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刘浩三妻子杨氏,听她丈夫说话,得罪了咿哑菩萨,不胜恐惧道:“休得胡说!菩萨很灵,抚台不信,禁止人家出会;后来菩萨托梦太太,一定要出会,抚台也信了,所以照常出会的。”浩三见她吓得那般可怜,知道一时不得开悟,只索罢了。

浩三找到几处亲戚朋友,想凑借些盘缠,到上海去找事。谁知人情势利,见浩三穷到这步田地,没一个人肯应酬他。浩三只得把一所祖上遗下的房子,卖给人家,得了三百块钱,掉下一百块,给杨氏过活,余下的带在身边,就整顿行装,要到上海去,他妻杨氏听说他要去找事,倒也欣然,并不阻止。浩三到得上海,几个旧朋友,都有事到他方去了。浩三投靠无门,想起江宽船上遇着的一位豪商,谈得很入港的,他说要开什么工厂,不如去找他吧。想定主意,换了一套时新衣服,来拜范慕蠡。慕蠡接见大喜。原来慕蠡知道他艺事高明,正想求教于他哩,就叫人把浩三的行李搬来,留他住下。二人谈起工艺的事,浩三道:“凡事都要在源头上做起。我们要开工厂,便须先开工艺学堂。但是等得这些学生,学到成功,必非三年两载的事、那时再开什么工厂,已落他人之后了。如今一面开厂,一面开学堂,把新造就的工人换那旧的。不到十年,工人有了学问,那学成专门的,便能悟出新法;那学成普通的,也能得心应手,凑拢来办事,自然工业发达。”慕蠡道:“我们上海,何尝没有工艺学堂,为什么总没效验,造就不出什么人才?”浩三道:“上海的工艺学堂,我也看过几处,吃亏没有实验。要晓得,工艺都从实验得来,平时读的、讲的、做的,只不过算学、理化、绘图等,那还是虚的。至于要讲木工,就要知道这木出在那里,怎样的性质,好做什么用;要做金工,就晓得这金如何性质,怎样熔化,好做什么。不信,当时试验,直头攻木的削木;攻金的熔金;诸如此类,亲自动手。所以学工艺必然要在厂里,离了工厂,开不成学堂;不开学堂,又不能改良厂务。工人懂得学问,自然艺事益精,制造品愈出愈奇,才好合欧洲强国商战。”慕蠡道:“上海工艺学堂,也有在厂里的,就合浩三先生说的不差甚么,为何不出人才?”浩三道:“目今旧厂工人,自以为得着不传之秘,拿人家几十块,或整百块一月。他意思是:你要不开这个厂便罢,要开这个厂,除非请我不成!你要我教导别人,那是我一世的饭碗,再也泄漏不得的!工师存了这种心,先把实验的一条路绝了;实验既绝了指望,其余学的,都是皮毛,不切用的。再者,中国学生,还有一种性质,都是好高而心不细。这工艺虽是极粗的事,却须极细心的人,方能做得来。学生要横下了心,预备自己一世的大事业,都在这工艺上面,专心研究去,工艺才能精哩!如今学生虽晓得工艺也是件可贵重的事,却还不甚心悦诚服,觉得自己负了国民的资格,如何困于工艺呢?这是我国数千年社会使然,忒把工艺看得轻贱了,以致一败涂地,难怪整顿不来!殊不知工人也是国民的一分子,关系甚大哩!”慕蠡拍掌,叹道:“浩翁这话,顿开茅塞!弟久思开个工艺学堂,好在敝友李伯正大开工厂,不愁没处试验。但这事我是外行,须请你代为经理,庶乎造就几个有学问的工人出来,助我们发达工业。”浩三道:“贵友李伯正,我也闻名,只不知他开的甚厂?意欲拜望他,看看厂。”慕蠡道:“他厂还没开工,如今正造着房子,明天我们同去会他便了。”

