽,身不由主,已扯到大門之外。曾九功欲待再走入去,又被眾家僕兜頸一叉,跌了一個大跟斗,才扒起來,就是夾嘴兩掌。曾九功見不是勢頭,只仰天大哭。有闋《錦纏道》曲云:

最傷心,歎池魚生分瑟琴。兒女枉情深,自從海棠開想到如今,只因為被奇災,因此把良緣陸沉。恨豺狼,賺蛾眉,黑陷難禁,何處望佳音?惱殺了愁潘病沈,望蒼蒼,空淚零。休說是同衾共枕,買相思早已葬千金。

曾九功此時進又不得,退又不甘,因想千金之物,白白被他賺去,買不得陸小姐見面,枉負了干白虹一片恩情,展轉思量,愈加惱恨。欲待尋死,又想恩仇不白,枉為男子,況陸小姐又終無出頭之日。欲待再與干白虹商議,爭奈銀子已被騙去,乾不得事來,又不好見他的面。想到此處,不覺淚如泉湧。看看天已昏黑,慚愧不前。忽又轉一念道:「乾哥哥好意成全我夫婦,此時自然懸望,若不去回覆一聲,豈不做了逝水浮萍,得恩忘返之輩?只得老著臉去賠罪的是。」因勉移步履,含著兩眶眼淚,孤孤單單的望干白虹下處走來。

干白虹正望得眼穿,幾次心裡想道:「交銀贖人,原沒甚磨延,為何去了一日,不見回來?難道他領了妻子,竟不與我說聲?又決無此理。」正欲叫何壽去問個音信,忽見曾九功垂頭喪氣,淚汪汪走入門來,一見了面就雙膝跪下。干白虹大驚,連忙扶起,問是何故?曾九功哽咽答道:「小弟深負哥哥恩德,實無顏以見江東,願受鞭責,稍釋罪戾。」干白虹笑道:「有話且說,怎這等慌張失志,莫非那暴無忌又有些變卦麼?」曾九功道:「小弟不幸遇此凶徒,人財兩遭坑騙。」就將暴無忌收了銀子,又把陸小姐圖賴的話,盡情與干白虹說了。

干白虹大怒道:「清平世界,不信有如此豺狼!這銀子的事雖小,只是坑人妻女,太覺情法難容。今若訐訟干連,他衙門積蠹,縱使問罪加刑,那裡在心上!你這懦弱書生,諒不是他敵手,如何是好?」曾九功道:「小弟就拼這窮命,也說不得,定欲告他幾狀,或者官府廉明,斷還我妻子,亦未可知。」干白虹道:「只恐徒為無益。」因想一想道:「你在暴無忌跟前,說這銀子從何處來的?」曾九功道:「小弟說是朋友處借的。」干白虹道:「可曾提起我的姓名住處麼?」曾九功道:「這倒沒有提起。」干白虹道:「既如此,我便有個方法,包管你與陸小姐完聚。」

曾九功喜道:「哥哥有何方法,真個弄得陸小姐出來麼?」干白虹道:「怎麼弄不出來?只今晚你不可住在這裡,可速速賃個健騾,連夜趕到張家灣,買個小舟候著。只說有一位公子,要進南國子監讀書。我今晚將陸小姐權改男妝,明日黑早,定送張家灣下船,竟星夜潛奔江南。他們只道你必回大同府去,定然追趕,便不相值,你切不可誤事。」曾九功道:「蒙恩兄如此用心,小弟豈敢自誤。」干白虹道:「此刻須速速趕去。」便取出五十兩銀子,付與曾九功做盤費。

曾九功接了銀於,泣拜而別,果然星夜趕到張家灣賃船去了。幸喜這夜陳與權因在同年人家吃戲酒,不曾回來。干白虹等到更深時分,向橐中取出千金,用布裹好,叫何壽拴在身邊,並將一頂儒巾,一套衣服並鞋襪之類,也叫何壽藏著。又往鄰寓人家借一匹好馬,令何壽牽了,離暴家門首半里之地,悄然等候。自己短衣束帶,身佩腰刀,輕身健體,步至暴無忌家。正是:

