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费春泉自妻妾出来后,很写意一个人,顷刻间变成很困苦一个人。既扼于妻,又梗于妾,左右受敌,日困愁城。正在不得开交,好容易来了个救星。这救星不是别个,就是梅心泉太太柳夫人。柳夫人的胸襟,柳夫人的意气,自能笼罩一切,涵盖万有。不论你怎样的人,一见他的面貌,一听他的言语,自然而然会心悦诚服的听从。所以马太太特地到马律司路梅公馆恳请他来解这个危难。梅太太初时不肯,后见马太太说得十分恳挚,推托不得,只得答应了。

说也奇怪,梅太太一到,只费三言两语,两面竟都答应了。大小公馆依旧分住,却限止新姨太每月只得五十块钱津贴。此外不能需索分文。断定后,费太太就在公馆里特设盛筵,请梅太太吃了一顿。一日,马静斋为了件要紧事务,特到春泉公馆里来,和春泉商量。到门口时,劈面碰着阿根。问,“老爷在么?”

阿根道:“在书房里,马老爷自己进去便了。”

静斋因是熟客,进进出出,素来不用通报的。当下跨进书房,只见春泉一面孔心事面孔,在书房里旋来旋去,旋一个不住。站了好一会,春泉还没有看见。禁不住叫一声春翁,只见春泉直眺跳起来,说道:“你几时来的,吓我猛一跳。”

静斋道:“我站了好一会子了,春翁为甚么事这样的不自在?”

春泉道:“静斋,我这会子不得了呢你看此事怎样处置才好?”

静斋道:“甚么事这样的发急?”

春泉道:“小妾逃走了,怎么样,怎么样?”  静斋也愕然道:“竟有这样的事,奇怪极了。但不知是第几位如嫂?”

春泉道:“还有谁,就是梅雪轩。”

静斋道:“梅雪轩竟会干出这种事来?真是想都想不到的。”

原来春泉自太太、大姨太、二姨太出来后,一个身子,经三个人管束缚得牢牢的,一步儿不得自由,小公馆里从不见他的脚迹。新姨太此时,天高皇帝远,落得自由自在的尽所欲为。何况王阿根又调了大公馆去承值,面前更少了个碍眼的人。阿根在小公馆时,新姨太虽然不见会怕他其么,牵牵缠缠,究竟未免有点子顾忌。

看官你道这时候,新姨太最要好的相好是谁?说出来大家未免都要吃其一惊,此人姓钱表字耕心,一竟在正记洋行充当西崽之职。我晓得看官听了在下这句话,必定要起来驳问:钱耕心,你不是表过他已经死掉么,怎么死不到一回书,就会活了起来?你这支笔,又不是仙家的戳活棒,如何要人死就死,要人活就活。

在下笑道:这是看官自己粗心,上了费春泉的当。耕心跷辫子,连马静斋都不很相信,在下更不曾下过一辞半句的断语,如何凭白地怪起在下来。在下的错处,只在不能够双管齐下,叙了这一边,便不能再叙那一边。这乃是本领浅薄之故。(以文为戏,以人为戏,无端自起风波,无端自行解说。可恨者士谔,可爱者士谔。)如今看官既然责备我,我就不得不把耕心的历史,重叙一番。  且说钱耕心得着静斋控告的消息,就急得要不的,连夜到谢翻译公馆里,磕头跪拜,恳求想想法子。谢翻译是老公事,问了问案情,冷笑道:“这是甚么的事,也值得这样着急。你吃了这许多年数洋行饭,难道这点子关子还不懂么?你在这里做生意,不要说这点子奸拐案子,就犯了谋反叛逆,又碍甚么,不要说个巴新衙门,那怕他道里司里抚台衙门制台衙门,就告到御状也不相干。只消等候大班到行,求告求告,他老人家替你出一封信,什么事不可了。这种事情,也值得去着急他,可见你这人真是个饭桶。”

