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施公慢慢的说了那番话,皆是刺着无量的心。无量一听此言,心中无不疑惑,暗暗发恼道:“这个人忒也可怪,为什么处处总刺着我的心,这是什么人呢?”心中暗恼,脸上却有些怒色了。因问施公道:“你这老先学,咱出家人,并不曾与你有什么难过,为什么要闹僧人顽笑?”施公道:“大和尚忒也见怪,某说的是佛经上言语。大和尚既参禅说法,怎么连这佛经也不知道吗?况且始作俑者,并非某为始,有黄老先生之‘美人偏在老僧家’一句,他已先某而言,某不过假而戏谑,以老字易一小字,这也不算什么。至说‘暗香疏影知何处,踏遍山隈与水隈’,这是和尚寻梅诗,某亦不过进一句,不必在山隈、水隈,就是绩阁画楼、蓬门板屋,暗香疏影也是有的。难道和尚定是派梅花在山隈、水隈去寻,别的地方,就不许有梅花么?大和尚,非是某强辩,你也未免少见多怪了。”
这一番抢白,无量顿口无言,半句也说不出,只是暗暗含怒道:“咱若不因黄、吴二人,咱倒不管他是什么廪膳生不廪膳生,咱就要结果他性命。他处处打趣我,偏说出一片大道理,堵住我的口。岂不可恼?”此时脸上就有万分不善的形色现出,而且露出杀机。
施公一见,便料得十分。正要拿话打开,免致受他的苦恼,却好吴幼山在旁说道:“和尚也不要动气,任老先生也不须动气。我们到此为寻消遣,既是你老先生到此,为慕诗名而来,若因这游戏笔墨两人动恼起来,不但结不成方外良缘,倒要变成文字之祸了。现在天时已不早了,将次日落。咱们进城,还得有十余里地,不如趁早回去罢。不要赶不进城,城闭起来,那就费事了。”施公见说,因乘话说道:“若非吴老先生提起来,某真个忘却路远的事了。但今日乘兴而来,尚未尽兴而返。诸位大作,均已捧读,某尚未效颦呈政,拟仍明日与二位老先生约定再来此一聚,好好的做一个围炉饮酒,联句吟诗,不知大和尚可能见纳鄙人,不致闭门不纳么?若得容纳,当一洗今日恶习,不涉于游戏。如不遵者,罚生金谷之数何如?”这一番见怪不怪的话,说得无量倒好笑起来,暗道:“这分明是个浑人,不然定是书腐。不必说他别的,看他说这些话,也不曾看看我的脸色,尽着随口乱道便了。”心中尽管这般想,口里却不能不答应,因答道:“任老先生说哪里话来?僧人惟恐老先生动气再也不来。若老先生仍以僧人为可教,明日务请早临,以便僧人领教。”施公道:“如此则太妙了!也可补今日之不足。”说罢,便与黄宜伯、吴幼山一同站起身来,向无量拱手,说道:“打扰了,明日再来叨教。”又与黄宜伯、吴幼山谦让了一回。吴、黄两位让他先走。施公又再三逊让,只得在前走了。吴、黄二人在后相陪。无量直送至方丈外,才转身进内。
施公与黄宜伯、吴幼山三人出得庙门,缓缓进城。沿途三人谈得颇合适,盖因都是学究,所以极谈得来。哪知施公当出庙门的时节,迎面来了一个和尚,一见施公,就将他上下一看,心中好生疑惑,暗道:“这不是施不全么?”认得施不全的,你道是谁?原来这和尚名唤智能,在先姓黑名唤一个亮字,绰号黑煞神;本在落马湖李配名下做一名头目,惯使一把戒刀。当施公被困落马湖的时节,他曾见过;后来李配被捉破了落马湖的时节,他却借水逃走出来,流落在外,做了一二年流寇。后来遇见无量,因与无量结为生死之交,又经无量劝他削了发,好掩人耳目,他就改名智能。所以现在也在这关王庙内。他日间无事就在各处巡风,打听有什么大注财物并美貌妇女,打听实在,就回来送信与无量,就着分派人前去抢劫。无量手下这一班师弟兄却也不少,共有十八名,唤做十八罗汉,个个皆是武艺超群,本领出众。一律是智字排行:一个唤智亮,绰号赛金刚,使一把中耳泼风刀;一个唤智明,绰号铁背汉,使一把五股叉;一个唤智化,绰号三太保,使一把戒尺;一个唤智武,绰号伏地太保,使两把双刀;一个唤智慧,绰号飞毛腿,使一根齐眉棍;还有智行、智空、智其、智悟、智性、智静、智诚、智定、智法等人,皆是武艺出众。惟有智慧那两条飞毛腿,一日可行五百里。只要在五百里之内有了财爻,或是见有美貌妇女,他便去抢劫,到来往返,只消两日,从来不曾被人捉住。更兼那齐眉棍有五六十斤。更有铁青汉智明、赛金刚智亮,飞檐走壁,其快非常,而且他二人两般兵器,亦复超群出众。无量看重他们三人,就是抢劫来的财物、妇女,都与他们这一起人大家享用。这十八人,平日却不常见面,都在外面时多,即使回庙,多半在禅堂里,关着禅堂,不使外人看见。
黑煞神智能进了方丈,一见无量,便问道:“师兄,今日有什么客人到来?”无量见他问得诧异,因即说道:“贤弟,你向来不曾问过这些闲事,今日忽然问我有甚客来,却是何故?”智能道:“师兄!我问的不是熟客,问的是什么生客到来不成?”无量见问,更加疑惑,因答道:“有是有的,但有一个十不全的模样,他自称姓任名唤也樵,北京人氏,是一个优廪膳生。说因山东巡抚与他有世谊,请他到巡府衙门做师爷,他路过此地,要看一个至好朋友,不期未遇,住在客店。
闻得愚兄的诗名,特地前来拜访。愚兄见他倒是个书生本色,觉得还有些傻气。彼时黄翰林皆在此处,便与他谈了一阵诗词,才走了没一会。他临行时,还说明日再来与愚兄联句吟诗。就是这个任也樵,并没有别的生客了。”智能又问道:“他还是与黄翰林、吴翰林二人一齐来,向来与他们二位相识的?还自独来的呢?”无量道:“黄翰林、吴翰林本不认识他,还是这里相识的。贤弟追问他做甚?”智能道:“他独自来的了。”无量道:“不错。”智能道:“小弟问你,那总漕施不全,兄长可认得他么?”无量道:“咱不认识。”智能又道:“师兄不认识,这也罢了;可曾听别人说过这‘施不全’三字么?”
无量道:“怎么,听说施不全这赃官专与咱们一路上的朋友作对,谁不恨他,要将他碎尸万段呢!”智能道:“师兄可知今日来的那个任也樵是谁?”无量见问这句话,忽然将他提醒过来,便说道:“难道他是施不全么?”智能说:“不是他还是谁呢?你不问他姓,但看他那十不全的样子,就该明白了。”无量听说,直气得三尸冒火,七孔生烟,大喊不止。智能道:“师兄但如此发怒,有何益处?须得想个方法儿将他捉住。”
不知他们想出什么法儿来,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