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新姨太听了春泉的话,沉吟一会子,开言道:“我面长面短,从没有见过,去探望他做什么。他到上海来,又不是我到永康去,自然让他自己找得来,没的还要我去请。他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在我跟前架子倒摆得那么大。第一回儿到上海,就要使出大老婆势派来,像煞有介事的。别人肯受,我是可受不进的。你去寄话于他,叫他省事点子罢,别给我装甚臭架子了。要装臭架子,叫他到永康地方去装,这里上海是不行的。”

春泉道:“这都是我的意思,太太倒并没有说过,你别错怪了好人。”

新姨太道:“多谢你想出这种好法子来,我可不能够遵从,辜负了你。怕老婆的人尽多,像你这种怕法,我也从没有见过。鬼讨好,拍马屁,不知拿我当做什么人。”  春泉道:“你怎么今天这样的动气,就不肯也不要紧,为甚横跳八尺,竖跳一丈。我说一句公平话,太太究竟是大老婆呢。”

春泉话还没有说完,早被新姨太呸了一口道:“大老婆怎样,小老婆怎样,大老婆卖几个钱一斤,你倒说说看。就算我是小老婆,我也只有嫁给你,没有嫁给他,我可不认得谁是太太,谁不是太太。”

春泉见新姨太动了气,只得打叠起万种温存,千般软语,缓缓的央告。无奈新姨太执意不从,春泉只得一个儿原车回栈。太太一见春泉就问:“来了么?怎么不见。”

春泉嚅嗫道:“他齐巧有点子感冒,不能够冒风,睡在床上,盖着两条棉被儿等汗。我晓得太太最会体谅人,所以叫他不必起来了,他自己倒要来呢。”

费太太道:“偏病的那么巧,早不病,晚不病,我们刚刚来他就刚刚病。你尽管去叫他来,如果冒了风死了,我情愿抵偿他的命。快去,快去,我立候在这里。”

春泉这时的外交棘手,直与北京外务部差不多。听了这一面,那一面又要不答应,真是左右为难,动辄得咎。当下见太太雷厉风行的发命令,脱出两个眼珠子,咕轮咕轮只向两位姨太打照会。大姨太心软,便出来打圆场道:“大姊,既然人家病着,我们也就体谅一点子。究竟是我们家的人了,弄出点子什么来,都在自己身上。”

太太道:“恐怕是推托呢,你我岂不反上他的当么。”

春泉忙道:“委实是病,那是决决不会假的。”  大姨太道:“诈病谅总不敢的。”

太太道:“也罢,我到了后,察出是假,只向你讲话。”

春泉连应不敢。太太道:“马车预备了没有?我们就要走了。”

春泉道:“太太要紧,请和大姨太两个坐了我的马车先去,我和二姨太随后来。”  太太道:“多喊两部马车,就喊穷了你人家不成。在我们身上你就算起来了。”

春泉道:“是是是,阿根快去喊两部橡皮轮马车,叫他配得快一点子。”

阿根问“轿子马车还是皮篷车?”

春泉转问太太,太太道:“你晓得我没有坐过马车,故意消我的遣。我晓得甚么轿子不轿子。”  随向阿根道:“随便罢。”  阿根得令,去了,一时马车叫来,却都是橡皮轮皮篷车。太太叫阿根齐行李,春泉到帐房里算毕帐,六个人一齐上车。春泉和太太坐一部,两位姨太坐一部,两位小姐坐一部。三部马车,衔头接尾,走成一线。霎时间早到了新马路,停向梅福里巷口。

春泉首先跳下,先进去关照新姨太。费太太、大姨太、二姨太、费小姐等自有带来的娘姨大姐搀扶。春泉跨进公馆,只见一个小伙子,正开后门出去。那背后形很像正记洋行的西崽钱耕心,因那人走的飞快,一时间瞧不清楚。(伏笔无痕)走上楼梯,见新姨太对着镜正用小牙梳梳那燕尾似的前刘海。春泉还没有开口,新姨太在镜子里早瞧见了,笑问:“你怎么来了?”

