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下钱瑟公道:“柳女士改扮男装,这里头还有一重公案。柳女士原籍是安徽,家里有好几百亩良田,日子也很可以过得。只因他家的住宅,与一土豪家地界相连。这土豪是很有势力的。这年土豪要筑造花园,嫌地方小,派人来和女士父亲商量,叫他把住宅让卖。女士的父亲也是个古板朋友,回说‘要我变卖房子,时光还早呢,到我没有饭吃时光再议不迟。’

派来的人碰了这个钉子,回报土豪。土豪再叫人去说,‘不肯卖也不敢相强,只是本宅要筑造花园,这块地倒又势不能不用,现在本宅主人情愿把东门外新造—所房屋,与府上相换,府上得着了新房子,本宅也得用了地皮,一举两得,你道如何?我看这事府上很合算,既避了变卖祖产的坏名声,又自得了很好很好的新宅子,又与本宅主人拉了个交情,以后你与人家有甚事情交涉起来,人家知道你与本宅主人相好,也惧怕你三分呢。’

却被女士父亲呸了一口道:‘住嘴,你睁眼瞧瞧我是什么人,可是要仗你狗主人臭势的么。别人怕你们主人,我偏不怕。别家同我说倒还有个商量,偏是你们我偏不让。我住自己的屋,吃自己的饭,你们拿我怎样。你回去向你那主人说,说是我讲的话,这几间破房子是祖宗遗传下来的,片瓦块砖,都不肯让给人家,那怕是金子打造的房子,也不愿调换。你下次也不必来了,我的拳头可是不认识你的。’一顿臭骂,骂得来人抱头鼠窜而去。

土豪怒道:‘这小子真是不识好歹,好意和他商量他倒这个样子,那还了得。我治不下他,还好对付别人么!’于是设下个毒计,叫人偷偷的到女士家去种了点子赃,知会县里说女士父亲是个强盗首领。

县里于土豪,本是奉令惟谨的,当下就传齐了快班皂班壮班,亲自带着,到女士家。把前门后户围了个铁桶相似,呐喊声,一齐打进。女士父亲从睡梦里惊觉,跳下床来,钢钩铁尺像雨点般上来,两腿上早着了三五下。

女士父亲不知是衙役,拿出看家本领,一飞腿早踢倒了三四个。众差役齐喊:‘王法都没有么?县大老爷在此。’

女士父亲本是极守公奉法的,照他父女两人的本领,休说这几十个差役,就是千军万马也不在心上。现在见县官在此。知道必是官司临头,好在自己并没有做过违条犯法的事,心下倒也坦然,就低头垂手,悉听他们摆布。上链锁颈,像牵羊般牵到衙门里。

知县坐堂审问,问他为甚做强盗。女士父亲道:‘子民一竞奉公守法,从不为非作歹,大老爷强盗的活,从何而来?’知县道:‘本县亲自访闻的,现在你家搜出赃证,你这厮还想抵赖么?’随叫把搜来的赃物给他瞧看,早见差役拿出一个袱包,当堂打开,见里头是银杯、银碗、金镯、金戒、沉香朝珠、翡翠翎管各样珍宝都有,还有几件衣服。女士父亲道:‘这些东西果然不是子民之物,但不知怎样会在子民家里的,子民自己也没有明白。’

知县道:‘要你明白也不难。’随向签筒里抓出一把签,掷下道:‘与我重打这厮。’

女士父亲道:‘大老爷,子民究犯了何罪?要蒙大老爷赏刑?’

知县道:‘你这厮做了强盗,现放着真赃实据,还敢假作不知么?’

