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费春泉,这夜住在梅雪轩院中,自然是一宿无话,何用细表。从此与马静斋却攀了一层戚谊,变为襟兄襟弟,便格外的知己起来。每日和周介山、毛惠伯等一班人,你请我,我请你,闹得个烟雾腾天,早把算帐两字忘记在九霄云外。静斋晓得他已经入彀。

这日,静斋叫了几样菜,留春泉在艳情阁房里便饭小酌,艳情阁也在旁边陪饮。静斋无意中说到生意上来,又渐渐劝他上海来开栈自做。春泉道:“自做好是好,只是祥记为甚亏倒了这许多款子?我心里究有点子胆寒。”

静斋道:“祥记的亏倒,是不关生意上的。照生意上算起来,非但不亏,还多着好多银子呢。就是现在倒虽倒了,照着这点子生意,就拿这块牌子盘给人家,一二万银子是飞飞燥有人要的。前天有个宁被大资本家姓李的特地来拜我,要盘我们这店,肯出到二万银子。我因为祥记两字是先严手创起来的,所以没有答应。”

春泉道:“祥记平日生意,去掉一切开销,每年好多几许银子?”

静斋道:“盛旺年势,总要多到六七万,衰败年势不过一两万罢了。”

春泉道:“照此说来,是很好的了,为甚会亏倒的呢?”

静斋道:“一言难尽,那都是少敝东不好。少敝东年纪轻,阅历浅,听信了人家的话,吃火油吃火油,就在火油里倒翻了,累的本店都支持不住。所以兄弟一竟说,一个人总要做本行。本行无论如何总不要弃去,外行无论如何总不要羡慕。人家发财尽让人家发去,因为本行里头情奸利弊我都知晓的,我自己能够趋利防弊。外行是浑浑噩噩,全都不晓。春翁,你瞧兄弟这议论是也不是?”

春泉道:“很对很对。”

静斋道:“就像你春翁,火腿饭是吃了几代了,这里头的情形,那里还瞒得过你一点半点。这爿栈倘是你做了倒很好。”

春泉究竟是内行,便细细盘问。本埠生意如何,客帮如何?静斋是老早端正好的,自然回答得天花乱坠,说得春泉心里头有点子活动起来。并且艳情阁、梅雪轩都是静斋一路的,说话中间十分的帮助。说静斋为人怎样的可靠,生意怎样的会做,听了他话决不会上当的。

春泉此时,日夜浸在堂子里,正迷迷糊糊时光。梅雪轩说出来的话,更是没一句不听,没一件不依的。当下不知不觉,竟然答应了。

静斋见他答应,恐怕日久生变,立刻喊一个双台下去,请拢周介山、毛惠伯这一班人来,当众言明,使他不能够翻悔。次日,就邀春泉到祥记,把一应生财存货,点了个清楚,立了盘顶契据,签了字,议定生财存货牌子,一总作价九八规元二万两,就请周介山、毛惠伯作了中人。除欠项扣抵外,春泉又足足拿了二干两银子出来。于是祥记火腿栈就归费春泉开了。把牌子改为祥记春号,掌柜一席仍旧请了马静斋。一切银钱往来,伙友进出,都归他一手经理。

春泉索性把行李搬进梅雪轩院里,叫阿根住了店里去,自己日日夜夜窝在堂子里,弄的魂不收身,魄不归窍,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像堕在云堆里一般。今暂搁过。且说春泉的仆人阿根,年纪已有二十岁了。从前跟着春泉老子,也曾到过两回上海。只因老主人生性严厉,除干正事外,只在寓里头瞧瞧书,至多有朋友来,出去吃吃茶,瞧瞧戏。那花柳场中,不要说没有跨进过,连望都没有望见过呢。

阿根久慕玩耍地方的趣味,苦于主人的拘束,一回也没有领教过。现在老主人是去世了,知趣的小主人,又十分时髦。不要说别项,那轿饭帐一项,却已叨光了好多十块钱了,心里头便有点子跃跃欲试。苦于没个领头人,不敢贸然问津。阿根房间隔壁,住着一个苏州人倪雨生,是来上海寻生意的。闲时常与阿根攀谈攀谈,倒也十分投机。这日阿根搬行李到祥记春号去,雨生见了,就问:“根兄回去了么?”