春泉道:“太太等都来了,快下去接去,我已经替你撒上一个谎,说原柢桩栈房里来探望的,因为有点子感冒,不能吹风,所以不来了。太太和大姨二姨都夸奖你知礼数儿,很很的称扬一会子,你快点子下去接接他们。再者太太是我正室,你今日头回儿见面,说不得总要下个全礼儿,这是名分攸关的事,你不行人家都要笑话儿的。”

新姨太听了,也没的说,忽听下底哗说:“太太来了。”  新姨太只得迎下楼去,行了个全礼儿。含笑称了声太太。费太太因是第一道儿见面,且把威风收起,和颜悦色的敷衍一回儿,搀住新姨太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新姨太又与大姨太、二姨太、两位小姐都见过礼,六个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你瞧我似随风杨柳,我瞧你似着露桃花。费太太更落落大方,寡言稀笑,自不愧为群芳领袖。一宵无话。

次日,费太太嫌房子小,就逼春泉另外租房子,春泉转托了马静斋。静斋见是东翁的事,自然格外尽力。这日静斋太太就率着女儿登门拜访,并喊了四部橡皮轮马车,专请费太太等游张园。说:“太太来的也巧,张园今日齐巧有擂台大会,这是上海从未有过的盛事,我们陪着太太也去开开眼界。”

马小姐道:“妈这是靠费家伯母的福气,伯母堪堪到,就有这桩盛事,好似这座擂台专打给费家伯母瞧似的,我们都不过做个陪客。”

费太太听了,十分高兴。四部马车,同到张园。这日张园游人比平日多,车子接接连连,停得几乎没处停放。轿车、皮篷车、船式车、汽油车都有,中间的路竟像窄巷一般,两边都是车子。众人下车,由马太太引路,走进安垲第,见里头人已是不少。费太太道:“上海地方人究竟来得多,花园是幽雅所在,怎么也这般的嘈杂。”

马太太道:“闲常不会这样盛的,今天就为打擂台,大家都没有见过,所以哄拢了这许多人。”

新姨太道:“听说外国人和中国人比较本领呢,不知确不确。”

马小姐道:“怎么不确,不见擂台已经搭好了么。”

费太太回头,果见草地上搭着一座擂台,约有一人也似高,上面空落落,并没有什么陈节。此时堂倌已过来应酬。八个人分两双台子坐了,泡茶喝着闲话。马太太、费太太、大姨太、二姨太坐一桌,马小姐、费大小姐、费二小姐、新姨太坐一桌。马小姐谈风甚好,讲讲这样,说说那样,费家两位小姐年纪又正差不多,气味相投,所以虽属新交,竟然宛如旧识。隔桌上马太太又是交际场中老手,张罗得四路俱到,应酬得八面风光。  费太太、费姨太、费小姐顿觉着马太太母女十分有趣,却然相见恨晚起来。两桌人正讲的热闹,忽见玻璃门开处,走进三个女子来。珠光宝气,异常耀眼。八个人眼光,不觉一齐停住。那三个女子,像春云出岫般冉冉走将来,直从椅子边擦过。脂香粉气,馥馥扑人。费太太道:“那家的眷属,这样撩人,连我也被他撩得摇摇无主,男人家更不必怪了。”  大姨太笑道:“大姊姊这么说,老爷着迷,责备他已经是多事了。”

马太太道:“这三个人,我都认得。他们眼错没有见我们,见了也要过来招呼的。”

二姨太道:“瞧这模样儿,体态儿,莫非是堂子里头人物么?那副腔派,何等的轻荡。”

马太太道:“人家确确是公馆中太太、小姐,怎么说是堂子里人物起来。”  二姨太道:“嫂子哄我罢了,我不信公馆中有这样的太太、小姐。”