耕心听了,气也顷刻张起来,胆也顷刻壮起来,摇摇摆摆,专等大班到行,就好照计行事。那里晓得大班这日堪堪的不到行,到大班公馆问时,巧不巧,说是病到了。耕心重又急起来,只得再去求康白度。恰巧康白度也为到了几个亲戚忙乱着应酬,连讲话工夫都没有。三转四回,靠山一个没有找到,新衙门的牌票竟来了。

耕心此时,人急智生,暗想大班横坚病着,就何妨假他的大名儿,写了一封外国信,托个朋友送进新衙门去,我就进去料也总没事了。于是提起外国笔,七不搭八,写了一封外国信,冒签上大班名字,封固定当,密托了一个最知己不过的同事。这同事姓计,名叫有成,耕心在英文夜馆念书时认识的,两人气味相投,轧得非凡要好。计有成的生意,也是耕心引荐的,所以耕心特把此事托付于他。心想这样要好的朋友,自然总万妥万当,再不会有失误的了。

那里知道竟应了两句俗语,画虎画龙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计有成在行里资格没有耕心的深,工钱没有耕心的大,心心念念一竟在想谋耕心的缺分。无奈耕心为人伶俐,作事勤劲,外国人非常的得宠,无隙可乘。自己又是末学新进,说不得只好弯弯尾巴过日子。见着耕心真是说一应一,说二应二。耕心所以十分的欢喜他。这日,耕心这封信落在有成手里,喜欢得他屁股上都是笑痕,连说“我好幸也,我好幸也,怪不的算命先生说我要交好运,竟会有这么的好机会。”

说着,就把这封信拆开来,瞧了一遍,重新封好,藏在袋里,但等大班到行,就要举行告发。偏偏大班的病不肯就好,一天一天挨下来。耕心在新衙门,巴巴的望,也不见一点子影踪,心里诧怪道:“怎么这封信也会不灵起来,敢是假虎邱被他们瞧穿了不成?”

恰好有个同事进来探望,耕心就托他转恳康白度保一保。这同事的可比不得计有成,真个替他买办跟前着着实实恳求了一番。买办答应,立刻拔片子叫人到新衙门,把钱耕心保了出来。那知刚刚保出,大班的病就好了。

这日,计有成见了大班,就把假信呈上,详详细细禀诉一番。外国人员恨的是作伪,见了假信,顷刻勃然大怒,连骂几声檀苗富鲁,写了封外国信叫出店送向巡捕房去。巡捕房见是外国人公事,办理得比众认真,立刻派出中西包打听,到钱耕心下处来拿人。

亏得耕心这几天窝在小房子里,正同费春泉令宠梅雪轩两个作乐,中西包打听竟扑了个空。到明朝回寓,同寓的人说了,方才知道。恨道:“计有成这厮,竟会出我枪花。我平日待他何等的恩深义重,把信交待他时,何等的嘱咐他,他还向我说耕哥只管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老人家是我计有成的靠山,你老人家倒了,我也要倒的。我当时信以为真,那知他竟心怀不良,在外国人跟前放我一支冷箭。我这仇且记着,总有一日报复的。”

当下转辗愁思,没有一个好法子。事也凑巧,恰好同寓中有一个人怀病垂危,这夜可巧死了。耕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出了两块钱,叫同离人到行里去报说耕心急病身亡。从此躲在小房子里不出世。后来费太太搬开了,新姨太索性叫他住到公馆里来。两个人也是夙世孽缘,新姨太那么的荡,与耕心认识了,竟会把从前许多姘头概行谢绝,一心一意的服从耕心,两口子要好得分拆不开,商议通了卷逃,新姨太就把金珠细软收拾好了,叫耕心暗暗运出去。这日借了看戏为名,与耕心两人,趁坐沪宁火车,远走高飞,到他乡异处安身乐命去了。

