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周大娘合粪太太缝补子,把后面的一大片,缝在前面了。拎起来一看,原来褂子两爿大襟,被那整块的补子缀拢了,没法儿穿上身去。周大娘不觉失笑,把这褂子看了半天,又把补子细看,实无法想;再把包里的那块补子拎出来一看,才恍然大悟道:“噢!原来这是两片儿。我拿来缝在前面,不是恰恰配上两爿大襟么?”想定主意,拆去了前面的再缝,果然绝不碍事,这褂子可以穿得的了。大娘又把后面的褂子胡乱缝好,送给粪太太。粪太太十分留神细看,看不出破绽来。给她二十个钱。周大娘不受,道:“恭喜太太,升官发财!穿到这乡绅的衣服,是件大喜事,请太太高升些!”太太道:“你休做梦!我乡绅当了多年,不是今天当起的。这样的衣服,穿惯了,只算家常便衣,有什么稀罕?缝这几针,给你二十钱,还不好么?真是一个大钱一针了。你不要便罢!缝这几针,本不该拿人家的钱,下次叫你做了别的衣服,一总给吧。”周大娘听了大惊,连忙把二十钱取在手里,道:“工钱就算是二十个,还求太太给几个赏钱,到底是件喜事,我合太太磕头道喜。”说罢,磕下头去。粪太太被她缠得没法,只得给她十文钱的喜封。周大娘才欢喜,道谢而去。

到晚黄升回来,请的客,一齐都说来的。上灯后,大利方回,把手巾包在桌上一甩,道:“总是你要请客,害得我到处奔波,受尽了乌龟王八的气!”粪太太见他这个样儿,老大动怒,骂道:“你今天发了疯么?敢在我面前这样放肆!你自己没本事罢了,定一桌菜,也用不着到处奔波,真正是个饭桶!”大利被粪太太一吓,骇得不敢则声。粪太太又道:“你定的菜怎样?定好没有?”大利道:“定是定好了,要六块钱一桌哩。”粪太太怒道:“那里有这个价钱。又不吃鱼翅燕窝?”大利道:“只怕都有的。”粪太太已经舍得请客,也就没得话说。

次日,粪太太一早起身,梳妆起来。年纪虽大,到底还有点儿丰韵。到得九下多钟,杂货店里的周太太来了。原来这太太从前合粪太太最知己的,一般是自创自立,苦挣出一个基业来。自己的男人,都不中用,靠着妻子吃碗现成茶饭罢了。但是如今粪太太的家私,几十倍于周太太,就有点儿看她不起。周太太也觉得贫富悬殊,不敢时常登门闲话了,以此反觉疏阔。今天粪太太请她吃饭,正好借此叙叙旧谊,所以早早的来了。粪太太见她来得这般早,很不自在,暗道:“我是要合王道台太太叙叙罢了。她倒来得恁早,我倒要应酬她,真是晦气!”然而说不得,只好请坐献茶。周太太见粪太太接待她,却是淡淡的,虽然心中纳闷,脸上却不肯露出来。一边陪笑合粪太太交谈道:“姊姊,我们有一年多没见面了。你如今发了福,比从前大不相同,常言道,‘相随心转。’姊夫做了官,姊姊心也宽了,应该发胖。”粪太太搭赸着道:“说那里话,我比去年瘦了许多,只为你姊丈捐这个小功名,我费尽千方百计,好容易抽出一注款子,给他现现成成的捐去。阔是阔了,就只银钱艰难,家里不够用了。”周太太道:“别说客气话。姊姊还说为难,我们是不要过日子了。”粪太太忖道:“原来她们只当我家是个大财主哩!唉,千万不该请她来的,把我家有钱的样子,都漏在她眼里了!”正是后悔不迭。

一会几,木作店里的陆太太,纸扎店里的王太太,香店里的韩太太,一齐来了。粪太太一一招接,团团坐定,七张八嘴,问粪太太好。那粪太太是何等本领,酬应上很功夫的,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那有一些差儿。这班人见了粪太太,都觉侷促不安,只恐被粪太太笑了去。