女士父亲道:‘大老爷冤枉的很,冤枉的很。’知县不去理他,只拍着旗鼓催快打。众役不由分说,早把他拖出天井,头向北,脚向南,横揿在地,一五—十,着实奉敬,女士父亲迸住气,一声儿不言语。怒得知县连喝重打。只听豁喇一响,衙役手里的板子却早截作两段,瞧女士父亲时,依旧白印都不曾起一个。

知县叫换大板再打,女士父亲是有功夫的人,这种竹板子那里在他心上。不到一个钟头,早断了十多条板子。知县怒极,叫取夹棍上来。两旁的皂隶吆喝一声,把夹根向堂上只一掼,知县问道:‘招不招,不招就要用大刑了。’

女士父亲道:‘子民没有犯事,招出点子甚么来?’两个衙役,扳翻了女士父亲,把他两个腿子套在夹棍里,问他招不招,索性不开口。知县吩咐用力的夹,两个扯绳的衙役,用力把绳一收,只听豁喇的一响,那夹棍迸了六段。知县叫换取新夹棍来,如法炮制的再夹。谁料绳子一收紧,又是一声响,夹棍又迸断了,知县道:‘这厮很有点子功夫,这种扶胃健脾的刑罚那里配他胃口。左右快生起火盆来,请这厮享受满天星滋味。’

这满天星是最利害最残酷的一种私刑,恁你铜皮铁骨的英雄,一见了也要魂飞魄散,是用一盆很旺很旺炭火,烧着几千个铜钱,烧的红透,把犯人剥精赤了身子,却把红透的铜钱用钳钳着,蚩蚩的直烫。  当下这瘟知县用满天星私刑,把柳英雄烫得个皮开肉烂,焦臭异常,昏过去了好几回。好个柳英雄,索性横了心拼着一死,悉听他们摆布。咬紧牙关,一声儿不言语。知县治的有点子嫌烦了,叫且收在监中,过天儿再审。

柳英雄收了监,土豪又叫人向柳女士道:‘如肯把房子相让,你老子的官司本宅主人可以替你们弥缝。’  柳女士到监里探望父亲时,乘便把这节事回了。柳英雄道:‘甚么官司不官司,这节事,大约就是这厮摆布出来的。他想我怕吃官司,就肯把房子让给他了。我情愿拼掉这条老命,祖宗传下来的房产,一尺一寸都不敢丧掉。我活着一日,就保守一日。他要谋我,等我绝了气再看罢。儿呵,这几间破屋,你不要看轻了。一块砖头一片瓦,都是你祖宗心血气力挣来的,在我手里丧掉了一砖一瓦,我便对不起祖宗,我便是祖宗的不肖子孙。’

柳女士道:‘父亲现在在患难之中,总要先求解免的方法。照孩儿看来,暂时应允他,倒也未为不可。’  柳英雄道:‘这是我宁死不为的。’柳女士没法,又劝越狱逃遁。柳英雄道:‘这更不对了。你枉做了我的孩子,连我的性情都没有识着么。我逃走了,可还成什么英雄。并且官府拿我,是说我做了强盗,一逃走情形更像了,倒授了他们口实。我虽然偷活着一条性命,无端的背这恶名,也很没趣味儿。而况眼前又没有审实,瘟宫虽然强横,总不见为没有审实口供就为无端定罪的。我这条命,或者还不至丧掉也未可知。’

女士见老人家执意不从,只得罢了。那里晓得土豪得着回绝之信,马上改变方针,贿买了狱官,叫把柳英雄活活处死。做官的人,眼睛里本只有银子两字,听说有得银子到手,早喜的心痒难抓,却故意做出点子生意经,向来人道:‘烦你上复贵上,这桩事我可不能够遵命,活剥剥一个拳捧名家柳英雄,就这么弄死他,好似罪过一点子。我现在五十二岁了,通只一个三岁的小孩子,为了这小孩子也应得修修呢,没的倒干这害理伤天事情。’

那来人也很是来得,听了话就笑答道:‘你老人家的话何尝不是,只是敝上与你老人家,一竟很要好的,现在头回儿烦你这点子事,你老人家就不肯帮忙,敞上素来最是多心,他不道你怕罪过惜福,只道你瞧不起他呢,恐怕于事实上,你老人家未必有甚利益。讲到天理两个字,本是没有对证的。别的且不必说,只要瞧我们大人,孽要算作的了,拆散了人家多少夫妻父子,谋占了人家多少田亩屋产,人丁恰又兴旺。你老人家还迂点子什么?’

