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胡雅士的狗屁一路放出来,直放到会客所,见过蒋委员,谈了好一会公事,才把他的屁放完了。李福生见老爷走了出去,爬上假山,就站在雅士所立的地方,向隔院一望,早瞧见了一对玉人,却是一男一女,男的丰神跌宕,女的骨格轻盈,暗道怪道他着魔,原来瞧见了这么一对儿尤物,但是这没辫子的要他来何用?想着时,早见那男子和那女子手搀着手,并肩儿走进去了。福生退到外边,见来客已去,胡雅士一个儿在书房里,转去转来兜圈子。瞧见福生,就喝一声来,福生只得走进。雅士道:“隔壁那家子做甚么的?”

福生道:“老爷问的是西隔壁,是东隔壁?”

雅士怒道:“谁问甚东隔壁,西隔壁那家做甚么的?你晓得,快讲给我听。”

福生道:“西隔壁那家子,门是终年关着的,我们搬到这里一个多月了,也没有见他开过一回儿,只见门条上写着镐京汪寓四个字。”

胡雅士道:“镐京那总是陕西长安县人了。离了这么的远赶来做什么?”

福生道:“小人可不仔细。”

胡雅士道:“你替我去打听打听,打听明白了,自然重重赏你。”

福生道:“回老爷,这个差使小人可不敢当。老爷的赏赐,还请赏了别人罢。”  胡雅士道:“这又为什么?”

福生道:“这家子的门比牢门还要严紧,里头没人开出来,外头没人走进去,差不多是断绝交通,叫我怎么样探听得出?”

胡雅士道:“你这个人只会吃饭,叫你办一点子小事情,就这么的推三阻四。”

福生道:“老爷,就是名侦探福尔摩斯,也要有隙孔,才能够钻研。像这么没头没脑,叫他从何处入手呢?”  胡雅士道:“你怎么也晓得福尔摩斯,不福尔摩斯。”

福生道:“金师爷不是常常讲起福尔摩斯,是外国有名的大包打听,所以小人也这么的学说一句,总算用了个外国典故。”  胡雅士道:“不要胡说了,快给我办事去。”

福生道:“老爷明鉴,小人没这个本领,怎敢答应老爷。”

胡雅士怒道:“混帐东西,你敢刁难我么?限你三天,替我办妥,不办妥休来见我。”

李福生见主人发怒,不敢再说什么,应了几个是,退到门房里,咕噜道:“你老人家只晓得寻开心,却把难题目搁在我身上,也不管我干的了干不了。”

小二爷金泉听了,就问老阿哥和谁拌了嘴,一个儿发叹?谁欺负了你,告诉兄弟,兄弟会替你出气呢。福生道:“老弟,就这么着罢,这桩事情,你不能够帮忙的。”

金泉道:“怎么料定我不能够帮忙?你且说了出来,做兄弟或者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也未可知。”

福生道:“你去助罢。”

随把这么长这么短的事说了一遍,金泉道:“哎哟,你早为甚不说?只要打听石老五,他可一竟在汪公馆进出的。”

福生喜道:“有这么一个人好极了,现在那里?就费老弟的神,带我去见见。”

金泉道:“石老五人果然很好,打听到他,一定能够晓得仔细,只可惜已于去年鼠疫里得病死掉了。”

福生惊道:“此人竟死了,除了他,还有别个知道没有?”

金泉道:“石老五的兄弟石老六,也不时在汪家里走动的,只怕没有他哥哥晓得的详细。”

福生道:“就石老六也好,带我去见见罢。”

金泉道:“那里见去?”

福生惊道:“敢也死掉了么?”  金泉道:“死呢没有死,只可惜跟袁四大人进京去了,隔了二三千里的路,那里去见?”

福生道:“怎么这样没缘分,你说的两个人,死的死,去的去,一个都没有在眼前。”

金泉道:“也是叫巧呢,我想石老五的老婆石嫂子,作兴也晓得一二,他可就住在前街小屋里,你高兴就去问问他。”

福生道:“好极了,只是我和他没有会过面,如何好去?”

金泉道:“你不便去。我就喊他来也好,只是你拿什么来谢我呢?”