粪太太一面合她们闲谈,一面想起王道台太太就要来了,我莫如先穿起补服来等候吧。想定主意,便安排众人坐定。自己走进房里,披上褂子,又戴朝珠。在穿衣镜子里照了半天,觉得整齐得很,便放心走出来,暗道:“王道台太太一定是穿褂子戴朝珠来的。她不知怎样讲究哩?且莫管她,各有各的出色处。”不言粪太太肚里寻恩,再说陆、王、韩诸位太太,见粪太太补褂朝珠的走出来,大家诧异,一齐起立,问道:“太太今儿什么事,莫非是生日么?我们失贺了!”粪太太忸怩道:“不是什么生日。今天请了王道台的太太,她们是做官人家,一定穿了补服来的,我不能不陪她。”众太太听了,这才明白。韩太太只听人说过朝珠补褂,却从没见过,便特地走到粪太太身边,尽着瞧看。又把粪太太的沉香朝珠,嗅了半天,道:“阿弥陀佛!这香珠定然是西天来的。我们上海那里有这般香珠?真正好闻哩!”王太太听得,也来嗅嗅,十分赞好。谁知陆太太、周太太都要看朝珠,都围着粪太太看。忽听得外面打门声响,黄升戴了红缨帽子去开门。

一会儿,绿呢轿子抬了王道台太太进来。背后一个家人执着帖袋;一个大脚娘姨跑得满头是汗,在轿背后把金水烟袋摘下来,扶着王道台太太出轿。大家定睛看时:原来一位二十来岁的太太,满头珠翠,装束得艳丽非常。就只没穿补褂,却是一件小袖管的夹纱衫,底下纱裙,青缎鞋子,并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去处,就只举止大方,身材伶俐罢了。粪太太迎下阶去,握了她的手,上得阶来,请她炕上坐。她再也不肯,在旁边椅子上坐了。粪太太亲自献茶。王道台太太道:“我们都一家人,大姊千万不要客气。”粪太太道:“太太是知道我的,本来就不会客气。”于是大家坐定。王道台太太一一问了众人姓名。大家见粪太太尚且拘拘束束的,如今见了王道台太太,那里还敢出气,自然成了木雕泥塑般的模样。粪太太呢?见了陆、王诸太太,随意挥洒,不在心上;见了这王道台太太,也有些气馁,收敛了许多,规规矩矩的陪着谈天。王道台太太见她穿着补褂,怪热的,便道:“大姊,把那褂子脱了吧,今儿天气,实在热得厉害!我们都是知己,便衣吧!妹子是向来懒怠惯的,论理初次到府,也该穿补服来才是。”粪太太红着脸道:“只因太太光降,不敢怠慢,应该穿褂子的。”王道台太太并没则声,那眼光只注射着她面前那块补子,半晌道:“大姊的补子,是那个裁缝缝的?缝倒了。你看,那鸟儿的头都朝下了。”粪太太低下头去看时,果然鸟头朝下,不觉愤怒,骂道:“都是那臭花娘闹错的!”说罢,立起身来,走回房里把朝珠摘下,褂子脱了。王道台太太只道她动气,便道:“大姊恕我失言!其实那补子是缝错的。”粪太太道:“这是时门周大娘缝的。边个臭花娘,倒被她骗了三十个钱去。”王道台太太道:“乡里人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自然要缝错的了。”原来粪太太请王道台太太来,要摆点儿阔相给她看看的,谁知倒被她笑了去,很不自在。驼背娘姨送上莲子汤来。粪太太先敬了王道台太太,然后送给别位。大家连汤吃完,只王道台太太略尝两口,便把碗放下了。坐谈多时,却不见馆子里的菜送来。粪太太着急,便叫黄升去催菜。谁知黄升出门闲逛去了,叫不应他。要叫大利,当着众客,不好意思叫,只得亲自走到后面,去找大利。谁知到处找不着,找到灶间屋里,只见有人把张脚凳垫着,在饭篮里取锅粑吃。细瞧正是大利,驼背娘姨在灶窝里打盹。粪太太一声吆喝,把驼背喝醒了。大利也吓了一跳,从脚凳上跳了下来。幸亏一只脚尖着了地,没跌过去。粪太太指着骂道:“你这个没中用的东西!你定的菜,怎么这时还不来呢?快替我催去,跟了菜来!没得菜,你也休想回来,我是不合你干休的!”大利大惊,只得蜇到房里,披了一件长衫,飞奔出去。走到西门,才恍然悟道:“哎哟!不妥,不妥!我定菜时,没有交代他送到公馆里,如今叫他送来、岂不是桩难事么?且休管他,去催催看。”转念一想,又失惊道:“哎哟!我这菜是那里定的?我就没有看见他这店有招牌,到那里催去呢?”这一急,直急得大利满头是汗,脚步都慢了。一路走,一路寻思,那里记得出这个定菜的店。瞎找了半天,总是找不到,暗道:“不好!今天早起本就眼跳不止,只怕不得回去的了!像这样的日子,我也过不来了,莫如寻个自尽吧!”

