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熱腸招怨,積恨生奸,人心只是有間關。恩仇難泯,爭排擠,互摧殘,何日相忘一笑看。世務休乾,轉眼處,有狂瀾。須知防矢暗中難。求疵何處,偏報復,在儒冠。安得天家文網寬。

右調《聲聲令》

話說干白虹打死了劉天相,悻悻然攫了囊中之物,拴在懷中,走到先前坐的所在,仍俏悄兒從門邊竊聽。那夫婦二人還悲悲切切的哭著。那男人道:「我與你哭也沒有用,到得天明,這些冤愆又來糾纏了。你既情願同死,我也阻你不得,竟苦一條繩子兩頭縊著,做個懸樑夫妻便了。」婦人道:「非是我情願輕生,這些逋負實在沒法支持。今既到此地位,也不必說了,可快些上這條路罷。」兩人便不言語。

干白虹聽得仔細,便將手兒在門上敲了兩下,裡頭那人卻不知好意尋他,反認是催官糧、討私債的,不敢答應。只悄悄向婦人道:「外邊催命鬼到了,快快死休!」又聽淅淅簌簌象個上吊的光景。干白虹恐救不及,慌忙把門一腳踏開,趕進裡頭,果見一男一婦,高掛梁間。干白虹便將桌子接了腳,輕輕的解放下來。幸喜弔不多時,才解開繩子,喉間早已氣接。睜開眼看了一看,轉大哭道:「我要做個清淨鬼,那一位不干好事的反來救我?正不知是害我哩!」

干白虹見二人已活,忙向腰間解下銀子,放在桌上道:「你們二人不消急迫,這包囊中現有白鏹,可將來還清逋負,好好做個人家,切不可尋這短見,把性命來輕賤了。」那人耳朵裡逼清聽見,不知是真是假,忙要掙起身來問個明白,誰知干白虹是不自見德的人,反恐他們相認,日後定然感報,未免近於沽恩,便非丈夫胸次。才放下銀子,即往外飛跑,也不進城,竟望家裡走了。

那人沒命的扒起身,忙向桌上一摸,果然有個斗大的包兒,卻是硬的,便雙手去拿,再也拿他不動,慌忙打開一看,果然是許多白物。那人喜從天降,便向婆子道:「原來皇天照顧,賜下絕大一包銀子在此。」那婦人聽得半疑半信,也扒起來一步一跌的掙到桌邊,見了許多買命東西,喜得眼睛都沒了縫,便道:「錢財便十兩五兩,也是難得到手的,方才那漢子不知何等樣人?卻把這許多銀子留在這裡,是甚緣故?」男人道:「便是。況這般世情,借貸也不肯,那人怎輕易把這幾百兩銀子,慨然用濟我們?」婦人道:「你須趕上去,尋見了他,問一個詳細。若果救我兩人性命,便是天大恩人,該詢知他姓名居處,也好上門叩謝,日後慢慢裡報他的恩。若居然將這錢財享用,不知感激,我與你兩個便做了忘恩負義之徒,枉生於天地間了。」那男人道:「說得有理。」便叫婆子守著東西,自己跑出門去追尋。只道去尚不遠,正不知干白虹早走好些路了。

那人不知東西南北,一氣跑了十數里,過路的人盡多,認得那一個把銀子周濟他的?沒頭沒腦,料想尋問不出,只得怏怏的走了回來。詩云:

小惠人人望報深,誰能誇伐總無心。

丈夫此日施恩去,肉眼應從何處尋?

且說干白虹救活一男一婦,又替陳與權報了夙恨,心裡十分爽快,忙忙回到家中,走進書房,見了陳與權,大聲稱喜道:「今早我欲進城,雖不曾乾得正務,卻做了一件快心之事,特來報你知道。」陳與權忙問:「何事?」干白虹道:「足下顛連困厄,九死一生,不知何人所致?」陳與權道:「此是劉天相負心,提起便恨入切骨,雖死不忘。老丈為何忽然問及?」干白虹道:「小弟正因這事,已替足下泄了舊恨,故此喜之如狂。」便將遇見劉天相,被打一下,自己奪他鐵桿,將眾多衙役及劉天相一並打死,傾其宦囊,把來周恤了窮人的話,細述一遍。

陳與權額手叫快道:「蒼天有眼,這負心人也有日在狹路相逢,受其惡報!多蒙老丈高義,為小弟泄此積憤,且以不義之物,加惠貧民,仗義施仁,一舉兩得,豈不快暢!但這番舉動,近於強劫,官府必然搜捕,老丈需要謹慎,不可使人生疑。」干白虹道:「從來丈夫作事,殺人救人,何計利害!且禍福自有天命,非人可強,足下請勿掛懷。」到次日,干白虹帶了銀子,依舊進城去謁那鄉紳,為陳與權圖謀進學之事。