公馆中娘姨大姐守了一镇晚,不见新姨太回来。情知有异,忙到大公馆告变。费太太倒不过如此,依旧没事人似的,大大方方说道:“这种烂污货走掉了倒也干净。”

春泉竟如热灶头上蚂蚁一般,跑东跑西,好生不得劲儿。一会子要报巡捕房,一会子又要把娘姨大姐一齐送衙门究办。吓得众娘大姐淌眼抹泪的求告,齐说:“老爷明鉴,新姨太要出去看戏,我们都是底下人,如何能够拦的他住。”

春泉道:“你们都是死人么,跟一个人去都不会么。”

众人都道:“老爷,新姨太不要我们跟,我们又怎样呢。”

费太太道:“你怪他们怎的,烂污货自己要走,他们又拿他怎样。”

春泉道:“人已经跑掉了,还不许我开一声口么。”  费太太道:“你开甚么口,你开口就在舍不得这烂污货。噢,我晓得了,烂污货一走,你就革掉了一个很大的功名,怪不的要着急。”

春泉愕然道:“他一走我为甚就要革功名,革掉我甚么功名,我没有知道呀。”

费太太道:“甚么功名,就是绿顶子呢,他姘头轧到十多个,一个姘头赠你一条乌龟尾巴,拿算盘算算,不是十多个尾巴一只大乌龟么。”

(十尾龟名目至此方点清)春泉道:“我没有晓得罢了,晓得了会放他这样么。”

费太太道:“真个不晓得也还罢了,恐怕是眼开眼闭呢。”

春泉道:“我也没得说,就算我做了乌龟,我也并不是自己要做。俗语叫做皇帝不要做,挨着没奈何。像周介山竟情情愿愿的当乌龟,我比了他究竟好一点子。上海地方,像周介山那种人也多的很。不要说上海,就是北京,总算是天子脚下,皇城里头,那些达宦贵官,比了我们身价总要高起许多,却也一般污糟糟呢。秦少耕进了京能有几多时候,现在听说顶子也红快了。倘不是他如夫人的力量,如何能够升得这样的快。(秦少耕也是十尾龟)我这乌**衔,就使是真的,究也是冤屈成功,你怎么竟把我说得这样的不堪。”

费太太笑道:“我也不过是提醒你的话,走已经走了,你就急煞跳煞终也没用,难道跳一会子,急一会于,逃去的人就会跑回来不成。”

春泉见他们这样写写意意,很是气不过。想要回报两声,又恐怕太太要发怒。没奈何,一个儿忍着气走下楼去,在书房里踱来踱去,想一个处置之法。那班娘姨、大姐自有太太去发放。

正这当口,静斋就来了。春泉把这事一字无遗的告诉了静斋,问静斋可有什么法子想?静斋道:“这桩事情倒有点子难办。经官动府呢,张扬开去未免声名不雅,况也未必是找的着。”

春泉道:“我也为此没了主意。”

静斋道:“梅福里可曾去看过?究竟卷去了多少东西。”  一句提醒了春泉,连说:“没有,我真气昏了。现在和你同去看一遭罢。”

于是两人车子也不坐,步行到梅福里。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只剩些粗重家伙木器什物。开出箱子来,是只只空的。春泉连连叹气,静斋劝道:“你就认了点子晦气罢,想来也是前世少他的债。”

春泉无奈,只得叫阿根把东西搬了大公馆去,房子退掉,这起事就此消过。  看官,费春泉自经了这次失意事,躲在家里索性不出来,连寻常应酬也一概谢绝。所以这几个月中,在春泉一方面,竟然无事可记,倒是他夫人,敢作敢为,着实干了几桩大事业,造化在下,增添了无数资料。