狱官道:‘你的话也是,在你贵上跟前,管不得什么罪过不罪过,我只好拼着折点子福寿干一干了。只是我不过是吩咐一句话,动手却要他们动手的。光只二百块洋钱,怎么能够分派呢。监里头上下三等的口碑,都要照顾到,并且弄掉后,邻封来相验,仵作一面也要弄妥,一面不平伏,发作起来,大家都脱不了干系。’

来人道:‘你老人家的话,明白的很。仟作一面呢,我们自己料理,不敢烦你老人家操一点子心。这二百块钱,一百块是孝敬你老人家的,一百块作为监里一切开销。你老人家斟酌着行罢。’

狱官道:‘我同贵上是至交,就白当当差也不在乎。只是二百块钱,监里开销怎么开销得来,这数目总要好好增加起来。’

来人道:‘大约要几许才够开销?’

狱官屈指算道:‘王四张大李六是动手的,这三个人的胃口是大惯的,总要六十块钱才买的到一个肯字。三六一十八,就要—百八十元了。孙金生是个总头,少了不行的,也是六十块,已经二百四十元了。其余众人分给他十块八块都不争论,八个人每个人八块,八八六十四。除去零头,至少需三百块钱。我是随便的,有也好,没也好,决不和贵上争论。’  来人回复了土豪,当夜就送了四百块钱来。狱官点过,数目不差,道了谢。来人去后,狱官就传禁头孙金生和王四、张大、李六三个禁子到衙门,吩咐道:‘姓柳的犯人是本地大乡绅张大人冤家,张大人送一百块钱在这里,叫把姓柳的摆布死了。这一百块钱就是酬谢你我的。我已经答应下了,所以唤你们来公分。分定了,就好动手行事。’

孙金生并不回答,只把眼珠儿瞧着王四。王四会意,开言道:‘老爷,一个著名的柳英雄,只卖得一百块钱,好似太贱了。大家在里头当差,也是苦不过,撞着这种外快生意,落得多赚他几个,张大人又不是拿不出钱的人。’

狱官道:‘我也知道,只是已经答应下了,说不得大家就委屈点子罢。’  张大接口道:‘老爷,你是圣明不过的,监里共是十二个人,孙大哥是头儿,自然应该多派一点子。我们三个人是动手的,辛辛苦苦了一会,大家想点子什么,其余众人多少总也要派他们一点子。还有你老人家的分子。通只一百块钱,每人扯得几个钱到手。’

李六道:‘是呵,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打穿板壁说亮话,大家抹过良心,干这种没天理事情,都为点子什么。那姓柳的与我们究没有什么冤仇呢。’  狱官劝了半天儿,大家终是不答应。没奈何,只得向众人道:‘这事是我答应下来的,现在又不好再向张大人找价。你们众位又都不肯委屈,难来难去,倒难了我一个人。现在我情愿吃亏点子,一百块钱你们拿去分了罢,我的分子不要了。’

王四、张大还不肯答应。孙金生劝道:‘银子是用得尽的,情分是用不尽的,老爷既然这么说了,就瞧老爷分上,少赚了几个钱罢。只要下回有好点子生意,求老爷多照应一点子是了。’

众人见孙头儿这么说了,只得答应,拿了钱自去分派。临走时光,狱官问:‘今夜动不动手?’孙头儿道:‘今夜可不及了,病还没有报呢。’

狱官道:‘这个不妨,报病日子可以倒填的,我已给你填上了,你们快点子去行事罢。张大人性子急不过,立等着回音呢。’孙金生连声答应,同着王四、张大、李六去了。”

春泉听到这里。插言道:“我们中国的监牢,真是世界上活地狱,没罪的人可以无端的捉进来监禁,可以无端的把私刑处死,不知到几时辰光才能够改良。”  瑟公道:“多不过九年罢了。”

春泉、静斋问:“你为甚知道是九年?”

