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鲁仲鱼应允了萧杭觉,三天后交出银子,回到寓里,独自踌躇道:“银子呢,不要说五万两,就是十万两,也还现成。只是上海的买卖,爽快不得,好叫我左右为难。”正在出神,却见家人递进名片,原来是王翰林拜会,仲鱼忙叫请进来。一会儿,翰林走入。

这位翰林姓王名澄,表字览甫,合仲鱼同年,放过一任广东学台,见时局维新,自己从没研究过新学,自备资斧,前赴东洋,游历了半年回来的。听说仲鱼在此,特来拜会。当下二人见面,翰林谈起东洋许多文明景象,仲鱼十分叹羡。翰林又道:“兄弟离了中国,也只半年,倒有两桩可喜的事。”仲鱼问他两桩甚事,览甫道:“第一是立宪,第二是戒烟。”仲鱼道:“一些不错,这两桩果然是可喜的事。我前天看报上的告白,也就只两件东西,算是最时髦的。”览甫问那两件,仲鱼道:“第一是亚支那的戒烟丸;第二是各种教科书。实在亏他们想得出这种法子赚钱,也要算中国维新后的实业发达哩。”览甫哈哈大笑道:“老同年真是个趣人,这话说得有味儿哩!”仲鱼皱眉道:“览翁,你不要说我是趣人,我有一桩没趣的事儿在此。”览甫问甚事,仲鱼道:“兄弟来采办军装,览翁是知道的,如今遇见一位外国人,他说是采声洋行的总经理。他应允我承办这注军装,只是要下五万两的定银。你说不给他呢,货色又算他家的好,价钱又比别家公道;要给他呢,又怕靠不住,兄弟实在委决不下。览翁,你说给他是呢,不给他是?”览甫道:“老同年,你也太虚心了,外国人难道来编你五万两银子不成?慢说他们本来讲究信义通商,十分靠得住;况且他们来到中国,都是有钱的人,要骗也不在乎五万两银子。依我说,尽管给他;还有洋行在这里,怕他跑到天外头去不成?”仲鱼拍手,道:“览翁的话,果然说得爽快,叫兄弟顿开茅塞!到底览翁到过外国,知道他们情形。兄弟只在中国混日子,被人家骗得胆小,连外国人都不信他起来,真是冤屈了好人!一准听你的话,明天便去付银子。”览甫道:“那倒使不得,不要因兄弟一句话,就付银子,还要揣他底细;再者,付了银子,也要取他收条,宁可小心,才不至于担错。”仲鱼点头称是。览甫道:“老同年独居也觉寂寞,为何不出去逛逛?”仲鱼道:“兄弟倒清净惯了,花天酒地,没甚意思。”览甫道:“逢场作戏,这有甚么要紧。”当下览甫拉了仲鱼,同到一家堂子里吃了便饭,这才分手。

次日,仲鱼到银号里写了一张五万两银子的票子。去找杭觉,却没找到。午后,杭觉来见仲鱼道:“穆先生对我说的,要是观察拿不定主意,这买卖宁可不做。”仲鱼道:“什么话,兄弟本就决计合采声订合同,银子已筹到了五万两。今天去找杭翁,就为这桩事。”杭觉笑逐颜开道:“既如此,我们去把草约打定稿子,明天会议吧。”仲鱼应允。

次日,杭觉来拉仲鱼,同到颐园。穆尼斯在园拱候。三人见面,共观草约,却是中西文合壁的。仲鱼见约上没甚可议之处,仔细揣摩一番,也觉妥当,便各人签了字。杭觉道:“这纸是要重誊的,今大同到行里交了银子,取了收条,明天再签合同上的字不迟。”仲鱼道:“先订合同,再付银子。”杭觉无奈,就约晚上在一品香订合同,明天付银子,当下各散,晚间六下钟,三人都到一品香,把合同写好,又都签了字,杭觉道:“这合同且归穆先生收执,付了银子,再交观察,各人收执一纸。”仲鱼应允,这才议定次日八下钟到洋行里交银子,仲鱼一个冷团子落下肚去。料想这事没得游移了。次早赶到洋行,穆尼斯已到。杭觉对仲鱼道:“合同上尚须改动几句,并不关这买卖事,只困华文合西文语气有些不对,现在已经打人翻译去了;等他译出来,就好签字。观察的银子,就请先付,这里一面去办货,省得耽搁日子。”仲鱼听他这话说天,看完了,眼望着仲鱼道:“阁下贵姓,台甫?”仲鱼告知他姓名,也问他。他答道:“我姓向,贱号欧生。不瞒仲翁说,你上了人家的当,这不是什么收条,是敝行里的军装价目单子。记得前天有一个假扮外国人,领着两位,来到敝行里,说要办十万两银子的军装,莫非就是仲翁这桩事?”仲鱼听了这话,身子凉了半截,却不甚信,便道:“我不信有这事,贵行里如何容得假冒?”欧生道:“敝行里遇有主顾,总是一般接待,哪里有工夫去辨他真假呢?”仲鱼跌足,道:“这便如何是好!我哪里赔累得起:这是直隶总统派办的事,如今在贵行里出了乱子,应该替我设法!”欧生道:“那倒不相干,敝行是外国人开的,就是直隶总统亲自来到上海,上了人家的当!敝行也管不得许多。”仲鱼无奈,只得作揖,道:“这事总求欧兄设法!”欧生道:“我却没有法子。我领你去见我们华经理吧。”

