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介山在祥记春号和春泉静斋谈天,谈起李希贤请酒,席上两个江西红员吃醋闹笑话,春泉静斋一齐大笑道:“真是做官的人,没一件事做不出。”

静斋道:“采办军装,为甚要连派两个人来?”

介山道:“现在各处革命党,颇有浮动之势,上头把办军装的事,看得非常郑重,特特派了两个人也未可知。”

春泉道:“革命党的心思也真恶毒,听说党里头有班实行员,都是死都不怕的。他们要行起刺来,两个人斟酌好了,一个到官府衙门告发,说某处有一个革命党,约定某月某日前来行刺,官府自然相信,派差拿捕,果然拿着了,手枪炸弹,没一件不备。开堂审问,那人直认不讳,那人的性命自然没了,告发的那个,官府自然引以为心腹。那里晓得,这个人才是个真刺客,一得机会,就要开放手枪伤掉你的性命。你想阴险不阴险。利害不利害?”

静斋道:“今天报纸上,不是载着一个甚么温生才,刺杀了广州将军么?看来也是革命党了。”

介山道:“革命党这么的吵,终不是好路道。”

春泉道:“朝廷办理革命党,总算严厉的了,怎么还办不怕?”

介山道:“索性不办,不知怎样?”

春泉道:“办尚且如此,不办还了得?”

静斋道:“革命不革命,吵起来总管吵掉点子生意。”

春泉道:“毛惠伯,这几天会过面么?”

介山道:“昨天碰头的。惠伯这几天,忙得不亦乐乎。”  静斋道:“敢是为商团事情么?”

介山道:“商团已经成立了,没什么事情了,他忙的就为苏州那爿铺子。”  春泉道:“慎记苏州也有分号么?”

介山道:“苏州的铺子是他自己的。”

春泉道:“惠伯这样一个人,也会做小伙生意。”  说着,老司务送进一张纸条来,静斋接过略瞧一瞧,随手授给春泉。春泉见上面写的是:

要事面商希即驾临一谈此致

马费两老爷

台照

弟张咸贵便顿三月十八

春泉道:“张咸贵邀我们有甚事?”

静斋道:“想来总为钱财事情。”

春泉道:“不见得么,他和我钱财上从没有过交易。”

静斋道:“我不去了。”

春泉道:“你不去也好,我左右闲着,且去瞧瞧,看有甚么事?”  静斋随向老司务道:“关照来人说费老爷就来。”

老司务应着去了。春泉站起身,向介山道:“介翁且请坐坐。”  介山道:“不用客气,尽管请便。”  春泉坐马车径向张咸贵公馆而来,一时行到,咸贵接着,笑道:“春翁真诚实人,一请就来。”  春泉道:“你请我有甚事情?”

咸贵道:“请你叉麻雀,不是要紧事情么?静翁怎么不来?”

春泉道:“他有点子事情,不来了。”

咸贵道:“他不来,少一个人了,怎么样?”  春泉道:“还有什么人?”  咸贵道:“贾箴金怕要来快了。”

说着,只见一人大笑而入,正是箴金。箴金道:“我晓得你捣鬼,要事要事,总不过叉麻雀和喝酒罢了。”

咸贵道:“三缺一,局凑不拢呢。”

箴金道:“三缺一,乏味了。”

咸贵道:“你可有熟人没有?”

箴金摇头。春泉道:“既然局拢不拢,我要去了。”

咸贵着急道:“不要走,不要走,果然没人,就叫张司务来凑一个数罢。”  春泉道:“张司务又是谁?”

咸贵道:“你不要问是谁,尽管有人来碰和是了。”

春泉就不言语。咸贵匆匆走到里头,灶上阿土生瞧见,忙站了起来,问老爷要什么?咸贵道:“你给我快去喊剃头张司务来,要紧要紧,快快快。”  阿土生道:“老爷的头昨天才剃呢,今朝又要剃了么?”

咸贵道:“不是剃头。”

阿土生道:“姨太太要打辫么?”

咸贵道:“也不是打辫,你叫他快点子来是了。”

阿土生诧怪道:“不是剃头,不是打辫,叫张司务来做什么?”

咸贵怒道:“叫你去喊就去喊是了,多问点子什么?”

阿土生应着自去,一会子,张剃头挟包而来。咸贵道:“张司务你来了,包放着,叉麻雀去,叉麻雀去。”

张剃头听了一怔,忙问和那个叉麻雀?咸贵道:“我因为气闷不过,邀两个朋友来叉麻雀解闷,偏偏邀不齐集,三人缺一,你想难过不难过?”

