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汪步青正在与尚小棠商量查办古老三假照之事,却好毕云山来请步青到金小玉家吃花酒。步青要拉小棠同去,小棠只得做了不速之客,一同坐马车到西荟芳去。彼此又在花酒席面上谈起此事。云山说:“这事原是张季轩发难的,我去请了张季轩来,还是求他指点吧。他的声气也通,常宫保那里他是常常去请安的,或者可以说句把话,也未可知。”步青道:“好却好,不过季轩一来,又要在我们面前充内行,我实在不服气!难道没有了他,我们连一些官场事体都不懂吗?”云山知道步青两次被季轩奚落,心中颇为不悦,便道:“季轩呢,这时候也无处寻他。我顺便邀我一个把兄弟来,这个人就是湖州陈太史。去年新从山西学台任上回来,向来和我来往。现在西安坊花巧林家,一请就到,他是个翰林,断没有一个做官的道理不懂得的。我去请来,一问便知。”步青此时官兴勃发,颇想交结几个官场,听说一个做过学台的翰林,那有不愿意见面的,不但答应了,而且催着云山写请客条子去请。

不多一时,果然就将这位陈太史请到了。云山指引见面之后,便将步青如何捐官上兑,如何被季轩奚落了一番,如何尚小棠与古老三打架,如何立字任罚,详详细细说了一遍。陈太史便问:“这张照现在那里?”小棠说:“现在我身上。”立刻取出,送过陈太史来看。陈太史接着,翻来复去,看不出一毫是假;而且年月之外,只有日子是填红字的,并没有一丝一毫破绽。陈太史道:“这个照并不假,怎的张季轩欢喜管闲事多嘴,吵得人心上不安?”步青走近前来,自己手里拿着那张照再看,仍旧和那天一张一样,第几千几百几十几号,一丝也不错;照上花纹暗号,一丝也不改移。步青不觉大诧,恍如做梦一般,一时回过味来,方悔刚才签字卤莽,反被旁人笑话,说是自己花了钱,真官到手,反说是假官。自己弄坏自己声名,终究不脱这个买卖人本色。一时心里又羞、又惭、又怒,便问尚小棠道:“我虽一时糊涂,难道你也跟着我打面糊吗?”尚小棠道:“我又没有办过捐。我听见说是张季翁说是假的,他是上海第一流人物,难道会说假话么;所以我一听就气,一气就跑,一跑到他那里,就和他吵。我那里懂得假的真的?”说到这里,步青哑口无言。陈太史道:“管他真的假的,只要辨明了就是了。”云山道:“是的呀!辨明了,只要步翁不花冤钱就是了,何必这样发急!”步青道:“你看得不打紧,他要罚我一万银子呢!”陈太史道:“怎的要罚一万银子?”云山道:“不是刚才说过,他们立个什么合同。那个假,罚那个。”陈太史道:“这也由不得他罚,我明日亲自和常宫保说。他们当差使的,那个敢和上司来打斗?说开了就罢了。”步青听了,着实感激。云山也代他千恩万谢。只有小棠心里暗暗叫苦,好容易套着一笔生意,又被这个姓陈的拆穿了;白费心思,还要倒贴用钱。面子上又不得不装作正经样子。一时酒罢各散。云山和步青再四拜托了陈太史,叮咛而别。

这里小棠赶忙报信与古老三知道。此时古老三却不在金小玉楼下叶如花家。小棠知道老三别有藏娇之所,在六马路仁寿里。一气奔到仁寿里,敲了半晌的门,也不见有人答应,只得折回古老三家里报信。谁知古老三正在家里,和他的如夫人斗口,两口子正在吵得不可开交。恰好小棠推门而进,古老三的如夫人,正在开门而出;两个人不知不觉,撞了个满怀。老三的如夫人冲门直出,像是要寻人拚命的样子。小棠不知原委,也不便拉转,听其忿忿而去。这里古老三也顾客人,披了一件长衣,一手扣钮子,一手就招呼东洋车,跳上车,便望南赶去。小棠也不便在古老三家中痴呆呆的候着;也只好随后追来。追不上几步,却看见垃圾桥河下,哄了许多人在那里立看。远远望见一另一女,正在互相争执。走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吵闹的古老三,一夫一妻,互相争扭。小棠看了不雅观,只得相劝,死命的拉他两人回来。一拉拉到古老三家中。古老三的如夫人放声大哭,说不出那种伤心悲切的样子。此时古老三反哑口无言,由他如夫人横七竖八的乱骂。骂停之后,方对尚小棠说道:“尚叔叔,你不晓得,我家老三愈嫖愈昏了!前回拿了我的金刚钻戒指,送了他的相好,也不管它,到底还是自家的东西;这回愈弄愈高了,他竟骗到我们女伴里东西,骗到龙太太的金刚钻了。弄得这龙太太早一趟,晚一趟,来逼我要还戒指。我这个死不长进的老三,也不知拿到那里去相与人了。害得我无脸见人!我好命苦呀!”说罢又哭;哭罢又骂。小棠等她骂完了,方说道:“这个金刚钻,是不是六颗小金刚钻镶成的?”古老三的如夫人喜答道:“正是,正是!你看见现在那里?”小棠道:“我看见在老三的一个朋友手上。”老三的如夫人道:“是那个朋友””小棠正待说出,老三却在旁边做手势,要他不要说。不提防被老三的如夫人看见了,知道有些跷蹊,于是逼紧了要问。到底小棠被她逼不过,只得说道:“就是老三的朋友何子图拿去了。”老三的如夫人听了,顿时勃然大怒,指着老三狠狠骂道:“我看你去死不远了!我的兄弟两千五百银子,都被他骗光了!你怎的又被他骗上了,又骗你朋友老婆的戒指!那可不管你的朋友不朋友,脸面不脸面,我今天要定了!”说罢,一头撞在老三的怀里,要和古老三拚命。古老三急了。尚小棠方说道:“三太太,你也不必这样了。何子图这时候,还在家里未起身呢,不如赶到他家,问他要了回来,还了人完事。”古老三如夫人一想不错,也不与古老三商量,便哭哭啼啼自出门赶去。这里古老三急得跳脚,忙对尚小棠道:”完了,完了!我的包捐事办不成了!我这个姨娘赶了去,还有什么好话对何子图说,一定是得罪何子图,弄得不欢而散!”也不顾陪客,立即披了衣赶去。