次日,二人一早起身。慕蠡套上马车,请浩三同坐,到得虹口,伯正却不在家,到北厂去了。慕蠡叫马夫赶到北厂,找着伯正。原来北厂竣工,锅炉机器,都已位置妥贴,恰待开工,伯正十分得意。见慕蠡来找他,就请他们二人,在公事房坐下。慕蠡代浩三通了姓名,又着实夸奖他的本领。伯正大喜。当下便请慕、浩二人遍阅厂中工程,又看汽机。浩三道:“汽机办得齐全完好,只这厂房,略欠坚固,恐怕被机器震坏。”伯正听了踌躇。

三人同回公事房。慕蠡把要开工艺学堂的话告知伯正,伯正道:“厂房没有余地,要开学堂,还须买地造屋。”慕蠡道:“正是。你买这几处地皮,都合若干银子一亩?”伯正道:“贵哩!虹口一亩,合到二万银子,其余稍微便宜些,也都是一万出头。”慕蠡道:“这还不算甚贵。你是买吴和甫的么?”伯正道:“正是。”慕蠢道:“只不知我们几处厂房左近,还有地皮没有?”伯正道:“怎么没有?都是吴姓产业。”慕蠡道:“我去拜他。”伯正道:“那里找得到他呢?你要买地皮,须找捐客汪步青,他专捐吴姓的地皮。”慕蠡道:“叨教,叨教!”当下范、刘二人辞回铁厂。伯正也就回公馆。

过了两日,慕蠡果然去拜汪步青。原来步青住在老垃圾桥堍贻德北里,专掮地皮出身。他本是上海土著,小时读书不成,去学洋文,学了几个月,又觉得气闷,便去学皮货买卖。帐目上却很精明,管帐先生很喜他来得伶俐,不免交付他几注正经买卖。步青好容易得着买卖经手,如何肯轻轻放过,便每注赚他个一成的扣头,管帐先生,那里得知,还当他少年老成哩。可巧一位贩皮货的客人,合管帐先生认识,一注皮货,值银八千两,要卖给这位管帐先生;管帐先生没工夫,就叫步青合他去做,讲定了九千银子,步青一扣就是九百两。皮货客人不服,告诉了管帐先生,管帐先生大怒,把他辞悼了。步青虽然歇业,手中很有几文,便在堂子里混混,意思结交几位阔人,好吃口空心饭。做的倌人是金宝钿,在汕头路住家;还有一个陆媛媛,寓在清和坊三弄。这天步青在金宝钿家摆酒,请了几个时髦客人,是吴筱渔、张季轩、郭从殷、蒋少文、毕云山一班,都是年轻喜顽,家里都有十几万的家私,闲话休提。当时请客到齐,步青大喜,便叫写局票叫局。彼渔抢笔在手,先把自己叫的四个条子写好,就问云山道:“你难道还叫王翠琴么?”步青道:“云山兄合翠琴,是几时和好的?”云山抿着嘴只是笑。筱渔把局票一一写好,娘姨递给相帮发去。酒菜摆上,步青让筱渔上坐。金宝钿敬了一巡酒,自去应局。一会儿,叫的局部到齐,各人拉着相好,乱闹一阵。须臾局散,这才安心吃酒。步青对筱渔道:“令叔黄浦滩三亩的地皮,成交没有?”筱渔道:“还没成交哩,前途还到五万四千银子,家叔道:‘不在乎他这几万娘子浇裹,不上四万一亩的数,决不肯卖,”步青道:“昨天我碰着一位俄国商人,他托我找块地,要在黄浦滩上。我想令叔这三亩地,可巧合局,莫如卖给他吧,我来做个中人,包管十六万银子成交,多少都在我身上。”筱渔道:“果然如此,是好极的了!”步青道:“你完合令叔致意,我们后天三点钟,在一品香谈吧。”筱渔点头,恰好金宝钿应过局条回来,于是大家吃稀饭。步青取出表来看时,已是十二点三刻了,各人道谢散去。