马太太道:“这是珊家园有名的周公馆,他家老爷叫周介山,与我们静斋是很要好的朋友,春泉伯伯也认识的。这三个女子,前头一个就是介山太太,小名儿叫做巧宝。后面两个穿玄色白丝纹巾线缎棉袄的,是他大妹子周风姑,穿白灰色巾线缎棉袄的,是他小妹子周小燕。”  二姨太道:“我看他们面貌也不过如此,并不怎样的标致,不过眉目间另有一种媚气,身上头另有一副媚态,那是人家学不到的。只看方才走这几步路,走的可是另有一功。”

说着,只见周太太等三人都回转身,重又走将过来,想来是那边没有空桌的缘故。这时候,却被他瞧见了。就笑吟吟的与马太太点头儿招呼。那三对秋波儿,却像流星般不住的瞟向四周去。忽见左边一桌上两个小伙子,起身招呼,说这里还空,就这里来罢。”  周太太、凤姑、小燕就踅向那边去了。见他们坐在一桌上,异常亲热。两个小伙子一会儿敬香烟,一会儿敬瓜子,忙到个不堪。费太太见了诧异,就问:“这两个小伙子,是他们什么人?恁地亲热。”

马太太笑道:“这个我们那里知道。”

费太太道:“上海地方,女人家竟可以这样脱略,在里头时,早被人家当笑话儿讲,闹的人都笑煞了。”  马太太道:“这种希没要紧的事情,都要当起笑话来,那真笑得没工夫再笑了。”  说着,周太太早珊珊的踅过来,马太太忙住了嘴,起身让坐,问:“两位姨太太怎么不出来,这样盛会是难得碰着的。”

周太太道:“他们齐巧有点子不爽快。”

一面就问:“这几位可是令亲?”

马太太道:“是敝女东,新从永康出来。嫂子没有会过面么?我来介绍。这位就是春泉先生的太太,这两位是大姨太、二姨太。那桌上两位,是春泉先生的妹子。”

周太太一一见过了,就满面堆笑的攀谈。先问:“费太太,上海想是常来的。”

费太太道:“也不大来,此番还是第一遭儿呢。”

周太太道:“说上海是第一遭儿,简直瞧不出。照太太的衣裳,太太的打扮,太太的举动,竟像是个老上海。马太太,我的话错了没有。”

马太太道:“很对,不要说别的,就这发髻样子,这么的好,连我们都比不上呢。”

费太太道:“里头带出来的梳头娘姨,梳出来总有点子乡气。你瞧高耸耸的,像个什么。”

周太太道:“还好,高是稍高了点子,伏贴倒很伏贴。”

周太太又给两位姨太周旋了几句,又到隔桌上同两位小姐应酬了一番,才起身辞去。临去时光,又再三邀请舍间来走走。费太太心想:“上海的人,都这样和气,初碰面就亲热得要不的。”

马太太道:“我们各处去走走,瞧瞧张园的景致。”

于是先就安垲第内,楼上楼下兜了个圈子。然后从前门出去,弹子房、老洋房、光华楼通游了一遍。这日游人很多,到处人声嘈杂,人气蒸腾,热闹得不堪名状。浙人金赘虏曾有诗道:

难得劳生暂息时,与君并载一游嬉。梅花满放春来早,日影西趖我到迟。

颇觉眼前愁绮靡,应须物外论妍媸。未忘结习还多感,人海腾腾自咏诗。

马太太、费太太等一干人,才从光华楼出来,劈面碰见了费春泉、马静斋。静斋道:“今天擂台不打了。”

马太太道:“为甚缘故不打?”

静斋道:“听说外国人中国人讲不通呢。外国人只许动手,不许动脚。中国人不答应,所以不打了。”

马太太道:“打擂台也会滑头的,上他当的人倒不少呢。”  马小姐道:“既然不打擂台,我们呆坐在这里做什么,还是兜兜圈子爽气的多。”

马太太道:“费太太不知可喜欢外头去兜兜?”