福生道:“停会子三元馆吃局如何?”  金泉大喜,兴兴头头去了。一时,果然同了一个半老妇人来。福生晓得是石嫂子了,慌忙起身迎接,敬茶敬烟,殷勤备至。福生道:“隔壁汪公馆细情,嫂子晓得的。”

石嫂子道:“也不很仔细。”

福生道:“他家的门,为甚一竟关闭着?我们搬居到此,从没有见他开过一回儿。”

石嫂子道:“这是汪少爷脾气儿古怪,不喜欢同人家交接,关门做皇帝,门外的事一点儿不管,他只晓得和少奶两个寻欢作乐。”

福生道:“汪少爷做什么事情的?”  石嫂子道:“是念书的,他肚子里不特本国书念的通透,连红毛文字,都咭咭格格认了一大堆子呢。老爷在世时光,曾叫他漂洋到红毛国,念过好多年书,所以他辫子都没有的,学着红毛人装束,戴的是红毛帽子,穿的是红毛衣裳,着的是红毛靴子,走在路上,猛一瞧时,只道是个红毛人,仔细看起来,只不过皮色还像本国人呢。”

福生道:“汪少爷家里共有几个人?”

石嫂子道:“只剩少爷少奶两夫妻是主人,其余三四个都是底下人。”  福生道:“亲戚朋友总有的。”

石嫂子道:“汪老爷是陕西人,所有亲戚都在陕西。汪少爷的朋友,也都是没辫子的。”

福生道:“弟兄伯叔,也都不在一块儿么?”  石嫂子道:“汪少爷一竟单传,到他已经三世了。”

福生道:“汪老爷从前是做什么的?”

石嫂子道:“汪老爷是做官人,顶子翎毛,外套补服,出来起来,哎哟哟,真真叫显辉,衔牌,执事,旗锣,伞扇,喝道,跟轿,哎哟哟,势闹得和出会差不多呢。”

福生道:“做什么官你可知晓?”

石嫂子道:“不容说得,一定是大官。”  福生道:“有多么的大?”

石嫂子道:“这没有仔细,想起来,县老爷那么大总不止的。”

福生道:“汪老爷几时去世的?”

石嫂子道:“怕不要一年快了。”

福生道:“汪少爷年纪,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呢。”

石嫂子道:“今年堪堪二十一岁。”

福生道:“少奶娘家还有甚么人?”

石嫂子道:“没有晓得。汪老爷的坟,就做在公馆里头,现在少爷少奶,总算替老爷守坟呢。”

福生诧道:“怎么坟好做在公馆里头?真真奇事奇闻。”

石嫂子道;“老爷的棺材现放在花厅上,不是坟做在家里头么?”

福生不觉扑哧的笑了出来。石嫂子去后,福生就到书房,回禀了雅士。雅士道:“既是念书人,我和他近在贴邻,不妨就去拜会拜会。想我这么一个红员,他总无有不思仰攀之理。”

想毕,就喊伺候,不料轿子到汪公馆门前,投进帖子,隔了半天,不见主人出来迎接。胡雅士呆呆的坐在轿内,等得好不心焦。又等了好一会,才见一个家人,拿着名帖慢吞吞的走了出来,走到轿子面前,说声挡驾,请一个安,回身关门自进去了。

胡雅士见了那个得样子,气摊化在轿内,半晌说不出话。回到公馆,兀自气愤未已。吃过饭,又到后园假山上闲望,巴望瞧见意中人。那晓得直望到夜,影儿都不见半个。明朝又去了望,望到第三天,才望见了,只见那女子腰肢袅娜,骨格轻盈,眼含秋水之波,眉锁春山之翠,倘叫小说家描写起来,一定又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了。

胡雅士一见,满身上顷刻不自在起来,头也浑了,心也痒了,眼睛也花了,百节四肢,经里络里,异常的不得劲儿,身子觉着荡悠悠的,不知怎样才好,停了好半天,魂灵儿才慢慢的收回了躯壳,回到房里,倒下床就睡,满肚皮打算,这样一个尤物,怎么想个法子弄他到手才好。这晚眼望着帐顶,差不多一夜没有合眼。姨太太问了他几遍,终是不答。次日,局里都没有去,捏着支水烟袋,满间里乱转。忽地笑道:“有了有了,这会子革命风潮很是厉害,各处文电交驰,正在搜捕那些余党,这汪小子,堪堪又是个没辫子的,索性报了他革命党,岂不干净了当?那没主儿花朵儿,就不怕他逃上天去了。”  主意已定,就密喊福生去请警长钱子刚、营官蒯法善到公馆商议要事。钱蒯二人不敢怠慢,立时应召而至,相见毕,齐问大人呼唤有何尊谕?胡雅士向后望了一望,见没人,才道:“二位的功名要不保了,难道还没有晓得么?”