张司务道:“三缺一,果然是最难过不过的事情。”

咸贵道:“你能够明白到此就好了,我晓得你打几只牌,总算还不差什么,所以叫你来补这一缺,凑成功一局。”

张剃头惊道:“小人是何等样人,敢和老爷们叉麻雀?”

咸贵道:“这又碍什么?所说赌场没上下,并且他们也不晓得你是剃头司务,你不要响就是了。”

张剃头道:“小人终有点子胆怯。”

咸贵道:“放大胆子,怯些甚么?”

张剃头才勉勉强强答应了,跟着咸贵到书房,认得一个是电报局贾老爷,一个浓眉大眼的却不认识。咸贵道:“人齐了,人齐了,可以拢局。”

春泉道:“此位何人?尊姓台甫,还没有请教。”

张剃头顿时局蹐无地,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咸贵道:“他也姓张,打两张牌还可以。”

春泉道:“是贵本家?”

咸贵听了,面孔也惭惭红起来。箴金道:“我们扳庄罢。”  春泉道:“咸翁这位贵本家,既是麻雀好手,倒要领教领教了。”

四人扳庄入座,碰起和来,斗过两圈,倒也没甚进出。忽报胡大人来拜,咸贵未及起迎,胡大人已经跨进来了。众人抬头,见那胡大人顶帽补服,客气异常,见了众人,逐一打躬为礼。春泉箴金也忙打躬还礼。张剃头吓得一身冷汗,连忙站起身,躲过一边,直挺挺的站着。胡大人诧异,忙问:“此位何人,为甚这般的见拒?”

张剃头嗫嚅道:“小人是个剃头司务,大人和我打躬,不用折杀小人么?小人家里还有个十八岁标致表妹呢,折杀了叫那个去受用?大人你这个礼,行得真是黄鼠狼爬在鸡笼上,不怀好意。”  众人听了,一齐大笑起来。春泉才知这位贵本家是做待诏的。胡大人笑道:“咸翁益发高贵了,连剃头司务都相与起来。”

箴金搀言道:“雅士先生,你不要看轻了他,任是王侯将相,见了他没一个敢不低头呢。这个身分,比了你我就要高起许多了。”

胡雅士又大笑不已。咸贵道:“雅翁今天怎么公服光临?”  雅士道:“好叫咸翁得知,藩脾已经挂出来了,兄弟特来辞行。”

咸贵道:“恭喜恭喜。兄弟没有知道,欠贺得极,欠贺得极。雅翁荣任是那里?”

胡雅士道:“是厘局差使。”

此时张剃头早趁大家讲话当口,一溜烟逃去了。贾箴金道:“兄弟在一家春设个便酌,务恳雅翁赏个光。”

随向春泉咸贵道:“奉屈二位作陪。”

胡雅士道:“谢谢了,兄弟末班车就要上省的。”

贾箴金向咸贵道:“费心替兄弟代劝劝驾。”

咸贵道:“雅翁既然就要动身,我看恭敬不如从命,箴翁就不必客气了罢。还是兄弟来作个小东,略备水酒一杯,也不添请别客,就这几个人,在这里叙叔如何?”

箴金心想,唷唷,你倒会得奉承呢,我总算可以的了,谁知你竟跑在我前头。只见胡雅士道:“咸翁。你我知交,何必闹这饯行的故套?”

咸贵道:“算不着什么饯行,无非叙叙罢了。”

胡雅士道:“既然这样,兄弟也不客气了,请就摆起来,兄弟吃了便行。”

咸贵喜极,就叫阿土生到雅叙园喊一席菜来,赶快赶快。阿土生应了一声,如飞的奔了去。一会子,酒菜送到,咸贵就叫把台面摆起来,一面按席敬酒,果然不请别客,宾主四人,说说谈谈,异常有兴。胡雅士举杯在手,一饮而尽,很有洋洋自得的意态,笑向咸贵道:“现在世界,官真是难做,咸翁是阅历过来的人,此中况味,瞒不过你。兄弟此去,虽蒙着圣恩高厚,仔细想来,究竟没什么意思。像我们舍弟,在山西地方,总算有着丈人的靠山,尚且弄不下呢。他的丈人,是山西很红的红道台,在抚院跟前真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今回舍弟闹出了个小小乱子,尚且弥缝不住呢。”

咸贵道:“令弟是什么班子?”

