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范慕蠡被汪步青一席话激怒了,果真花了十五万块钱,买了那片地皮。汪步青平空发了一注大财,真是喜出望外。这样一来,他捐官的思想,竟要实行了。此时捐官减成,江苏省派来官员,虽是价钱太贵,步青尚有别法可想,可以和收捐的官员通融,打个七折。就由步青的五品前程,加捐二品衔道员算起,不过七千多两银子,便可以上兑,作为实官到省。步青向来是做生意的,这“做官”二字,原是外行,急急绷绷把地皮上的赚头,凑足了此数。

看官,你道此话怎样讲起?原来步青有个朋友,是个末代秀才,姓古名奇,号仲离,排行第三,生得翩翩年少,顾影自怜,专在堂子里讨生活的;而且声气广通,专门交结原差包探,出入衙门,嘱托公事。此时正在办捐,到处拉拢朋友。听得步青要捐二品衔的道员,于是托了朋友转辗攀援,居然见面,一说就成。那知道这古老三,平时只在女人身上做功夫,至于官场公事,也是个门外汉。他在外面的功架,只好欺饰乡下的守财奴;要是一拿到场面上比较,便要弄穿了不值半文钱。

这一次汪步青加捐道员,原有个居中引荐人,名叫尚小棠。尚小棠也是专门使人上当,好以敲诈取财。平时与古老三朋比为奸,也非一次。这一次,虽非有意播弄汪步青,却是做惯了假戏,也就忘其所以,不必择人而施。这一回劝好了汪步青,先将捐款上了兑。古老三第二日,恭恭敬敬,穿了衣帽,翎鼎辉煌的拿了执照,送到步青家里去道喜。汪步青也觉欣然。一时送过了客,拿了照,与太太、姨太太看过了,大家也就喜气冲冲的,不由得心花怒放。究竟这照的来历,也不知道去考究考究。

于是步青与太太、姨太太商议,拿了一本皇历,拣定了日子,祭祖,请客。遂定了一品香房间,邀请同乡同行宴饮,并请定了张季轩做陪客,以示夸耀,借此一泄那日在番菜馆里闷气。那知道这张季轩是个咭呤非凡、乖巧不过的人。在席面上问起步青捐款银数,大为便宜,便起了疑心,就问步青捐照,是在那一省捐项下捐的;并告知步青于今只有奉天、广西两省可捐实官,除此以外,都只有虚衔可捐。又问步青道:“步翁,于今办捐的委员,只有姓史、姓王的两处,可以报捐。步翁究不知在那一处报捐的?”步青终是个生意场中人,不知做官的诀窍,听了张季轩这么一问,不觉发一个大瞪,竟一时回报不出来,既而一想:“我花了这些钱,难道是假骗他们,我没有捐这个二品衔道员不成?我不如拿出来,让大家见见世面,以夸阔绰。”便对张季轩道:“兄弟虽然初入仕途,终究季翁是个老前辈,我还要拿出那张照来,请季翁指教指教!”一面遂呼跟来的人到公馆取照。不一时取到,在席面上摊开了,请张季轩过来看。步青得意扬扬,颇有骄矜之色。岂知季轩不看则己,一看了马上就发大笑道:“步翁,你这个捐在那个手里捐的?”步青竟忘了古老三,不觉信口直说道:“是在尚小棠那里捐的。”季轩又发话道:“步翁,你不是上小当,竟在上大当了!中国无论那一项公事,只有日子是标硃的,那有连年月日期一概标硃的。这个。。恐怕有些靠不住呢!”说罢,扬长而去。步青走过来,仔细一看,果然这捐照连某年某月某日的数目字,通是写着红硃字。

步青不知就里,既当了大众,又在兴头,受此一激,顿觉失色,含羞带怒,心中有个说不出的苦处。好容易敷衍散了,也不回到公馆里去,便坐马车顺便先到西荟芳金小玉家,去找毕云山,要请云山查究此事。岂知毕云山相好金小玉楼下的叶如花,就是古老三的相好。当时步青将捐官情形,告知云山一遍。云山即指楼下,说道:“如此说来,这个案就犯在这个堂子里了。”步青不解其故。云山说:“听说楼下叶如花,做了一个古老三客人,要好得极,说是要去做官去了,连公事都是在堂子里办的;并且听见说,前日又奉了札子,要去带兵去■。不晓得是不是这位古老三,姑且叫叶如花上来问问看。”遂吩咐娘姨去叫如花。一时如花上来。云山是有钱的大老官,久已在堂子里有声名的,如花以为代她荐局,殷勤招呼。云山开口便问古老三踪迹,叶如花一一说了;并且说:“俚日日来浪倪房间里,写格噶红字,说是大人老爷,才是俚写出去噶,阿要海外?”云山、步青一听,俱心里明白了。谢了如花。如花别去。步青就要马上叫巡捕,等古老三来了,拉他到巡捕房吃官司,说他骗钱卖假照。云山道:“且缓一步,其中必有窍妙,且待我打听一番,再行举动。到那时候,我帮了你再打官司不迟。”步青终是生意场中人,也怕惊动官府,就托了云山办理此事。