原来这位费太太,外看去虽然沉静寡言,其实是第一等喜欢玩耍的人。一到上海这种花花世界,真如名伶登台,英雄临阵,顿增了精神百倍。自那日一枝香叫了醉芳楼一个堂唱,便存了个涉足青楼的念头。他的初意,不过想考察考察堂子情形,增长点子识见。再不料一涉迷途,竟也会迷惑起来,弄到个身败名裂。当时费太太曾对大姨太、二姨太道:“我想倌人也是一个女子,人家也是一个女子,为甚缘故男子家偏喜欢到堂子里去。到了堂子里,便连家都会忘掉,难道堂子里另有一副迷人的手段,迷人的功架不成?最好总要亲身进去调查调查。”

大姨太道:“要调查也不难,马小姐不是说,上海堂子里,女客也好进去嫖么,大姊就何妨做一个领队,带领我们一同逛逛,也不枉上海来了—遭儿。”  二姨太也竭力怂恿。费太太道:“去呢我也想去,只是堂子里这地方,究不是什么好地方,没有去过,总有点子胆怯。”

二姨太道:“我们又不是男子,就进去也不过清玩玩,难道人家就说我们什么不成。”

费太太道:“上海的小报馆,很会嚼舌根,说什么,不说什么,倒拿不定呢。”

三个人讲了一会子,也就搁过。

过了几天,醉芳楼竟差娘姨前来送礼。这日费太太正与费大小姐、大姨太、二姨太叉小麻雀消遣,阿根上楼报说醉芳楼差人送礼,可要放他上楼?费太太道:“我通只叫得—个堂唱,就会前来送礼,这个人可真要好。”  随间:“差来的可是娘姨?”

阿根回说:“是娘姨。”

费太太道:“喊他上来。”

阿根下去,一会子领着个很清秀的娘姨上来,提着四色礼物。是燕窝、南腿、四匣外国饼干、六瓶勃兰地酒。那娘姨先叫了声太太,然后摸出醉芳楼名片,致辞道:“这几样粗东西,是我们先生一点子穷意思,请太太留着赏人罢。”

费太太道:“怎么,你们先生又要这样费事。既这样,我倒不好不领他的情。”

叫阿根受了南腿勃兰地酒,那两样璧谢了。那娘姨忙道:“先生吩咐过,叫请太太全收的。倘带回去,又要遭先生一顿骂了,只道我不会办事呢。”

费太太道:“我已经受了两样了。”

那娘姨道:“恳求太太照应点子我罢,我们先生性子很不好,带回去一定要遭他骂个臭死。”

费太太道:“你们先生送东西给我,是什么意思?”  那娘姨道:“也没什么,我们先生因为牵记太太,特叫我来张张。我们先生说,费太太是福气人,我们这小地方,可否请他老人家的福星照临照临。让我们也过着点子福气。”

费太太听说大喜,随叫把礼物全收了。封了四块钱力钱给与那娘姨,娘姨一定不肯收受。费太太道:“那有受了礼物不发力钱之理。”

那娘姨道:“先生吩咐过的,说一些些粗东西,不敢费太太的赏赐,只愿太太常到我们家来走走,我们受赐不浅了。”

费太太见说,只得罢了。那娘姨又再三致辞,费太太道:“你回去致意你们先生,说东西我都收下了,谢谢他,停会子定到日新里来瞧他。”

娘姨答应,告辞而去。原来醉芳楼打听着费太太很是有钱,并且在家里头威权无上,晓得这户女客做着了,定比男客来得生色。所以特派娘姨送了这分厚礼,先下一个香饵儿。果然费太太一钓就上,当夜领了两位姨太,两位小姐,就到日新里醉芳楼院中打茶会。醉芳楼迎接入房,应酬得十分圆到。敬过瓜子,搀着费太太一只手,肩并肩的坐在窗口一张红木交椅上,咬着耳朵,密密讲了许多知心话儿。大姨太道:“我们扰了马太太,没有答过他的席。今天就在这里请请客倒很好。”  醉芳楼接口道:“这里请客很好。”

费太太道:“还是我一个子做主人,还是公局?”