那鄉紳姓段,號曰學夫,與宗師鄉、會都是同年,因在陝兩漢中府做過太守,在任上也略略要些,家中已儘夠豐足。只因宗師又是漢中府寧羌州人,曾稱過公祖,寫過治生帖子的,故此與段家甚是相好。那宗師複姓歐陽,名健,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散為京畿道御史,特差了廣東學院,為人甚是耿介,遴拔孤寒,振興文教,絕不通一毫賄賂,只因與段學夫有兩重年誼,未到任所,段學夫出境先迎。再三懇他照佛。歐陽健力辭不得,勉強許了一名。已是破例。

段學夫見宗師首肯,便托親戚在外打合。恰恰干白虹湊巧,正來尋他,段學夫連忙出來相會,分賓主坐定,獻過了茶,干白虹略略敘些寒溫,便談及此事。段學夫恐風聲不謹,如飛攜他進書房裡坐下。干白虹道:「晚生此來,特有個舍親姓陳,名可立,雖青年績學,誠恐不獲見知於文宗。因聞老先生與文宗有同譜之誼,特托晚生拜懇,欲求老先生力為汲引,如可見收,願報以誦詩之數,未識肯玉成否?」段學夫道:「文宗與小弟不特年誼可嘉,且頗稱莫逆,此事再無不妥。但三百之惠,似覺太輕。況文宗端介自持,非小弟為力,再無別路可托也,不要看輕易了。」

干白虹見他作難,知有請益之意,因說道:「舍親既愛功名。自不得過惜小費。晚生現帶有四百金,當盡以相奉何如?」段學夫道:「親翁如此高雅,小弟也不敢計論,只圖個相與便了。」當下盛席款留,寫了合同議單,兑准銀子,干白虹歡歡喜喜別了段學夫,便欲回家。

剛待出城,只見城門口擠著一堆人,不知看些什麼?干白虹也挨進去,只見簇新掛出一張告示,硃筆淋漓,干白虹原識不多幾個字兒,看來不甚明暢。只聽得旁邊的人念道:

南雄府正堂孫,為地方異變事。據保昌縣呈稱:據地方報單前事,某日五更時分,有廣州府劉通判,奉院進表赴京,路由南雄府,遇盜截劫,殺死命官及衙役多人,劫去盤纏銀兩。事幹大盜劫殺,理合申報,伏候轉申等情到縣,該本縣隨經勘驗明確,合先具由呈報等因到府。據此,除一面通詳各憲具題外,切照南雄禁地,豈容巨盜逞強殺傷官役,劫贓逃遁!已經差捕嚴緝,仍示諭軍民人等,有能察獲盜贓,當官出首,定行給賞。如有容留伙盜,及知情諱匿者,獲日一並治罪。事關盜案重情,勿得以身試法。特示!

干白虹聽眾人念完,大吃一驚,不敢站立,慌忙轉身就走。只因心裡有些惶懼,卻忘懷了袖中的議單,垂下手來,早已失落在地,竟被個人拾著去了,干白虹那裡知道!直走到半路裡,陡然轉個念頭,連忙伸手一摸,已不在袖中,吃了一嚇,如飛縮轉身,一路找尋,那裡見個字影?只得仍奔到段學夫家,告知其事。段學夫大驚道:「你怎如此放心!這事關係文宗名節,非同小可。不知是何等樣人拾去?萬一其人不良,泄漏風聲,連我也甚是不便。可惜今日這番,非但畫虎不成,連是非還不知怎樣哩?」

干白虹被他一場埋怨,頓口無言,只得別了出來,路上好不氣悶。因想道:「我怎一時懈怠,把這件有關係的議單落在別人手裡!這四百金事體還小,只是在費這些心機,卻不曾替陳與權乾得正經。倘弄出事來,我與段學夫咎固難辭,並文宗亦有乾礙,還連累陳與權淘些寡氣哩!」心裡愈加焦躁,直至傍晚,才到了家中。

陳與權接著,問其事體若何,干白虹只不回答。陳與權著疑,再三盤問,干白虹是個直性的人,那裡曉得藏頭露尾,便將遺失議單的事,向陳與權直說。陳與權聽了跌腳歎惜道:「老丈怎麼把這樣大事,一些也不謹慎,競至遣落。倘被人興起風波,這張紙兒豈不是個憑據麼?」口裡雖不敢十分埋怨,心中已是艴然。干白虹也並無抵答,只悶昏昏走進裡頭去了。