当下欧生果然领仲鱼,走到楼口一间房子里,只见一色的外国桌椅,十分精致。里间房里,走出一个人来,年纪约有四十多岁,穿着宁绸袍子,海虎绒马褂,脸上戴着金丝边眼镜,手上套着两个金戒指,满面笑容。通问姓名,仲鱼才知他姓卢,表字茨福,浙江宁波府人。欧生替他把来历说明,茨福便讨那张收条看了一遍,又细问他交易情形。仲鱼一一告知了他。茨福道:“唉!这也容易看出是假,几次往来,他都不在我们行里,这就分明是假。”仲鱼道:“总怪兄弟糊涂。现在求茨翁设法,好歹追出这注银子,兄弟方有交代。”茨福道:“仲翁的军装还要办么?”仲鱼道:“怎么不要办?兄弟是专为着这事来的。”茨福道:“既如此,这注买卖却须照顾敝行,兄弟就替仲翁设法根究,只怕原数收不回来,讨到一半就很费力的了。”仲鱼道:“怕的是捉不到这两个贼子,既然根究着了,他要不照数交出来,要他脑袋也是容易的。”茨福冷笑道:“仲翁虽说有这权力,然而经官追究,包管捉不着人,这事只好私下追访。兄弟知道这班人也很有些党羽,捉是捉不到的。况且他们都有律师保护,便和他打官司,也打不赢的。”仲鱼听了,心下踌躇,只得再三嘱托茨福,代他作主。茨福道:“让我去打听打听再说,三天后给回音吧。”仲鱼和他约明,三天后再到洋行探听信息。茨福道:“兄弟自早起九下钟至十二下钟,总在行里。”仲鱼点头。当下作别回寓。

这时陆襄生的军装,却已与单子肃订定合同,广西的汇款也到了,听说鲁仲鱼上了人家的骗,特来问讯。仲鱼觉得脸上下不来,隐约和他说个大概,并嘱付襄生不好声张,现在还在这里追讨哩。”襄生摇头道:“追是追不到的了,我倒有个主意。”言下附耳对仲鱼说了些话。仲鱼只是摇头,说到后来,仲鱼却也会意。自此和襄生结为知己,天天来往。这是闲话休提。

再说襄生这次采办军装,连借带用,已卷去了万把银子。后来又开了一笔花帐,也几及千金。单子肃自然提了官的扣头,还有私的。余小春、周大喜两人,也弄到七八百银子。这军装是不消说,都拣外国末等的货色,开上个大价钱罢了。所奇的是鲁仲鱼一片至诚,预备来上海采办便宜货,谁知上了一个大当,弄得进退两难。幸亏陆襄生提醒他,才知那万两银子是迫不回来的了,只得勾通采声洋行买办卢茨福,做个花手心,把这差使敷衍过去。想定主意,便天天合陆襄生往来,请教法子。襄生叫他先跟自己学嫖学赌,还须学那滑头的谈吐模样。果然仲鱼资质聪明,不上半个月,学得件件精工,襄生大喜别去。

这时采声行的卢买办已经回复仲鱼,两个骗子,察访出根由,都是上等流氓,现今有了银子,逃往新加坡做买卖去了。他们很有手段,一时无从硒缉。仲鱼只索罢了,却有意和卢茨福联络。当晚便请他到堂子里吃花酒,摆了个双台,原来卢茨福早经请过仲鱼花局,见他拘拘束束,毫没一些应酬的本领,暗地笑他应该上当。此次见仲鱼到了堂子里,挥洒自如,说几句话也还在那个模子里,不觉纳罕,这才敢和仲鱼谈起办军装的话来。当下附耳道:“仲翁,这采办军装的差使,也不是容易当的。如今各省办的军装,虽说有便宜、吃亏,大都不相上下,只你要弊绝风清,绝了多少人的后路,这是第一过不去的事情。人家怀恨在心,找着点岔儿挑剔起来,那是没招架的。再者,仲翁现在又出了这个乱子,一下子丢脱五万两,如何交代呢?要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做弄一番,这差使决不讨好。仲翁,你须放圆通些才是!”冲鱼道:“叫我怎样圆通呢?这差使是北洋大臣委的。他那里非常认真,决不容一毫苟且,这便如何是好?再者,贵行里也是划一的价钱,怎样设法把这五万银子销纳进去?”茨福道:”仲翁要说是贵省办事认真,却没有法想:要说敝行里的买卖,却也上下不等。遇着认真的认真;不认真的活动些也不妨事。只要买卖大,总可通融。”仲鱼大喜道:“既如此,我们两人须得商议商议,只要货色下得去,不受挑剔,这卖卖一准照顾贵行使了。”茨福大喜。当下二人仍复入席,到十一下钟才散。

次日,茨福的柬,约仲鱼吃酒。仲鱼不比从前怕进堂子。这时晓得上海堂子里有绝大的世界,一切实业商务,都在其中发达,不敢不问津了。见茨福来了请客条子,连忙换一身时髦衣服,乘车而来。茨福愈加殷勤,茶烟已罢,二人便躺在榻上,密切谈心。茨福把一张单子递给仲鱼看,仲鱼仔细看时,原来是军装的原价,合那摊派上五万两的虚价。仲鱼看罢,脸上呆了。不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