阿根道:“我们老爷叫我搬到店里去住,现在我们开了火腿栈了。”  雨生心里一动,暗想:“我何不就托托他,他是他家老爷的得力家人,或有法子好想也未可知。”

遂竭力拉拢道:“根兄,你我虽然认识得不多时,却知己得像好多年老朋友似的。你也晓得我,我也晓得你,每天谈谈倒也惯了。现在热剌剌地忽的要分手,心上便觉着有说不出一种难过。最好你我两人常常聚在一起,照应也有照应,热闹也热闹。只恨兄弟福薄,才聚首得个巴月。”  说到这里,眼圈儿红红的,做出一种凄惶的样子。又道:“你是福气人,此后飞黄腾达,不知可还念着我这个穷朋友。今日你我分别,可怜我穷得没什么相送,可否恳求你赏我个光,同到馆子里去坐坐。吃是没什么吃,不过叙叙罢了。”

阿根道:“什么话,你我自家人,又何必这样。雨兄,你光景也不十分好,生意也没有找着,为了兄弟破钞,兄弟心里也不安。今日的盛情,兄弟心领就是了。”  雨生道:“根兄不肯赏兄弟的光,明明是瞧不起兄弟,不肯认兄弟做朋友。”

阿根见他这样说了,只得应允,约定四点钟在升平楼泡茶相候。到了四点钟敲过,阿根换了一身衣裳,元色泰西缎棉袍子,元色摹本缎马甲,走到四马路,寻着了升平楼茶馆。走上扶梯,东张西望找时,雨生早在左首桌上,起身相迎,口称:“根兄,阿根,”一面坐下一面问:“你等了几时了?”

雨生道:“也到得不多会子。”

堂倌过来问可还要泡一碗?”

阿根道:“不必泡了,我们坐坐就要走的。”

两人喝了会子茶,雨生会过茶钞,一同下楼,离了升平楼,向西至大新街雅叙园进去,拣了正厅后面小小一间亭子坐下。堂倌送过烟茶,便请点菜。倪雨生便开了个菜壳子,阿根拦住道:“你我通只两人,要这许多菜来做什么。吃又吃他不下,白糟塌也可惜。我看还是少几样,只要可口些是了。”

雨生拗不过,只得遵命。于是要了红烧大肠、油爆肚、炒肉片、炸八块、醋青鱼、炒虾腰几样,又要了两壶京庄酒,二人对酌谈心起来。忽然一阵胡琴声音,从厅侧书房里发出来,接着便是倌人唱曲声,客人叫好声,划拳声,说笑声,热闹得不堪言喻。阿根便坐不住了,推说解手,溜出去张看。见一桌共五个人,倒叫有十个出局。面东坐的那个没辫子身后两个倌人,年纪都只十**岁,不但打扮的十分娇艳,那品貌也似花枝般出色非凡,与着没辫子的你言我语,亲昵异常。

对座一个胖子道:“少翁,通关轮着你了,不要一味的讲知心话,做出要好情形来给我们瞧,连划拳也忘掉。你们恩相好,到房间里去恩也来得及呢。”  没辫子身后那个倌人便不肯依,拾了粒杏仁掷过去,胖子一闪,不提防头上戴着的帽子跌掉了,引得哄堂大笑。阿根瞧了,满心羡慕,只可恨不知趣的堂倌请去用菜,只得归座。雨生道:“根兄碰着了熟人么?菜要冷了。”

阿根叹道:“咳雨兄,你我枉做了七尺丈夫,却这样的狼狈。瞧着人家,何等的锋芒,何等的得意。人家也是个人呢,人比人真是气煞人。”

雨生见他忽地牢骚起来,正如丈六金刚,一时摸不着头脑。忙问:“像根兄这样的际遇,还有甚么不称心。贵上老爷这般的重信吾兄,要怎样就怎样,照兄弟看来,已是好极好极的了。”  阿根道:“讲到我们老爷,倒不要罪过。我的话真是说一句听一句,说一桩依一桩的,不论大小事情,我们老爷都要问我,都要同我商量。就是这会子火腿栈的事,也是我说了他才做的。”  雨生道:“兄弟倘有老兄这样一天,就死也情愿。只是根兄为甚还有不满足呢?”

阿根道:“你那里知道,你做了我才知道呢。人的心是没有厌足的,好了还要好。你现在瞧我已是好不过,能够爬到我地步已经快活到个绝顶了。那里晓得我也在不快活,也在羡慕人家呢。我方才出去,瞧见厅侧书房里那桌人,何等快活。五个人倒叫了十个出局,都是花朵儿一般的人。在灯光下望去,其皮肤之白而且细,细而且滑,有趣得说都说不出,描都描不像。他们却都每人占着两个。这种倌人,尚然能够和他睡—夜,真是立刻就死都情愿。”