你道這幅議單是何人拾得?原來這人姓陰,名瀆,乃是江北宣州衛人,曾中過鄉榜,哥子叫做陰澤,也是個進士,現任浙江鹽運司通判。當初歐陽健在京做御史時,那陰澤尚係京官,曾差山西主試。有個恩拔門生姓璩,名遜玉,同時做到禮部員外。是年掄點會場同考,陰澤向因兄弟春闈不售,知璩遜玉差了分房,好不得意,便將兄弟托其提拔。璩遜玉因恩師矚付,豈敢有違,便與他個字眼兒。三場完卷,果然中了出來。誰知中是中了,未免風聲不謹,早被歐陽健察知此事,把璩遜玉一本糾參,聖旨發下三法司勘問,將璩遜玉流徙,陰澤革職。陰瀆也革去舉人,永不許考試。陰家兄弟好不銜恨,終日思想報復。只因歐陽健剛直峻厲,尋不出他的破綻,無因下手。

過了兩年,那陰澤神通廣大,不知怎樣謀為,卻又補了個通判。只因積恨未消,一聞歐陽健轉了學院,陰澤便大喜道:「從來宗師一官,謗聲易起。苟有沾染,便是我報仇的把柄了。」即令陰瀆帶了些本錢,乘便到廣東做客,瞧他破綻。那陰瀆時刻留心,怎奈歐陽健冰清玉潔,伺察了半年,只無隙可乘。是時歐陽健將欲按臨南雄府,陰瀆也束了行裝,預先趕到南雄住下。這日才到,便聞巨盜殺死職官的事,知府已有告示,掛在城門首,耳中頗覺駭聞,便步至城下,把人示看了一遍。

正想回寓,不料也是冤孽,恰恰干白虹心慌意亂,落下這張議單。陰瀆一眼瞧見,不知是甚紙兒。連忙拾起看時,見是買秀才的關節,不覺大駭道:「我半年來費過多少心機,瞧不出一些弊竇,今日無意間倒拾這樁奇貨,豈非歐陽健合當破敗,故天差地遣,把這議單輕輕的落在我手裡。」便象天書一般藏著,但不敢輕發,直候歐陽健考過南雄。那知陳與權果因段學夫之力,倒進了學。陰瀆此時已有憑據,忙寫起許多匿名謗揭,貼了滿街,星夜妝拾鋪陳,到浙江與哥子商議去了。正是:

禍自因公結,奸從積恨生。

如何挾乘矢,暗裡使人驚。

卻說段學夫雖得干白虹四百兩銀子,在年兄面前討情,把陳與權弄入了學,卻聞知外邊貼了許多謗揭,十分大駭,已知前日議單,畢竟落在個奸人手中,生出這一番風波來了。慌忙叫家人四處尋看,或是涂黑,或是揭去,不上半日,已滅了蹤跡。雖然如此,那議紙尚被人捏著,終久恐有後患,心著懷鬼胎。未幾,這些事情漸漸傳到歐陽健耳中。歐陽健大怒道:」我一生做官,從無苟且,不意反被段年兄在外招搖,把我聲名敗壞。」因致書責備,段學夫好生沒趣。

陰瀆趕到哥子任上,備細說知,陰澤十分得意,便寫封密札,並這張議單,一總封好,叫兄弟將到京中,送與一個科裡同年,囑他糾劾。那同年得了實據,連夜就參一本。朝廷大怒,立差校尉提取歐陽健、段學夫並陳與權、干白虹一干官犯,解京嚴審。

歐陽健得了這信,好不怨殺,當面把段學夫著實發作了一場。段學夫也自知做差了事,不敢折辯。撫案因欽犯重情,便先將陳與權並干白虹拿來監候。陳與權平日得恩不知,如今犯出事來,便好意翻成惡意,卻疑干白虹使心害他,早已恨如切齒。干白虹也不敢教他莫恨,只仰天長歎道:「我實心為人,不意反招嫌隙。我死固不足惜,只連累官長詿誤,朋友離心,皆是我一念不謹,以致如此。」陳與權道:「從來事由心發,若果真心為人,如此關係事件,豈有忘懷遺失之理?既然弄出這般禍來害我,反不如莫做這樣豪傑也罷。」干白虹沒奈何,只得憑他數剝。