次日两点钟,步青先到一品香,占了第一号房间,把请客条子写好,请的是吴和甫合筱渔叔侄两位,还有花伯芳作陪。他是一品香的老主客,那有不巴结的道理。当下侍者按了条子,交到柜上,连忙着人去请。步青等到三点多钟,伯芳始到。吴氏叔侄还没见来。伯芳道:“你今天请的什么贵客,为何这时还不到来?”步青道:“请的和甫叔侄。”伯芳道:“你怎样认得他们?”步青道:“有些经手交往的事,所以认得的。”伯芳道:“你不知道和甫的架子,如今大得不可收拾!我还见过他穷的那年,那才可怜哩!”步青忖道:“和甫自来阔绰,怎么他会看见他穷的时候,倒有点奇怪!”忍不住问道:“伯芳兄,倒合和甫先生是旧交了?”伯芳道:“不然,从前我跟着先君到上海,只不过开一个小铁厂罢了,那时黄浦滩上人家不多,店面也甚寥寥,虽然合外国人通商,中国人大家肄忌,不敢放手做买卖,只先君是看得透,所以发了财。一天上街,其时正是隆冬,下过雪才晴哩,就见路旁有一位乞丐似的,穿件破夹袍子,在一家小饭铺门口站着;虽然极冷的天气,他却没一毫怕冷的样子。先君觉得奇怪,问他来历,才知是吴江人,探亲不遇,流落在此的。先君知道这人不是个寒乞相,将来或许发财,就留他到厂里住下,叫他做工,搬那铁条铁板。又知道他认得字,就叫他兼管日用的小菜帐。谁知他算得分明,一钱不苟。先君道他老实,可巧厂里管帐的先生死了,先君把他补上。一混五年,他手里大约也有几千银子。那时上海的地皮,实在便宜,只合上几十吊钱一亩,还没人肯买。和甫却存了个拙见,他想上海来种田,成家立业。看着别的好买卖不做,一味的买地,几乎把黄浦滩上的地,都被他买去。他的地不下二三百亩,都是三四十吊钱买来的。其时就有法华镇上一个富翁,知道他地皮弄的多,就把女儿招赘他为婿。谁知他打算种田,还没垦土,就有外国人来买他的地皮。起初不过几百吊一亩,后来地价长大了,弄到几千银子一亩。如今是不上四万银子,也休想买他的一亩地皮,我们才知道地皮这样值钱。他有了这几百亩地,随手卖出,又趁便买进,弄到如今,家私真正不知几百万了!他花天酒地的闹开了!又捐了个道台,报效皇上家十万,赏了个头品顶戴,赏穿黄马褂,好不威风!我们呢,就只先君是个二品衔候选道,没得荫袭。他儿子侄子都捐了道台。天下第一等的买卖,再没有他取巧的了!只可惜架子大些,轻易见不到他的面。”步青道:“我看和甫先生,倒也随和,我去见过他几次,都接待得很好。”伯芳道:“那是你合他经手地皮,方能如此,其余的人,是一概挡驾的。”步青忖道:“难怪伯芳要牢骚,他从前也是几百万银子的家私,如今分了家,买卖不兴,弄得剩了一二万银子,所以说起吴和甫,他就有些醋意,我倒不便申说的了。”正在踌躇,忽听得外面履声橐橐,上来了一大班人,原来正是吴和甫叔侄来到。马夫、家人跟上来五六个,什么烟枪、水烟袋,一古脑儿捧了来。和甫穿的大毛出锋马褂,猞猁狲的皮袍子,口衔一支翡翠玉的雪茄烟嘴,戴了一顶貂皮帽子。筱渔是貂皮袍子,狐皮马褂。论那和甫的气派,大约现任督抚,也不过如此。步青趋前招接,和甫不过略略交谈几句,还是筱渔倒合步青谈得稍为亲热点。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