二姨太接口道:“公局罢。”

费大小姐道:“公局好虽好,只是主人太多点子。”

费二小姐道:“我们轮做主人也好。”

费太太道:“随你们罢,我是都可以的。”  大姨太道:“一竟公局公下去,倒也好玩的很。我们五个人结成一个破团体,索性在各人相好院里,轮做公局,又公平,又好玩。你们看这法子通不通?”

众人都说很好。醉芳楼就请费太太点菜,费太太叫大众公拟。二姨太道:“菜不必点了,叫他们办得道地一点子就完了。”

房间里娘姨听说,早吩咐了下去。费大小姐道:“我来开请客票。”  娘姨送上笔砚,费大小姐先开了马太太、马小姐两张。问还有甚么人?费太太道:“已经七个人了,够了。”

费大小姐笑道:“五个主人两个客人,恐怕是创格呢。”

费二小姐道:“堂子里原是玩笑地方,闹着玩笑玩笑,管甚么客人多主人多。”  此时娘姨接着请客票,付与相帮,分头去请。醉芳楼问:“台面可要端正?”

费太太道:“摆起来也好。”

一时,相帮报说客来。费太太起身迎接,正是马家母女。大家说笑一回,坐了席,谈谈讲讲,很是开怀。马太太道:“周小燕昨日吃了一个小苦,太太知道么?”

费太太道:“那个周小燕?我没有认识。”

马太太道:“就是周介山的妹子,太太在张园也见过的。”

费太太道:“可是一个小曝眼么?”

马太太道:“正是周小燕,在上海也算是第一等漂亮人物。昨日四点钟时光,一个儿坐着马车出风头,四马路望平街一带,连兜了十三个圈子。当兜到第十三个圈子,四马路一家广东铺子的学生意,恰在楼窗里泼水,一盆水全泼在小燕马车里,一头一脸一身,泼得他头上脚下都是水。可怜极健的风头,一齐扫地。”

费太太道:“小燕必定不肯答应了。”

马太太道:“皆为不肯答应,才吃着小苦。倘然就这么走了,倒也不会再有甚事故出了。”

费大小姐插问:“被人家泼了一身水,还不算小苦么?”

马太太道:“他还失掉东西呢。小燕泼着了一身水,立刻停了马车,跳下来和广东铺子里反,闹得反沸应天,引了一街的人,挤拥来瞧热闹儿。马夫、娘姨都帮着他闹。这时候众人的心思眼晴,都注射在铺子里头。那里晓得就有个橇手,趁闹里把马车上一只金水烟袋偷去了。等他闹了个满意,回转来只剩个所在,叫得连珠的苦,直到现在没有查着。”

费太太道:“也真是笑话儿,出出风头,会出到这个样子。”

说着,叫的局渐渐来了。席面上花团锦簇,唱曲的唱曲,讲话的讲话,喝酒的喝酒。正在十分有兴,忽娘姨传进话来,说马太太府上有个娘姨来,等在外房,说要请马太太出去讲一句话。我们问他为甚事情,他说是要当面讲的。”  马太太心下大疑,暗想:“家里有甚要紧事情,连等我回去都不及,并且又不走进来?且待见了他面再说。”

遂起身向费太太等告一个便,步出房来。见立着的正是梳头娘姨小妹姐,马太太问:“有什么事?”  小妹姐道:“请太太立刻回去一趟,公馆里来了一位客人,指名儿要见太太,说有很要紧很要紧的事情。”

马太太道:“是男客还是女客7”小妹姐道:“是个女客。”

马太太道:“是个女客?谁呢?你可认识?”

小妹姐道:“不认识这位女客,我们公馆里好似不曾来过的。”

马太太道:“你为甚不问问清楚,就这么的跑了来?”

小妹姐道:“我被这客人催得昏了,要紧要紧,就去就去,一味的催,如何还有工夫问他姓名。”  马太太道:“是怎么样子一个人?”