過了兩日,校尉已到,那校尉姓夏,名禮,字杞征,河南永康縣人,乃是大理寺正堂夏時之弟,奉命來到廣東,立催人犯起解。撫按也因欽案事情,不敢耽擱,忙將官犯逐一交明,送了程禮,連夜就發三十名官兵,沿途護衛。夏杞征作別各官,立刻開船出境。有闋《黃鶯兒》曲云:

煩惱已臨頭,熱心腸,招怨尤。恰青衿早已披枷竏。文宗枉收,鄉紳枉求,笑財是敵不過文昌宿。好擔憂,未曾科舉,先去上皇州。

曉行夜宿,不則一日已到了蘇州。夏杞征便吩咐在楓關外泊了船,備起兩席盛灑,到得晚間,請過歐陽健與段學夫一舟坐下,又叫人把干白虹、陳與權也去了刑具,請過船來。乾、陳兩人見說校尉相請,不知是甚緣故,且又除下鎖竏,換上衣巾,心裡愈加疑惑,只得隨著使者,戰兢兢走過船來。夏杞征連忙拱進艙裡,遜他入坐。

干白虹與陳與權鞠躬至地道:「某等草莽賤夫,罪犯上案,方將待死之不暇,何敢當此榮遇!」夏杞征道:「歐陽先生與段老先生向有同朝之誼,乾、陳二君,亦既屬在斯文,因彼處耳之地,未曾盡個情兒,今晚特設一酌,為兩位老先生與二兄解悶。但恐客次不恭,有慢賢者,還祈台諒!」

歐陽健與段學夫恭謝道:「弟輩天末罪臣,遠勞大人台旌跋涉,正愧不能少伸芹獻,怎敢反當大人厚款!」干白虹、陳與權也再三叩謝。夏杞征道:「今宵小酌,原不足以款待諸君,因有要言相訂,故不揣簡褻,特屈過我一商耳。」歐陽健忙問道:「不知大人有何台教,可即賜聞之否?」夏杞征道:「且請開懷一觴,容當奉悉。」便邀四人入席,遜歐陽健與段學夫坐了客位,自己與干白虹、陳與權昭穆相陪。

夏杞征慇懃曲勸,酒過數巡,才走出位來,屏退從者,悄悄向歐陽健、段學夫與乾、陳兩人說道:「小弟有句機密話兒,特欲為諸君保命此事,誠恐臨期不便交接,故先相訂一言。今大理寺堂官夏時,乃是家兄,與二位先生實係同年。家兄因知歐陽先生素性耿介,必係仇人暗害,故令小弟預先相約。此案定屬家兄審理,家兄忝在年誼,豈肯倒長奸人之智,使諸君受害不成?但庭鞠之下,此事再認不得。若一認時,便沒法挽回了。」

歐陽健道:「弟輩若蒙令兄救援,感不可言。但此事已有形跡,且事涉欽案,難道不認,就能了結?」夏杞征道:「縱不了結,也做個疑案,便可設法相救了。」段學夫道:「說是這等說,只恐不認時,刑部與都察院就要動起刑來,卻怎生區處?」夏杞征道:「歐陽先生與段老先生原係命官,初次取供,未曾奉旨,自不敢用刑。只乾、陳二兄恐不能免。臨期若能禁架,不但自己身家保全,並不壞了兩位老先生的名節,未知二兄力量如何?」

干白虹連忙答道:「晚生到法司案下,情願受刑,決不敢辜負恩德。但陳舍親書生懦弱,萬一受刑不過,一時供出真情,如何是好?」夏杞征道:「既如此,小弟與家兄商酌,另生個法兒乾全罷了。只有一件,倘若部裡要磨勘起來,陳兄文才可出敏妙麼?」陳與權道:「晚生雖然寡陋,也還做得幾篇。因恐未能穩進,所以更謀薦引,實非不知文也。」歐陽健也說道:「陳生文字原佳,就不借段兄之力,亦可首拔,若言磨勘,委係真才,全仗令兄照拂。」夏杞證道:「既如此,諸君且請放心,自然沒有大害。」因復遜四人入席,列座呼盧,開懷暢飲。直到參橫斗柄,月下鬆梢,方始酩酊而散。

次日清早便叫開船。到揚州起旱,僱下騾馬,竟從陸路進京。將近京師,夏杞征便叫干白虹並陳與權依舊上了刑具,歐陽健與段學夫也換了青衣小帽,連夜解赴法司,點名過了,押入天牢。次日會同三司審訊。只因這一審,有分教:

險處破財,禍中得福。

未知夏杞征言語是假是假是真?次日三曹讞鞫,是凶是吉?畢竟歐陽健與段學夫,可能保得前程?干白虹暨陳與權果否免得罪案?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