雨生笑道:“这种事情何难之有,那当婊子的原是挂着招牌卖的,只要花掉几个钱,马上就好办的到。只是你我现在到长三堂子去,也颇不合算。长三堂子花头,是大不过吃酒咧,碰和咧,洋钱用得萝服片似的,一点子都不实惠,并且他们都是经惯大场面的,你就在他们身上花掉三四十块钱,在你已是吃力煞,他们眼睛里却溜都不曾溜一溜。你想,长三堂子交结得起交结不起。你我都是经纪人呢。”

阿根听了,呆了半响,开言道:“这样说来,有家私人才能嫖,像我们经纪人连嫖的福都没有修到,空到上海,白快活了一会子不成。”

雨生道:“也有便宜点子的地方,你要玩耍,还是到老老实实处所去,比了长三堂子不过地方小点罢了,人也差不多。”  阿根喜道:“什么地方呢?”  雨生道:“你要去,我陪你去是了,价钱很便宜。”

阿根道:“吃过饭就去可好?”

雨生道:“好是很好,只是我今天还要去看一个朋友,明天去了罢。”

阿根急道:“你朋友明天去看了罢,今天且陪我玩耍地方去,我总忘不了你的情。”  雨生道:“我那朋友是约着的,我还要托他荐生意。今天失了约,我的生意便不成功了。玩耍又不是要紧的事,明天去也好,后天去也好。”

阿根道:“却恁地凑巧。”

说着,便露出不快活的样子。雨生连忙转机道:“好好,今天去也好。就今天去,那朋友不去会他了。拼着这生意不成功,在你根兄面上,便顾累不得这许多。只求根兄不忘记兄弟,在贵上跟前吹嘘吹嘘,有机会派一个事情做做,那就受赐不浅了。”

阿根道:“要荐个巴生意是很容易,只要店里有缺分空,向老爷说一声,没有不成功。只是总要人等缺,不能缺等人,要紧是要紧不来的。”  雨生道;“那个自然,种种费根兄的神,看机会替兄弟吹嘘吹嘘是了。”

阿根道:“那是何消说得,兄弟可以尽力的地方,无有不尽力的。”

此时,所点的菜已经上齐。雨生问:“可还要什么?”

阿根道:“酒菜都够了,弄碗汤来吃饭罢。”

雨生把筷箸敲碗,丁丁丁,丁丁丁,堂倌听得,忙进来问要什么,雨生道:“弄碗三鲜汤,盛饭来罢。”

吃毕饭,堂倌绞上手巾,二人接来揩过,雨生会过钞,一同出门,径由大马路转弯,向盆汤弄一带行来。将近盆汤弄桥,见一家门首挂着盏熏黑的玻璃灯,跨进门口就是楼梯。阿根跟雨生上去,举目瞧时,只有半间楼房,异常狭窄。左首横着一张广漆大床,右首把搁板拼做一张烟榻,却是向外,对楼梯摆的。靠窗一张松木妆台,两旁川字椅子。壁上倒也挂几幅单条字画,都是城隍庙花园里滩头上买的,东西虽是不多,倒也布置得花团锦簇。阿根见房间里没人,悄悄问道:“这里什么所在?可就是长三堂子?”

雨生笑道:“这里不是长三,是阿三。”

阿根道:“阿三比了长三,可便宜点子?”

雨生笑而不答。忽听楼下喊道:“三小姐走得来,快点子走得来。”

喊了两遍,才有人远远答应,咭咭呱呱,一路嬉笑而来。阿根还只管问,雨生忙告诉他,这里是花烟间。阿根道:“花烟间为甚叫做阿三?”  雨生道:“阿三是他的名字,他名字叫张阿三。”

话声未绝,楼梯上敲铜敲铜一阵响,那张阿三已走上来了,阿根遂不言语。张阿三一见雨生就道:“你这人好哇,你说回去一两个月,至多四五个月,现在可是四个月?扳指头算算,怕不要二年多了么。我差人到你店里看了五六回,你店里的人总是吃着生人脑子似的,没有一句好话回答。我火透了,自己赶去问,碰着个老头儿,才晓得你已经不做了,说上海是不来的了。你这张嘴说出来的话,可是放屁不是。我替你记着,从没一句作得数的。你不来也罢,索性和你拼一拼,试试手段是了。”

雨生忙陪笑央告道:“你不要动气,且听我说。”

走近张阿三身旁,附着耳朵轻轻的讲话。讲不到三五句,张阿三忽地跳起来,把险一沉道:“你倒乖哇,想拿这件湿布衫脱给人家穿了,你自己倒卸身了,是不是?”