小妹姐道:“我也说不出,好像是个女学生。”

马太太狐疑道:“我从来不与女学生相与的,如何会有女学生寻起我来?这个人蹊跷的很。小妹姐,你回去问问明白再来,我这会子没得空。”

小妹姐应声而去,马太太回至房中,重行入席。众人问系何事?马太太把上项事说与众人得知,众人都称奇怪。大家评论了一回,费二小姐道:“我们喝我们的酒罢,不必再去提他了。”

于是重又开怀畅饮。醉劳楼替费太太划拳,打了一个通关。娘姨又报:“马太太,府上那娘姨又来了。”

马太太知是小妹姐,吩咐喊他进来。小妹姐进房,先叫应了费太太、费小姐及两位姨太,然后向马太太道:“来的客人问明白了,姓曹,是个女学生。这曹小姐到公馆里来,说有很要紧很要紧的事,总要面见了太太才谈。并说此事于太太身上也很有关系。”

马太太道:“奇怪极了,我从没有姓曹的女姊妹,如何指名要见我,并说这事与我也有关系。是桩什么事呢?说又不肯说,真真闷死了人。”

马小姐道:“妈休得狐疑,我想那姓曹的女学生,与你倘然没有交涉,断乎不会来寻你,或者果有甚关系着你的事,特来通知你也未可知,倒不可不回去瞧一瞧。”  马太太道:“我去瞧一瞧,没甚事就来。”

众人道:“也好,我们都等着你。”

马太太起身下楼,坐马车回公馆。回到公馆,说曹小姐在客室里。走进客室,见坐着的那个女学生,白胖胖面孔,亮晶晶眼睛,福福得得的坐在那里。小妹姐抢步进去,说一声“我们太太来了,这位就是。”

曹小姐就站起身来,笑吟吟叫了声太太。马太太回答了一声,就请问来意。曹小姐道:“尊府可有珠兜托曹云生的事情么?”

马太太道:“我与小姐初次相逢,为甚就蒙询及此事?出租珍珠的事,无论有没有,总不便就告诉小姐,还望原谅。”  曹小姐道:“我今天因为急了,来得唐突一点子,无怪太太不肯讲真话。其实我也并没什么恶意,我是不幸中的一个人,太太也是不幸中的一个人,你我同病相怜,理应和衷共济。”

马太太狐疑道:“这个人来的奇怪,形景闪闪烁烁,言辞吞吞吐吐,到底怀甚意思?我竟猜不透这闷葫芦。”

曹小姐见马太太沉吟不语,又道:“太太听了我的话还不懂么?我简直告诉太太,这珠宝掮客曹云生逃走了,太太知道么?”

马太太不听则已,一听了宛如晴空里起了个霹雳,猛吃一惊,慌问:“这话从何而来?可确的么?”

曹小姐道:“我为甚来诳太太,我和太太又是第一遭儿见面。我不是说过,也是不幸中的一个人么。”

马太太见曹小姐情真意挚,知道是不虚的了。失口道:“哎哟我有三千多块钱东西在他那里呢,糟了糟了,可真糟了。”

曹小姐道:“太太托他经手,也有三千块钱东西么?那比了我还好多着呢。”  马太太道:“小姐有多少东西被这厮骗去?”

曹小姐道:“有限的很,只一万二千多块钱东西。”

马太太道:“这厮逃走,小姐那里得来的消息?”

曹小姐道:“曹云生这个人,外面瞧去根像老实头,内里却很奸诈,你我都当他是好人,才吃这回的苦。”  马太太道:“晓得他经手着一万几块千钱东西,我也不去托他了。谁不晓他是个光身子呢,他一竟向我说只经手这里一家,别家不做的。因为一来没有人相信,二因没有路道。”

曹小姐道:“可不是么,他也向我们说,只做我们一家呢,那里晓得都是枪花。”

马太太道:“这个人会干这事,真是万想不到的。”  曹小姐道:“我倒早已晓得。”

马太太诧道:“小姐怎么倒能够先知?”