钱蒯二人齐吓一跳,忙问大人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卑弁们一点子没有知道呢。胡雅士道:“本地藏有革命逆党,不日就要起事,你们想想这处分可卸得干净么?”

钱子刚道:“本地有革命党?那里来的消息?胡雅士道:“就本公馆隔壁那个姓汪的。此人行踪诡秘,兄弟本有点子疑心,昨晚也是合当有事,吃过夜饭,睡到床上,不知为甚缘故,翻来覆去再也唾不稳。夜里头心是最静,就听得汪家里有人聚议的声音。”

钱子刚道:“竟有这等事?还了得。大人可所得他们商议点子什么?”

胡雅士道:“起初听得三四个人声音,说的都是革命徘满流血等叛逆话头。后来静了一静,又听着一句四月十九三点钟,此外就不大清楚了。”

子刚道:“姓汪的名叫汪宗汉,是已故牙厘局总办汪庆棠的儿子。”  胡雅士道:“我也晓得他是汪庆棠儿子,真真不是好东西,只要瞧他的名字,叛逆之态已显然了。”

子刚道:“汪宗汉是逆党,今天才知道。”

胡雅士道:“二位回去作速预备预备,今晚就来拿人,迟了恐怕就要漏网呢。”  蒯法善道:“可要府里去禀一声。”

胡雅士道:“那个悉随大裁。不过你们不动手,兄弟可就要电禀督抚两宪了。”

两人听了,吓得连声应是。蒯法善道:“卑弁回去,马上点齐人马,就来拿人是了。”  胡雅士道:“这才是正办。”

二人告辞而去。胡雅士又坐轿到府县两衙,讲了会子话。只可怜汪宗汉坐在家里,梦也没有做着,这晚吃过晚饭,正和他夫人苏氏手谈解闷。忽听外面喊声大震,一个当差的,慌慌张张进来,报说不好了,外面到了无数的强盗,大门都要撞穿了,快请少爷作主。苏氏听说,吓得抖成一堆儿,忙道:“这便如何?这便如何?”

宗汉道:“不要慌,自古水来土掩,将至兵迎,何况这几个草贼?我有两支六门手枪,是朋友送给我的,一竟藏着没有用过,今晚倒可以试一试了。”

说毕,站起身,开箱取出手枪,装好弹子,急匆匆走将出来。此时外面已攻打了许久,只听震天价一声响,两扇大门齐齐倒下,呐喊声**个人一窝蜂拥将进来。汪宗汉双枪并举,勃勃勃两道青烟,拥进来的人早倒了两个。余人喊声不好,一齐狂窜而退。汪宗汉只道是强盗,奋不顾身,直追出去,刚刚奔到门口,不提防钢叉铁钩一齐上来,膀上着了两下,一个鹞子翻身,早给众人拿下了,横拖倒曳而去。

蒯营官下令入内细搜,三五十个如狼似虎兵丁,扬旗喊呐而入。拥进门,先向空处放一排枪,枪弹打在墙壁上,打得灰泥砖块,纷纷散下。钱子刚督同众警察跟随而入,十几盏警察灯,像电光般探照进去。众人一路喝,一路行,霎时,早搜查到房间里。苏氏吓倒在一边,众人翻箱倒笼,见了值钱的东西,只恨自己袋小藏塞不下。前前后后,抄了个遍,并不曾抄见什么,于是簇拥着汪宗汉,到警察局,略问几句,随教押下。钱警长、剿营官连夜进府禀报,拿获革党汪宗汉,并被拒捕枪伤兵丁两名的一应情事。府大人闻报大惊,问道:“只拿获得一个人么?我想总不止一个的,你们检搜检搜细到,不要被他漏网,漏了一个网,可就要有无穷的患害。”

蒯营官道:“卑弁协同钱警长,在汪逆宅子里,前前后后抄了个遍,并不见有别个可疑的人。”

钱警长道:“大人明鉴,革命党行踪诡秘,最好明天城门不要开,按户搜查一遍,果然没有什么,再行开放不迟。”

府大人道:“闭城搜查,好果然好,只怕上头晓得了要讲话,说兄弟临事张皇,兄弟如何吃得住?”