费太太道:“我是随便的。”

于是马小姐做主,叫马夫驾车,八个人陆续上车。马太太、费太太作先锋,马小姐新姨太作殿后,费家两位小姐两位姨太作了中军,四部马车一齐出发。出了张园,马夫把鞭只一挥,拍踢拍踢四部车子排成一字长蛇阵,滔滔滚滚,飞一般望东卷将来。(偏用先锋、殿后、中军、出发、一字长蛇阵等许多字眼,却只见其新,不见其旧,只见其雅,不见其俗。呜呼士谔先生,真天才哉。盖士谔先生,珠溪杰士,当世文豪。悯国人之沉睡,而思有以惊醒之,手著小说三十余种,都二百余万言,而续著且未已,泛滥广博,吾国小说界未之有也。其描写古今英雄豪杰之成败得失,治乱兴亡,及盗贼骗拐博徒奸凶之诈术暴行,长言短语,上下纵横,曲尽其状。时而雷轰电掣,海立山崩,时而天淡云闲,星明月朗。写幽怪则神号鬼泣,写儿女则鸟语花香,忽而勇夫杰士,忽而女子妇人,其笔端倏忽变化,几如神龙之夭矫天空,不可捉摸。余尝评晚近小说诸巨子,应推士谔先生为第一。每有新著,辄乐为之评判。文字因缘,几成莫逆,而海滨弱女,遂得附杰著以传焉,不可谓非幸也。而俗人不察,漫谓余之倾倒先生,其中另含别意。呜呼,何其诬也。镇海李友琴女士识。)

此时张园散出来的马车,约有三四十部,衔头接尾而往。一路蹄声得得,轮声飒飒,从静安寺路兜到卡德路,转向白克路而来。到得白克路上,忽觉一众马车,顿时加出速率。眼看在前的几部马车,忽地不依行列,斜刺里兜了出来。就听鞭声嘹亮,那冲出来的马夫,早精神抖擞,放足缰绳。这匹马也似晓得人意似的,把头项连点几点,竖起鬃毛,电掣风弛,向前奔去。一部既起,那几部著名快马,便也各不相让,纷纷齐上追赶。此时马蹄声,车轮声,竟如急风夹着猛雨打来一般,拍拍拍,飒飒飒,一往无前。

费太太等第一次儿遭逢,自然比众得意。众马车互相争竞,互相比赛。一过中泥城桥,就都按辔徐行,不似先前那般驰突了。从劳合路转向大马路,马太太命马夫径由黄浦滩四马路兜了两个圈子,早已残阳抹树,晚风袭人。马太太叫把马车放到一枝香番菜馆门口,众人陆续下车。一进门就有很机灵很清洁的年轻西崽迎上来,笑嘻嘻叫了声“马太太。”

马太太道:“小张,宽势点子房间有么?”

西崽道:“下底五号好么?”  马太太摇头。西崽道:“楼上十三号,靠阳台望下去就是马路。”

马太太道:“既然十三号空着,为甚早不说,你倒调皮。好好。”

西崽不敢回答,引马太太等进了十三号。只见粉壁素帏,收拾得像水晶宫一般。大菜台上铺着雪白的台单,中间洋磁花瓶,供着灿烂鲜花,芬芳扑鼻。马太太请费太太等依次坐下,西崽搬上瓶壶架子及刀叉等件,又搬上八个玻璃杯,杯里头各插着一块洋纱手巾,折叠成各种花朵,看去十分玲珑。马太太道:“太太喜欢吃点子什么,说出了叫我们丫头代写。”

马小姐道:“妈真昏了,费家太太和姨娘姐姐等,都第一回儿到上海,大菜的名目叫他如何晓得,我来代点了罢。”  马太太笑道:“你倒又要排喧我了。”

马小姐执笔在手,飕飕地写起来。无非是元蛤汤、板鱼芥、辣鸡之类,又另要了几样牛奶点心、干果、糖食。西崽接单去迄,先把牛奶点心等送上,却都装在高脚玻璃盆子内。马小姐笑道:“妈可要叫两个堂唱来,热闹热闹?”  马太太道:“你又要出枪花了。”  马小姐道:“不是呀,费太太等都是远客,叫了两个局,好似好玩一点子。”

费太太等不懂,忙问:“什么叫做叫局。”

马小姐就把叫局的缘由说了出来。费太太道:“这么说时,我们妇人家也好逛窑子的了?”