胡雅士道:“是知县班,去年还得过明保的,今年调任到万泉县,就闹出两桩小小乱子来。我们舍弟烟瘾是大不过,总要吸到一两八钱一天,两位姨太太一边一个,手不停签的替他烧烟。调着手把枪,所以他公事是不大有工夫办的了,衙门里一应事情,都是家丁们办理的。”  咸贵道:“现在禁烟当口,怎么倒又能安然无事?令弟的法力倒真不小。”

胡雅士笑道:“咸翁枉是做过官的人,连这点子关子都不晓得。不要说官场公事,都是照例文书,作不得准,就真个公事公办,也只有几个黑透的人员,填填晦气洞罢了,要什么法力?而况山西那位抚部院,先是个烂瘾头,他一天听说竟要抽到半斤多乌烟呢。你想下头办公事,还严得来严不来?”

春泉道:“半斤多乌烟,怎么抽法的?一个嘴巴恐怕来不及呢。”

胡雅士道:“他果然不是一个嘴巴吃的。”  贾箴金道:“从前有一个镇台,乌烟听说是从肛门里吸进去的。他把烟膏像摊膏药般摊在红布上,贴在肛门口,隔掉三四个钟头,揭下来,已经干掉了。换上一张,又是如此。一天一夜,要换上三五回呢。这位中丞,可也是这个样子么?”  胡雅士道:“不是。这位抚院,早晨没有起身时光,先要当差的吸了烟向帐子里喷,总要喷得满床上烟雾腾天,帐子里青白色的烟,像云根般一缕缕透出来,他老人家才能够转侧翻动,姨太太才上来替他烧烟过瘾,他才能够呼吸。当差的没有喷烟时光,他老人家宛如半死似的,一动弹都不能够动弹。”

春泉道:“这么吃法,不要说半斤鸦片,就一斤也容易。”

胡雅士道:“中丞合家子**根枪,合算拢来,怕不要一二斤鸦片一天呢。最奇怪的是中丞的大少爷,跷了辫子还要抽鸦片,那真是从来没有听见过的。”

咸贵道:“人已经死掉,怎么还会抽乌烟?敢是像焚化纸锭般焚化的么?”

胡雅士道:“焚化倒不是焚化,大少爷的柩停在衙门里,每天到瘾发时候,就叫两个当差的吸了烟,向棺材户头川流不息的喷,喷的大少爷过过了瘾才住。”  咸贵道:“大少爷瘾发不瘾发怎么会知道呢?”

胡雅士道:“大少爷生前甚么时候过瘾,自然死后也甚么时候过瘾。最奇怪的是,到了过瘾时候,不给他过瘾,那个鬼就要吱吱的叫。”

春泉道:“这个鬼倒灵呢。”

胡雅士道:“中丞既是这个样子,禁烟的公事,自然不问可知了。舍弟幸免,又何足为奇?”

咸贵道:“令弟这样,好极的了,怎么又闹出乱子来?”  胡雅士道:“万泉地方,有一所官立高等小学堂,学生的习气本是坏透坏透的。有一个学生,不知为了什么事故,和铺子里人口角起来,生意人是吃亏不起的,就到县里来告了一状。我们舍弟本底最恨的是学生,立刻出大签提拿到案,狠狠申饬一番,并打了三百手心。照这么的办,本也没甚么不是。那里晓得这起学生,竟然起起罢学风潮来,想挟制我们舍弟,我们舍弟镇定力本是可以的,一任他们罢学,不去睬他。”

春泉道:“照例总要设法挽留,不挽留总要另行招考。”

胡雅士道:“我们舍弟,挽留也不去挽留,招考也不去招考,只当没这件事。”

咸贵道:“上头派视学员来查着起来,又怎样呢?”

胡雅士道:“这有甚难处?只消到私立学堂去,借几名学生应一应卯,就敷衍过了,有甚大不了事?这是一件。还有一件,是自治筹办事务所,那事务所的所长,原和积谷仓董事、书院董事差不多的。我们舍弟是地方官长,照例应有派送的权柄。有个姓李的乡绅,为人很是和气,与告弟的家丁拜过把子的,家丁再三求告舍弟,叫把李绅派充事务所所长,舍弟答应了,亲把李绅送到所里头去,向所员说了。那里晓得这班所员,竟然无法无天,同声哗噪起来,说什么所长是要众所员公举的。官长没有派送之权。一派的胡言乱语,我们舍弟也没工夫和他们争论,向李绅道,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们还是到自治研究所去罢。李绅就打一躬道,全仗公祖栽培。那里晓得研究所所长,也不肯通融一点子,我们舍弟奔来走去,走了半天,倒计了两回的没趣。后来李乡绅到县控告事务研究两所长许多劣迹,我们舍弟自然公事公办,立刻出火签签提。那里知道,作事不密,反被他们得着了风声,邀齐绅学两界,到省城去上控了。两桩乱子,一齐发作,将来不知怎样结局呢。咸翁,你想现在的官,还有甚做头?”