蒯营官道:“这逆犯今晚提审么?最好改发县监,似乎谨慎一点子。”

府大人点头称是。钱蒯两人退出后,府大人就传首县,叫把汪宗汉发押县牢,严密监禁。却说汪宗汉夫人苏氏,听说强盗打劫,已吓得花容失色,抖成一堆儿。宗汉拿着手枪奔出去时,苏氏本要阻拦,无奈吓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后见一大队人拥进房来,翻箱倒笼,搜了个空,呼啸着去了。等了半天,不见宗汉进来,未免有点子着急。一时,家人进报,少爷被强盗拿捉去了,苏氏两眼一瞪,倒在地下,昏了过去。仆妇丫头忙着捏人中灌救,救了大半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吐出一口浓痰,方才醒了转来。这夜哭哭啼啼,没有好生儿睡觉,直到天明,才觉有点子疲倦,刚要合眼,家人进报隔壁胡大人来拜。苏氏道:“少爷不在,那个接待呢?”

家人道:“胡大人轿子都不坐,步行来的。胡大人说,晓得你家少爷遭了意外,现在这么样了,因为彼此是邻居,特来问询问询,少奶又是女流,没个帮手,叫他如何得了?家人瞧胡大人很是一片好意,现在急难当口,帮手多一个好一个,倒不可辜负他呢。”

苏氏一想不错,就道:“你去请胡大人书房待茶,说我就来是了。”

家人应着出去,苏氏对镜约略把两鬓掠了一掠,叫仆妇扶着,一步一步行将出去。将到书房,一仆妇紧行几步,打起帘子,说一声少奶出来。胡雅士慌忙起身相候,那两只贼眼,直上直下只向苏氏打量。只见他云鬓半卸,脂粉不施,泪眼惺忪,愁容寂寞,那一副娇怯怯的体态,仿佛是带雨梨花,娇柔欲坠。雅士暗暗喝彩,慌忙作揖,口称世嫂。苏氏含羞带怯,回个万福。胡雅士道:“宗汉兄是当世人豪,一时俊杰,辱在比邻,神交已久。此回不知怎样,官府竟把他当了革命党?我也不胜扼腕。”  苏氏道:“哎哟,是官府拿捕的么?我还认是强盗呢。”

胡雅士道:“我也听得人说,昨晚拿着了个革命党,那革命党就是我的邻居,所以过来问问,倘果是冤枉的,情愿进衙门去保他。我是一片热心,世嫂可不必藏头露尾,有话尽管告诉我是了。”  苏氏道:“胡大人这样热心,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胡雅士道:“不必客气。见义勇为,是我们做男子的分内之事。宗汉兄是党人,不是党人,世嫂谅总晓得的。”

苏氏道:“我们宗汉一竟安分守已的,终日在家里头读书修学,世事概不预闻,如何说是革命党?”

胡雅士道:“我也晓得他是冤枉的。世嫂放心,我胡雅士既然出来管得帐,无论怎样,总要保他出来。世嫂停会子到舍间来听回话是了。”

苏氏万分感激,谢了又谢,说道:“我是个孤伶女子,没脚蟹图似的,没个儿帮手,全仗胡大人鼎力。”

胡雅士嘴里随便敷衍着,肚里头却十分暗好笑。辞着出来,徒步回去,叫门上李福生到县衙打听,一时回来,报说革命党案子已经问过一堂了,汪宗汉不肯承认。县老爷问他,既然不是革命党,为甚家里藏着手枪?为甚拒捕打伤兵丁?他说仓猝闻变,只道是盗劫,才拿手枪来自卫。县老爷驳问再三,他始终不肯认帐。县老爷只得把他还禁狱中,现在进府衙去禀复了。胡雅士道:“吩咐提轿,到府里去拜会。”  见了知府,就打躬贺道:“恭喜恭喜,季翁破获革命党重案,一定指日高升。”

知府道:“可惜逆犯还不肯招认。”

胡雅士道:“难道不好用刑罚么?”

知府道:“现上钦奉在谕,审判案件,一概不准用刑,兄弟怎敢违旨?”

胡雅士笑道:“季翁太拘泥了,谕旨虽下,各处审判厅审理刑民各案,尚且多用刑罚,何况革命党本是谋反叛逆的事?就照新律,审理谋反叛逆,也没有禁用刑罚的专条。”

知府听了,连说承教承教。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