雨生发急道:“不是,不是,你且听我说完了呢。”

张阿三便用一只手勾住了雨生头颈,听他讲话。两个人咕咕唧唧说了好一回,也不知说点子甚么。只见雨生一边说,一边努嘴,张阿三就回头把阿根溜了一眼。接着雨生又说了几句,张阿三道:“你怎么样呢?”

雨生道:“我依旧照常呢。”  张阿三方才罢了,走到榻边,弯下身去剔完了烟灯。问阿根尊姓,阿根回说姓王。张阿三瞧着阿根,白头至足,细细打量,弄得阿根不好意思起来,别转脸去,装做看单条。只见一个老娘姨,一手提着铜铞,一手托着一盒烟膏走上楼来。见了雨生也说道:“哎哟倪先生,我们只道你不来的了,倒还算你有良心,原旧请得过来。”

张阿三接口道:“呸人有了良心,狗也不会吃屎了,”雨生笑道:“我来了倒惹你们这么的说,从明天起,就此不来可好。”

张阿三也笑道:“你真个敢这样,我就给一顿生活你吃。”

雨生道:“哎哟哟,你的生活我是领教过的,倒也未见是怎样。”

张阿三就赶过来捏他的腿,捏得雨生讨饶不迭。此时老娘姨已把烟盒放在烟盘里,冲好了荼,提着铞子下去了。张阿三靠在雨生身旁,烧起烟来。见阿根独自坐着,便说:“榻床上来靠靠罢。”

阿根巴不得一声,随在烟榻下手躺下,瞧张阿三烧好一筒烟,装在枪上,送给雨生,蹈咧咧的直吸到底。又烧了一筒,雨生也吸了。等到装第三筒时,雨生说:“不要了。”  张阿三调过枪来递给阿根。阿根吸鸦片是外教,不到半筒,斗门噎住。张阿三接过枪去,打了一签。再吸,再噎。张阿三嗤的一笑,拿起签子打通了烟眼,替他把着火。阿根正在动火,被他一笑,笑的越发心痒难熬。见他白雪雪、肉裹裹的手把在枪上,不由得伸手过去捏他手腕。张阿三夺过手,把阿根腿上尽力摔了一把,摔得阿根又酸又痛又爽快。阿根吸完烟,却愉眼去瞧雨生。见雨生双眼闭着,矇矇眬眬似睡非睡光景。阿根低声唤雨生兄,连叫两声,雨生只是摇手,并不答应。张阿三道:“随他去是了,他是烟迷呀。”

阿根便不叫了。张阿三索性挨到阿根这边来,拿着签子烧烟。阿根心里热得燃炭似的,却因碍着雨生,不好意思动手,只目不转睛的呆看。见张阿三白雪似的面孔,黑漆似的眉毛,水汪汪的眼睛,血滴滴的嘴唇,越看越爱,越爱越看,爱一个不已,看一个不休。张阿三见他这样,笑问:“瞧点子什么?”

阿根要说,却又说不出,也嘻着嘴笑了。张阿三知道他是个嫩货,便把烟枪塞到阿根嘴边道:“哪,请你吃了罢。”

阿根吸完,雨生也醒了,向阿根道:“我们走罢。”  阿根道:“也好。”

两人站起身要走,张阿三一把拖住倪雨生,又说了好些话儿。只因发声轻不过,说点子什么一句都听不出。说毕下楼。张阿三把阿根袖子一拉悄说:“明天你一个儿来,我还有话同你讲。”

阿根点点头,忙跟着雨生回去。雨生在路上问道:“根兄,你瞧张阿三好不好?”

阿根道:“好的很,真是三个钱火腿,没处批。”

雨生道:“可知我的眼力不曾错。”

阿根道:“好虽然好,可惜是你的相好,我不便放肆如何?”

雨生道:“你又迂了,这碍甚么。他们本底子卖的,有了钱大家可以进去,又不是我的妻子。”

阿根道:“你难道不吃醋么?”

雨生道:“我要吃醋时也不会领你去了。老实说,你我这样知己,还顾忌点子什么。那怕要姘我老婆,我也肯呢。只要你不忘记我就够了。”

阿根听了,十分感激。倪雨生又说:“张阿三那边,以后你我两人大家走走,不必避忌。”

阿根道:“我还要请教你,花烟间里头玩耍,价钱如何?”

雨生道:“那是很便宜的。寻常花烟间,住夜也不过几角洋钱。跳老虫是越发便宜了,只消一二百文够了。张阿三却又当别论的,他是花烟间里头的状元,总要贵一点子。然而贵煞也有限。”

阿根听了跳老虫三字不懂,便问:“甚么跳老虫?”  雨生只得告诉他。阿根听了,忽地想着一事。欲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