尚小棠无精打采,倒把捐照的事搁过一边,只好专门做和事老人,替他们夫妻解和,也急忙赶去。赶到何子图家中,问古老三夫妻两个,已经来过,并没有寻着何子图。现在必定是赶到四马路何子图书店中去了。于是又追到何子图的书店里去,岂知古老三夫妻也到过了,在书店中打听了何子图在新清和里相好家里,古老三夫妻业已赶到新清和里去了。尚小棠知道一定要弄出笑话来的,也就赶来听笑话。一走到新清和里高小鸿家里,便听得楼上吵得热烘烘的。只听得古老三如夫人一个人的声音,咭唎咕噜,不知说些什么,其余都是鸦雀无声。小棠上楼一看:只见何子图面红耳赤,坐在烟床上,垂头丧气,一言不发。满房中娘姨大姐,撅了一张嘴,并不招呼客人。一种冷淡光景,实在令人难受。子图一抬头,忽见小棠来了,喜出望外,并不去理睬古三太太,便自拉了尚小棠,到外间来商议,且说道:“现在我这个戒指业已押在一个朋友家里,我这里又有别的一个钻石戒指,在我手里。你随便拿去押上六七百洋钱,赎了那个出来,省了些事,还了她吧!”小棠道:“你不说这个钻石戒指也是别人的吗?押了这个,赎了那个,这个戒指的主人来问你要取还,你又怎样呢?”子图道:“那不3OO管它了。这些人都是王八蛋!为了这个钱,便这样认真,这算得什么?你看北洋阮大臣,他少年的时候,那一个把钱看的这样认真的?你不用管,赶快弄了来吧!火烧眉毛,且顾眼前。暂且把这个怨鬼送退了再说!”小棠向来知道子图性情是爽快的,果不多时,押了一个,赎了一个,当面还了古三太太。大家都觉无趣,兴辞各散。

古老三正要送他如夫人回去,小棠拉住道:“暂缓一步,我有话说。”

于是立在马路上,将陈太史的情形说了一番。古老三想了一会,道:“不怕,常宫保的上,是和我把拜的。他现在北协诚抽烟,我去找到了他,要他屏之门外,不见这个陈太史。我们还是要敲他姓汪的竹杠。”说罢,即刻吩咐如夫人先回,自己即与尚小棠同到北协诚楼上来开灯。尚小棠和古老三一上楼,堂倌小阿四便拿了几张纸片,递与古老三。古老三接着一看,都是请他吃花酒的。最后一张,写出一个姓周的,请到公阳里金菊仙家。上面写出“有要事商量,立候立候。”古老三一看,便对小棠说道:“请坐一坐,我去去就来。”小棠知道这个姓周的,是个道台衙门门政管家,素与古老三交好,想必又有机会可图,故此匆匆而去。

小棠一面吃烟,一面静想,不觉沉沉睡去。睡到傍晚,堂倌小阿四来招呼,说是要吃晚饭快哉。小棠方睁开眼,问甚时候了。小阿四说:“八点钟哉。”又睡了一会,始能收拾起身。忽见古老三醉醺醺的走来,满面红光,一脸酒色私欲之气,竟忘记自己本题,是来找常宫保的门政二爷的。匆匆即出。走到半路,方才想起,重复回到北协诚烟间。寻了一会,也未见着,只得和小棠二人赶到洋务局常公馆商量。这位门政仍不在家,各人只得暂且分手而回。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