鈿雲久已鎖香塵,賺殺多嬌淚滿巾。

賴有押衙肝膽赤,從空提出網中人。

干白虹見暴無忌家早是重門深閉,夜漏沉沉,便飛垣而上,直入內室。只不知那裡是陸小姐的臥房,在屋上東尋西探,卻並無動靜。直到後邊一間小閣上,見燈光影影,裡頭似有哭泣之聲。干白虹把身子伏近簷頭,細細竊聽。有個女子聲音說道:「我到你家裡原不欲生,只因父親骸骨未葬,丈夫恩義未酬,故不敢輕死。若只苦苦凌逼,我好人家兒女,斷不肯失節!身邊現有匕首,就拚一死,做個冤鬼向你索命。」

只聽暴無忌答道:「我實實為你,費過多少心機,把你做個掌中之寶,在此好不受用,還只管想那前夫,有甚麼好處!我每夜求你,只不肯從,今日你丈夫又在此纏帳,未知把你守得牢守不牢,今晚必要上上手兒,也不枉春風虛度。你若尋死,也拚得園地上挖個坑兒葬你。」那女子哀哀痛哭,矢志不從。

干白虹聽得分明,巳知即是陸小姐,想道:「原來這小姐如此貞烈,真堪敬服。今日我不相救,可不污蔑他的節行!」便待跳將下去,又恐暴無忌驚走,反要糾人追趕。只得輕輕轉過旁邊,卻喜有帶小廊直接窗口,干白虹悄然扒下屋來,從廊下走至閣前,反不跨進,只靠著窗前,一手執刀,一手把窗上輕敲幾下。

暴無忌聽見,認是丫頭送茶進來,連忙開窗來接。干白虹反閃退一步,誘暴無忌走出窗來,就舉刀劈頭一砍,正中腦門,只哎喲一聲,撲倒在地。干白虹跨進閣中,見陸小姐低聲說道:「暴無忌已被我殺死,你快快伏在我肩背上,救你出去。」陸小姐不知來歷,聽說暴無忌已殺死,不管是禍是福,只得搭上肩頭。

干白虹走出小廊,依先升屋,叫陸小姐雙手挽緊,不可失錯,飛簷走脊,如履平地。到得外廂,干白虹一手挽緊陸小姐,一手搭住簷木,把身子懸空掛下,真是神不知鬼不覺,一個陸小姐竟盜了出來。暴無忌家中婢僕,影響不聞,直到明日送茶飯到陸小姐閣上,已不見了人。各處尋看,方才見了暴無忌屍首。連忙報官,陸小姐與曾九功不知去多少路了。

是夜,干白虹扶陸小姐飛行向前,遇見何壽,干白虹解他腰間銀子,拴在自己身邊,叫陸小姐更換了衣巾鞋襪。陸小姐再三問故,干白虹只說道:「你丈夫曾九功現在張家灣守候,今路次匆忙,不及與你細說,日後自然知道。」便把他扶上了馬,雙雙騎著,叫何壽悄然回去,不要使人曉得。自己同陸小姐加鞭策馬,如風馳電掣,尚未天明,已到張家灣。

曾九功果然賃個船兒候著,見干白虹同著個少年遠遠飛馬而來,已知是這話頭了。便連忙趨上岸來,高聲叫道:「大相公來了麼?快些下船。」干白虹道:「老爺吩咐,大相公要趕在半月內到監的,若遲了要打哩。」曾九功應了一聲,船家就接口道:「下去順水,自然快便,定不誤爺們的事。」

干白虹把腰間銀子解來藏在船內,又悄悄叫曾九功叮嚀道:「我今日雖弄了陸小姐出來,暴無忌已被我殺死,你已不能回籍,但此去江南無所依傍,故將這千金奉贈,當節儉成家,從鄉村僻鎮,潛蹤斂跡,慎勿往來招搖。況正在青年,當以功名為重。今北闈似覺不便,可將二三百金就在南雍援例。倘然得中,便可無患。」曾九功感泣道:「蒙哥哥為小弟如此用力,冒險不顧,又蒙多金慨贈,展轉曲成,此恩此德,如何可報?」干白虹道:「此際不宜久談,可速速解維,脫此危地。」

說罷,騰身上馬,連加數鞭,如飛箭一般去了。曾九功見干白虹飄然而去,心裡無限感激,不敢出口,只暗暗灑了些淚,忙叫舟子開船。恰喜天從人便,這日正是大西北風,扯起布帆,一瀉千里,曾九功與陸小姐兩個,好不得意。只因這一去,有分數:

免奇禍而得佳遇,寒士時來;

仗公義以報私恩,英雄願遂。

未知曾九功與陸小姐可走得脫這段禍殃?干白虹回去。可免得沒事麼?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