马太太道:“妇人家逛窑子,上海地方不算什么希奇事情。不要说光是叫个巴堂唱,就吃花酒住夜的也多的很。”

费太太不胜羡慕。开言道:“上海究竟是快活地方,女人家也能够这么快活。我一竟说前世不修,投胎投了个女身,拘拘束束,一辈子关在家里头,只好眼看着男子恣情作乐,几时能够像男子般快活一道儿,就减掉点子寿数也甘心。”

说着,回向两位姨太道:“我不是一竟同你们这么说么。”

大姨太、二姨太齐应道:“谁不愿这样,只是再不料竟会有偿愿的日子。”

马小姐见费太太等这么说,顷刻兴头的了不得,嘻开着小口,向马太太道:“妈我们索性替费太太多叫几个来,尽让拣选拣选,拣对了就好攀一个相好。”  马太太道:“随便你罢。”

马小姐真也来得,使笔如飞,不多会子早写了一叠的局票。费大小姐斜眼望去,见什么同春坊沈彩林、迎春二苏玉兰、西公和王翠芬、六马路周碧桃、兆贵里甄可卿、三马路梁双玉、清和一花媛媛、吉庆坊何月仙、清和二王者香、日新里醉芳楼、祥和里卧云阁、精勤坊叶小月、安乐里金素娥、普庆里谢絮才、南平安赵三宝、迎春四文巧林、清和二十里红、清和沿惜红别墅,还有几张放得远了,望去不很清楚。只听他道:“你们六位每位三局。”

新姨太道:“你自己呢?”

马小姐道:“我和妈本底没有相好,现在说不得,只得也叫两个来奉陪奉陪。”

局票发去,不一时,第一道汤先上来,大家用匙喝着。费太太酒量很好,嫌葡萄酒没味道。马太太叫西崽斟一杯勃兰地来。费太太尝了尝,才道还是这个,可以喝喝。马太太道:“勃兰地味儿果然厚一点子,只可惜是外国货。太太你不知道,我们现在进了国货会,外国货是禁用的。今朝为了太太,说不得只好开一开禁了。”  费太太问:“甚么叫做国货会,我可没有听人家说过。”

马太太就把国货会立会的缘由说了一遍,费太太道:“我偏不信这件事,你们这几个人,容容易易就会办的成功,发起这会的人,恐怕第一个先要犯禁呢。”

马太太道:“别个可不知道,梅太太我可保其决不会犯禁的。”

费太太道:“嫂子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既然主张国货,我们今天就不应在这里吃饭。”

马太太听了,面孔一红。马小姐连忙分辩道:“不呀,这里名为大菜馆,所用作料都是中国东西。就是方才的葡萄洒,也是中国自造的。”

说着,叫的局陆续到了。众倌人见在席都是女客,应酬得比众巴结,太太小姐叫得应天价响。唱曲的唱曲,讲话的讲话,热闹得不可言喻。费太太举目四顾,见倌人娘姨大姐挤了一屋子,大莱台四周团团围住,几于水泄不通。而来者还络绎不绝,不觉乐甚。连喝了几口酒,把众倌人逐个逐个打量起来。看到自己身后那个叫醉芳楼的,一张一团和气面孔,讲起话来眯眯笑,不觉大对其意。就执着醉芳楼的手,问他十几岁了,觉其皮肤细腻风光,殊在自己之上。醉芳楼见问,忙笑眯眯回答了声十八岁。费太太笑向新姨太道:“我说句惹气话,比了你再要好点子呢。老爷娶得你,我也娶得他。”

遂回问醉芳楼道:“你可肯嫁给我不肯?”