瑟公道:“预备立宪不是定期九年么?到那时立了宪,监狱就不怕他不改良了。”

静斋道:“且讲那柳英雄事情罢。”  瑟公道:“柳英雄自收进了监牢,披枷戴锁,与众犯人住在一块儿。监里头规矩,到了夜,犯人和犯人是连锁在一条链子上的。这条链子,名叫众链,众链是横穿在犯人颈链里头的。一条众链,连穿十个犯人,两端却锁牢在柱子的铁环里头。一个人转侧,九个同链的都要牵动。

此时柳英雄遍体鳞伤,疼痛的不堪忍耐,那几个同链犯人,偏偏不时翻动,冰冷的铁链,牵着伤痕,痛的钻心入骨。满地上痰沫尿屎,臭秽的气味,熏进鼻管里,肚子里就不住作起恶来。想要将息片时,无奈那犯人愁苦悲叹声,合着叮叮当当铁链碰动声,杂然刺耳,再也合不上眼。只见壁上挂着一盏油灯,那个火只有黄豆般大小,碧淡淡,阴惨惨,一晃一晃,也不知那里来的风,吹得这火摇摇欲灭。那柱子的黑影,一动一动,好似一个幽灵鬼物,在那里揶揄一般。说不尽的悲惨情形,描不完的凄凉况味。

回想,数天前,数月前,数年前,我也是很快活很自由很活泼一个人,我与狱外的人本没有什么两样,每天每时,逞着我的意思,要怎样便怎样,喜欢喝酒就喝酒,喜欢骑马就骑马,喜欢游山玩水就游山玩水,或是出外去寻访朋友,或是在家里同女儿谈天,或是种竹养鱼,或是使枪弄棍,意想所及,无一非快心之景。’咳,谁料横祸临头,竟会无端的住到这里来。’

老英雄正在心绪潮涌,忽见里监门呀的推响,走进两个禁子来。认得就是王四、李六。柳英雄只道他们又要向自己索取例费,那知王四、李六倒并不说要银子,笑吟吟的道:‘柳老朋友,你是个好男子,这桩官司一定是冤枉的。我们也替你不平呢。’  柳英雄心想,他们方才硬索例费,索不成,现在换软工来,(缺319字)双手奉上。柳英雄说了声对不起,接过手,搁在鼻子边闻了一闻,觉着一阵异香,从鼻子里直钻进来。问道:‘这酒怎么这样的香?’李六道:‘药香呢。’柳英雄不疑,骨哆骨哆喝了个尽。哪知不喝犹可,一喝下时,顷刻天旋地转,头里昏将起来,身不由主的横倒地下。

原来这个酒就是蒙汗药酒,皆因柳英雄是个拳棒名家。清醒明白,恐怕对付他不下,所以灌了药酒,蒙的他人事不知再行动手。柳英雄昏倒在地,这几个狗男女就鬼鬼祟祟,不知用什么手段摆布,只半夜工夫。把个铁铮铮柳英雄送到鬼门关上去了。禁头孙头儿,照例禀报本官,知县照例转详上司,禀请邻封相验。邻封带领仵作,到监相验,自然总是个‘确系病死,并无虐待情形,’具结完案。

可怜烈烈轰轰的奇男子,就此完结。只把个柳女士气得切齿咬牙,怒得握拳透爪,凭着一身本领,定欲与老子报仇。先把老英雄尸身。领出来殡殓成就,那棺木照例截角存库。办毕葬事,就挟着一口刀,等到个天黑,先到那土豪家里,把他一门良贱,称心快意的杀得个干干净净。然后再赶到衙门,把知县也杀了。从此便不能在世界上抛头露面,改扮了男装,遨游各省,学那《儿女英雄传》上十三妹,寻趁些没主儿的银子用度。后来忽念这种营生终非长久之策,就捐了个武职,投到军营里当差。却因办事勤慎,纪律严明,上头十分器重,渐渐升起来,升到了统领之职。这便是心泉夫人改装的原因,你们想奇不奇怪不怪。”

春泉、静斋齐说:“果然奇怪。”

周介山道:“梅心泉这个人,本底有点子奇怪,自然所遇的事,没一样不奇怪了。”

钱瑟公道:“梅心泉还有一桩奇怪事情,真奇怪的了不得。”

众人问他何事,欲知瑟公如何问答?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