咸贵道,“雅翁当的厘差,究竟和地方有司有别,这种风潮是不会有的。像令表兄吴亦堂,在陆军学堂充当监督,终年没甚事情,薪俸倒是镇百镇千的,这才叫开心。上年子还新纳一位姨太太,水葱儿一般的身子,雪藕儿一股的皮肤,问问年纪,只有得十七岁。这位姨太太原是房东的小姐,令表兄用强硬手段勾搭成功的。后来房东晓得了,和令表兄不答应,令表兄跪着哀求,左央右央,才说定一千块钱聘为姨太太。倘换了地方有司时,此事如何了得?”

胡雅士道:“你还提起家表兄呢,他差使早早的撤掉了。”

咸贵道:“令表兄撤了差么?几时的事?”

胡雅士道:“月初的事情。’他因为吸乌烟事,被抚宪得了风声去,马上传进禁烟公所查验。查验员自然照事行事,那里晓得烟瘾没有查出,浑身上下的杨梅毒疮倒全都披露了。查验员因为搜检夹带,脱卸他的衣服,只见上上下下,杨梅疮生了个通,几几乎没一处是好皮肤。查验员吓得舌头都拖出来,连学堂里总办都难为情的,只得禀知抚台。抚台大怒,马上撤去他的差使。”

咸贵道:“宦海风波,真是异常险恶。然而令表兄也未免太风流了。”

春泉道:“说起风流,我又想起一事了。前晚十二点钟时光,后马路百德里一家甚么公馆里,闹得反沸摇天,看的人不知挤了多少。说是捉奸,又说是扎火囤,后来瞧见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从人丛里抱头鼠窜奔出来,情形十分狼狈。有认识他的,说就是南头甚么捐局里的委员。兄弟齐巧因事经过,倒瞧的明明白白。”

胡雅士道:“上海这种公馆,真是多不过,像前几年,还不大看见的。”  咸贵道:“想来总为市面不好之故,不然这种没廉耻事情,谁愿去干呢。”  春泉道:“现在的风气,真也坏透坏透。新出的一部小说,叫甚龙华会之怪现状,倘讲的都是真话,那还了得。和尚是出家人呢,竟敢这么的无法无天。”  咸贵道:“那倒不是虚话,和尚本是最为造孽的。记得我在苏州时光,恰好碰着狮林寺招徒传戒,我因为传戒是释门最重的典礼,特去瞻仰瞻仰。走到寺中,见里头妇女杂沓,众贼秃轧在里头,任意调笑,做出许多贼形怪状。长老的云房,与传戒各女尼卧室,只隔得一层薄板。这薄板只有三尺来高,爬进跳出,很容易,陈仓暗渡,再要便当也没有。走到寺后,忽听得草堆里淅淅瑟瑟的怪响,闯过去瞧时,跳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妇人,见了我穿衣不迭;一个是光头,倒突出两个眼珠子问我做甚么?你想奇怪不奇怪?”

贾箴金道:“苏州风气,和上海本是不同。我前礼拜在苏州,瞧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茶馆里向人家作揖打躬的赔不是。我很是诧异,堂倌告诉我,这小伙子是审判所的录事,因为假冒调查员,向各烟户敲诈,被人家察破了,轧到这里来吃讲茶。他自己晓得理亏,才肯赔礼央告呢。”

春泉道:“审判厅是新衙门,怎么也这样的**?应该有点子新气象才是。”

贾箴金道:“任你怎样的新事业,新政令,到了中国人手里,总是弄不好,因为中国人都是旧人。兄弟曾讲过一个笑话,中国果然样样要维新,件件要维新,事事要维新,色色要维新,除非把二万万个女子,全伙儿嫁给外国人,中国人一个都不要嫁,二万万个男子,老婆全伙儿娶外国人,中国人一个都不要娶。这么一来,人种先搀和了,外国人的新气过给中国人,中国人的旧气过给外国人,以后中国外国作事才能够一例。

兄弟此番回去,曾到地方审判厅瞻仰过一番。先到缮写状纸室,见那间房子,只有豆腐干般大小,桌子倒横着三只,那点子地位,已经差不多了。三四个小伙子据案高坐,想来就是书记生了,都低着头,执着笔,正在写点子什么,窗外立着的人不知有到多少,挨肩擦背,挤得要不的,你一声,我一句,抢着诉说案情。书记生一边问,一边写,大有应接不暇之势。