众人都掩口而笑。新姨太十分不快,当着众人又不便发作,只得勉强忍耐。醉芳楼知道费太太赏识自己,遂放出全副本领来周旋。太太长太太短,拍得个费太太满心欢喜。大姨太叫来三个局,独看对了谢絮才,只和絮才两个讲话。二姨太却对意了赵三宝,其余两位小姐也都拣有意中人。只新姨太淡淡的敷衍着,并不十分认真。马太太母女,都是阅历深沉的,自然总没有新奇事故闹出来了。一时六道大菜吃完,马太太再要加点,大姨太道:“再要吃时,肚子都撑穿了。”

费太太也说“够了,够了。”

于是西崽送上咖啡茶,出局大都散去。只醉芳楼、谢絮才、赵三宝、叶小月、十里红等五人还陪侍着。醉芳楼忙替费太太加上糖,用小匙儿和着,一会子喝毕。醉芳楼等才再三致意而别。马太太签过字,向西崽说了声“明天公馆里来取。”  西崽喏喏连声,相送下楼,依旧坐上马车。马夫问到那里,马太太只说得新舞台三字。马夫加上一鞭,四部马车飞一般投南而去。一瞬间早已越过法界,驰进十六铺,到新舞台门前放下,早有招待员接待进内。马太太因在一枝香打德律风定好一间包厢,所以坐得很是舒齐。戏已开台,做过两出,现在第三出《天水关》刚刚开场,钲鼓齐鸣,枪刀并舞,闹得头脑子都浑起来。只戏台上的布景,别开生面,瞧见了胸次倒觉豁然。天水关演后,接演《崔子弑君》,那扮棠姜的花旦,品貌很是整齐,衣服也异常鲜艳。走出场来,婷婷袅袅,那几步路,竟像风摆荷花一般。做到庄公探病这一节,眉来眼去,那种撩云拨雨之态,真令人魂消魄荡。费大小姐悄问马小姐:“这花旦叫甚名字?”

马小姐用手向戏单上只一指,费大小姐瞧了一瞧,就点头微笑。这里众人要紧看好戏,那个有工夫理会他们。这夜戏直看到十二点钟方罢,马太太、马小姐要好不过,直送费太太到公馆。费太太想邀他进来坐坐,马太太说天已夜深不坐了,仍坐马车而去。

次日,马静斋来说:“房子,新马路有一座空着,五楼五底四厢房,价钱倒很相巧,可要同去瞧瞧?”

春泉道:“待我转问声敝内看。”  登登登走上楼,向太太说了。费太太道:“只要房子好,价钱巧不巧倒可以不必讲。”

春泉道:“太太的话不错,房子称心多出几个钱也不要紧。不称心就白住我也不要。请太太同去瞧瞧可好?”

费太太道:“什么要紧,自然总要去的。”

春泉道:“是是是,只是静斋等在下头呢。”

费太太听说,才不言语,慢慢的对镜理妆,春泉站在旁边呆看。太太嗔道:“讨厌的很,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下底有客在,应该去陪陪,没的丢人家一个在客堂里。”

春泉听说,只得下楼来陪着静斋闲谈。问起官司事情,静斋道:“钱耕心这厮,自保出后,一竟不来料理。今天又是堂期,提审提审,倒说竟报了病故。春翁你想,天下有这样凑巧的事么。”

春泉道:“真个死了倒也罢。”

静斋道:“我想总没有这样凑巧的,早不死,晚不死,刚刚我要办他,他就死了。”

春泉道:“阎王老子替你出了气,你倒不叫好。”

静斋道:“果真替我出了气,我真感都感不尽。只怕阎王老子晓都没有晓得,那才冤了。”

说着,费太太也已打扮定当,娘姨下来关照。因是不多几步路,春泉静斋就此步行。费太太坐了春泉马车,—会子都到了。管门人领着,上上下下瞧了一会,费太太总算合意,就此定局。春泉又托静斋到法界紫来街,办了点子红木家生,选了个吉日,搬进宅去。新姨太不肯一同居住,仍旧要住在梅福里。费太太定管不答应,费春泉左支右拙,两面不得开交,只得请马太太来调停。马太太大费唇舌,左劝右劝,终是劝不下,春泉直急得走头无路。欲知此事如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