当下大利横了这个短见,就想着怎样死法,方才爽快。左思右想,没得主意。抬起头来。忽然看见一爿烟膏店,暗道:“有了!我莫如买他二钱烟膏吞了,倒死得容易。”身边一摸,幸亏还有用剩的五角小洋,就取出两角,买了膏子,又想道:“我这么死在路上,也不稳当,还是到巡捕房前去死吧。那里塞门听,又干净,又宽敞,巡捕又近,不能不来料理我,准其如此便了。”定了主意,便一边走,一边想,想起死的苦处,不觉嚎陶大哭:想起老婆的酷虐,生了还不如死了。不觉万念俱灰,看看将要到巡捕房,打开罐子,踌躇要吞,不料背后有人一把把他的烟罐子抢了去。大利大惊,回头看时,原来是他的好友夏病畦。大利哭道:“你打从那里来?我几乎不能合你见面!”病畦道:“大利哥,你好好的十万家私,自己又是五品衔知县的前程,像你这样福气,上海滩上也数一数二的了!为什么要寻短见?”大利道:“一言难尽!”病畦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我们到前面馆子里去吃饭再谈吧。”大利此时正饿得慌,听说有饭吃,那有不情愿的理,便把寻死的一条算计,置之九霄云外了。

二人踱进叙乐园,一直上楼。病畦叫了一盘白斩鸡,一盘凉拌肚子、一个虾仁中碗;叫烫四两高梁酒,对酌。大利饮酒中间,便把他老婆怎样看不起他,怎样凌虐他,一五一十,告知了病畦。病畦手在桌子上一拍,道:“有这样的厉害老婆,我早起不休她,晚上也把她休了!”大利摇手道:“休得乱道!我如何敢休她呢?我家里一草一木,都是她挣下的。我五品衔知具的前程,也是她替我捐的。我那里敢休她呢?”病畦道:“虽如此说,她挣的就是你的。你为什么替她画分得这般清楚?要知她没有你,也撑不起这个场面;况且房子虽是她造的,地盘须是你的。这笔帐算起来,她的家当,你也不至没分。好是夫妻,不好就是冤家。你听了我的话,我有个法子,叫你没钱而有钱,没妻而有妻。你信不信?”大利道:“人家都说,你是我的军师。我多天没会你,做的事没一桩顺的。早知如此,我上来定菜的那天,先来找你,也不致闹这个乱子。如今弄得有家难奔。我不死还等什么!”说罢又哭。病畦道:“你快休如此!今天晚上,到我家里去睡。我来合你运谋,包管你有好处便了。”大利听了大喜。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