云山送过了步青,然后再写张请客条子,到楼下请古老三上楼说话。古老三向来脾气,欢喜拉拢朋友,此时如花已经对古老三说过,方才问他之事。古老三以为又有生意可拉,立即上楼应召。彼此通过姓名之后,遂谈及步青查究官照之事。占老三不觉大惊,勉强支持,颤声说道:“这是没有的事。或者居中人有什么原故,待我查问一查问,便可明白了。”古老三遂辞了云山下楼。云山也为情色所迷,那里再去过问。

古老三遂出了堂子门,一直来到香粉弄五福栈,去寻尚小棠。小棠又不在家,找了许久,方找着了,大为惊惶,要他赶快去打点,情愿退捐钱,再受罚。小棠听了大声叱道:“这一点点小事,何犯着这样招急?明日我去,包管无事!”古老三将信将疑,只得暂别。

到了次早,果然小棠去访步青,一见面,便问:“捐照是假的吗?古老三真真岂有此理!真菩萨烧个什么假香?昨夜我听了说,我气的了不得!”说着,便把古老三痛骂一番。步青以为小棠真有性情之人,便将捐照拿出来请他来看。小棠一看又骂,骂个不亦乐乎,方将捐照折叠好了,收在自己身上,大声对步青说道:“这桩事步翁虽然罢休,我也不肯干休的!天下那有这样欺朋友的?我必拿了这个照,送他到新衙门去办他!”说罢,即气忿忿而去。步青和做梦一般,由着他跳骂一顿。一会儿连人影也看不见了。赶忙再去请云山来商量,恐怕小棠同古老三逃走。岂知古老三、小棠两个,并不溜之乎也。过了一会,小棠又自走来对步青道:“这一下可不好了!我闯了一个大祸来了!我拿了那张照去问他,骂了他一顿,说他是假的,要去送官办他。古老三大为动怒,说我污坏他声名,要和我拚命,一路追来了。”说犹未了,门上报古三老爷到。步青尚未吩咐请进,古老三已气冲冲走了进来,忙说道:“这还了得!我办了一世的捐,从来没有坏名声,今日倒被你这个流氓,拆了梢不成!”自己脱了长衣,大有争斗的样子。步青恐怕尚小棠和古老三相打起来,忙来拆劝,便道:“说这张假照的事,却不关小棠兄的事,本是张季轩说起来。张季轩捐了多年官,交结官场,也不知多少,难道真照假照,他还认不的吗?这个照分明是假定了。老三,你却不要错怪了人。”古老三道:“你说我假照,你拿得稳么?”步青道:“照现在小棠兄身上,你拿出来看,中国捐官的执照,多也多极了,那有连年月日多是标红硃的?你欺侮我,也不是这样欺法的!”古老三道:“你说我照是假的,你敢签字吗?”尚小棠忙插嘴道:“不要说步青兄肯签字,连我都可以写凭据签字,说是你的捐照假的。”古老三道:“好好!就请签字说吧!”便向怀里揣出一张花鼓格的合同样式的纸头,念道:“立合同字人汪步青、古仲离,今因捐到几千几百几十几号捐照,报捐二品顶戴候选道,一纸。如有查出此照确系假造者,罚银一万两;如系诬指者,罚亦如之。凭中立此为据。中见尚小棠。光绪某年某月某日。汪步青、古仲离同立据。”尚小棠一看,便叫管家拿出一枝笔,争忙签了字,便掷与步青,朗声道:“步青兄,你签,你签!这个事还扳不倒他,办他,那还成个话吗?”步青久已心恨古老三骗他的银子,那里还顾及别的,也就立刻签了字。仿佛这一次,古老三没有不吃亏的样子。古老三等到签了字之后,忙将那张花鼓格凭据收起,就翻脸对步青说:“去去去!我们同去见常宫保去!我们这个差使,原是常宫保委把我的。你也说我是假的,他也说我是假的,岂不于捐务有碍,故意煽惑人心吗?我的前程事小,于国家财政却大!这种奸商,不办几个,我们的捐,不用办了!”说罢,便怒狠狠的要拉他同走。小棠忙拉住,道:“古老三,不用野蛮。汪步青是有身家的,难道签了字,还会逃走不成?这个事原难听你一面的话,且待汪步翁查明了,定有个水落石出的。这张照在我中人手里,决不会吞没你的。诸事有我,你明日问我就是。”古老三听了此话,便约定明日定要回音,方能应允。尚小棠也拍拍胸脯,慨然自任。于是古老三兴辞而出。这里尚小棠方与汪步青商议办法。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