曹小姐道:“曹云生本是个珠宝铺里扎珠花伙计,因为他扎的珠花样子好,所以许多人家都喜欢叫他扎。我小时光已见他到我们家来扎珠花,一竟缠熟了的。

他去年子到我那里来,说起出租珍饰的出息很好,竭力怂恿做这生意。说你有这许多珍饰,白藏着可惜,你现在又在读书,用不着插戴,范得赚几个钱来用用。太太,一个人赚钱两个字,总听得进的。我问他,你现在经手的,共有几许?他说没有,如果有了,我也不来和你说了。

我想曹云生虽是个光身子,他的丈母戚三姐手里很有几个钱,如果他丈母肯做保人,几千银子东西总还不要紧。随对他说,我本不贪这几个利钱,既然你这么说,就出租出租也好,只是上海地方规矩,凡事总要有保人的,你虽是我熟人,规矩是不能坏的。倘能够叫戚三姐做一个保,准把东西给你租去。  曹云生当时没口子的应说可以,去不多时就立了个折子来,折子上保人名字开写着戚三姐,我当时先给了他两三千块钱东西,试办办。他那时候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老实得要不的,所许应付租息日子,从没有迟过一刻半刻。  我见他十分可靠,渐渐把生意放大了,他倒依旧诚实,越放越大,越大越放,放到如今,竟有一万二千多块钱东西。我心里也常常有点子危险,想租过今年冬季,不再叫他出租了。那里晓得他不等到冬,就会闯马祸呢。前日子曹云生到我们家来,我见了他那副情形,就有八分估到他要逃走。”

马太太道:“小姐既然估着他要逃走,为甚不抓住他。”  曹小姐道:“我说过只有八成估到他,究还有两成估他不煞。或者他并不逃走,被我一逼倒逼的走了。他是个正经商人,为了我坏掉名誉,在上海地方不能够立足,试问我心里何忍呢。”

马太太道:“这话也是。云生那日到府上,是怎么一个情形?”

曹小姐道:“云生那日走得来,哭也哭出来快,两泪汪汪,一面孔发急样子,向我道:“我今日真个不得了,缺少一千五百块钱,曹小姐你可否替我想想法子,调个一千洋钱给我。”

马太太道:“当时可曾调给他?”  曹小姐道:“调是没有调,但是也没有回绝他,都为有万多银子东西在他那里,不敢回绝他。我听了他话,就说一千银子那里来,我所有东西尽在你处,或者少点子,借二百块钱你凑凑。你还到别地方去张罗张罗。他说,我今天实是不成功,别处都已去过。两位连襟答应了我五百块钱,还少一千,简直没有法子好想。总要你帮帮我忙,你不肯帮我忙,我可就倒了。我现在实在尴尬时光,你总要救一救我。说着把手乱搓。

我见他说这情形,知道一逼就要逃走,逼是万万逼不得。随道,你既然这样艰难,我就替你想想法子也好,不过我两只兜你租在什么人家,我也没有仔细。我现在想出去拍照,你最好一只大兜一条勒扣先替我拿一拿回来,横坚你十四这日要送利息过来,就那日来听回话罢。

他就问我,你说要拍照几时去?大兜勒扣到底几时要用?我想说今天就要,后来恐怕逼紧了,他就此逼坍了台,倒弄的不得收场。所以只淡淡的说,横竖不要紧,随便几时罢。他走后,我心里就着急,此人今番一定要逃走了。马上跟上去,或者还来得及。又想我是个纤纤弱女,就赶上去也没中用,男人家脚何等的快,左一闪右一钻向人丛里一溜,我也只好向他望望。又想我答应了他十四听回话,他要这一千银子,或者还不会出什么毛病。这日乃是十一日,十一十二十三一瞬眼十四就到了,我这几天简直吃都吃不下,睡都睡不稳。到了十四一清早,再也等不耐烦了,爬起身就赶到戚三姐那里。”

曹小姐讲得正起劲,小妹姐报说小姐回来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