有一个控诉人告诉我道,书记生太少,控诉人太多,缮写状词,又限定上午十二点钟,过时不候。所以写状时光,七手八脚,忙得要不的,张三的事情,错写到李四状词上;李四的事情,错写到张三状词上,停会子质审起来,就不免要闹出许多笑话来呢。

缮状室隔壁就是发卖状纸室,我走进去时,见里头站着**个人,都是候买状纸的。那个有胡子的司事,一味吃水烟,望屋顶,做出一副舒徐暇豫的样子,好像发卖状纸不是他管理似的。那几个买状纸的人,都等侯到个不耐烦,忽见一个白圆险的胖子,一埋一埋埋进来。那司事见了,慌忙起身招接,连说煦翁好早,请坐请坐。又问煦翁光临,要办一张状纸么?胖子大刺刺地似理不理的道,我要办一个伙计,你拣张民事状纸与我。司事听了,屁滚尿流,忙把状纸送上。胖子略瞧一瞧,随把钱给了,站起身,一点头便走了出去。我见了很是诧异,询问旁人,才知这胖子就是盐商。暗想发卖状纸的司事,怎么也这般的势利?

随到承发吏室,见只有三五个守卫庭丁,在里头吸水烟。还有几个体面民事诉讼人,三三五五,随便坐着闲谈,不要说承发吏,连承发吏影子都没有见一个。我见了那种样子,不胜诧叹。后来经过待质室,听得里头拌嘴的声音,闹得狗咬一般。旁人告诉我,这是原告和被告争闹呢。我问原告被告押在一起么?旁人回说是的。等到开庭,那几位审判官更是七精八怪,有有辫子的,有没辫子的,有的身上穿着便服,头上倒戴一顶大帽。那旁听处的两扇玻璃门,更常常的开闭,依呀依呀,闹得诉辩的话都听不清楚了。所以我说新法子到了中国人手里,就要弄不好。”  四人说说谈谈,早已五点过后。胡雅士道:“兄弟酒有了,再会罢。”  咸贵再要留时,雅士道:“火车要开了,我们后会的日子长呢。”

咸贵只得起身相送,春泉箴金也就告辞回家。暂时搁过。且说胡雅士趁坐末班火车到省,先到抚藩两辕,禀谢禀辞一应照例公事,不必细表。即日带领家眷到差,租了一所公馆,每天到局只办一两点钟公事,就回公馆来歇息。这所公馆本是人家的别墅,虽然不甚宽广,亭台花榭,倒颇有点子山人风趣。胡雅士公余之暇,赏览赏览园亭风景,很是开怀。这日饭后无事,一个儿踱向后园来,忽听得一派绝清脆的喉音,呖呖莺声,乘着风从隔墙里一声声吹送过来,那声音好似念什么诗句似的。胡雅士触动旧病,忙抠衣奔向假山去,想瞧一个清楚。一口气奔上,向隔院望去,只见嫩绿如茵,落红成阵,绿杨树下,站着一个女子,手里拿着一本书,在那里低头微唱。因是背影,瞧的不甚亲切,然而望见这苗条的身裁,轻盈的骨格,已可断定他面貌必定美丽的了。瞧了好一回,偏偏这女子不转过脸来,忽一阵微风,把这女子极清极脆的声浪,一字一字吹送进耳轮里来。只听道:“似水光阴春又暮,困人天气日初长。”  不听则已,一听时心里顷刻痒将起来,正在着魔,不防背后有人道:“老爷,蒋老爷来拜。”

回转头去,见是门上李福生,喝问做甚么大惊小怪?福生先应了两个是,回道:“蒋老爷求见,说有紧要公事。”

胡雅士皱眉道:“偏这会子就有紧要公事了,早不来回,晚不来回,这公事来的这么的凑巧。都是你这忘八捣的鬼,我出去会客,倘然没有公事,我只问你这忘八。我把你这忘八送到县里头去,叫县考爷打折你这狗腿,问你下回还敢捣鬼不敢。”

福生一边答应,一边想道,怪呀怪呀,我们老爷怎么好好的,忽地改了常也,不好不好,天变下雨人变死,他这改常,一定是变死。胡雅士见福生沉吟不语,问道:“福生,你想点子什么?”

福生道:“我想老爷花园里以后不要来的好。”  胡雅士忙问何故?福生道:“这座宅子,一竟荒废着没人住的,园子里地又幽静,花奴草魅,不免时常出没,老爷今天这个样子,一定是触着甚么邪了。老爷,这是小人的金玉良言。”  胡雅士不待说完,连喝放屁放屁,一路放屁放出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