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批:由此截江断流,转入红胡子小传。然全书已近尾声,横生巨枝,殊无必要!)

这红胡子薛兆起初本是绿林人物,是川寇罗思才的旧部,专在川边打劫出塞的行商。等到清兵征讨金川时,大经略张广泗招降土冠,以做向导,罗思才就率部归顺清营。大经略札委招降的参将杜钧声为翼长,把匪部编为三营;又将乡勇两营拨入,就派罗思才为五营统领。那拨人的乡勇,由两个精干的营官率领,明为罗思才部属,暗中实是监视人。

大小金川之战,清兵苦战夺攻碉堡,始胜后败;大经略也革职拿问,主帅换了别人,那杜钧声也被降调。只有罗思才这三营匪部,新换翼长,调上前线,经过一场苦战,伤亡了一多半;罗思才折了一只胳膊,到底把敌兵打退,攻战了险要之地。他们不明白当时的兵制,自觉建立奇功,盼望厚赏。等到事定之后,大官封爵,小官晋级,群卒也想高升一步;哪知忽然传说官家要裁汰老弱,遣兵归农。

那时候,红胡子薛兆正在壮年,已有五品军功,率领着一百多人。他眼光很锐,在同伙中已露头角,颇得罗思才的倚重。等罗思才冲锋受伤,失去一臂;薛兆竟舍生忘死,把罗思才救回。罗思才既落残废,在官场已站不住脚;薛兆刚听见裁兵的谣传,就跟罗统带私下商量:“我们不如早走一步吧。现在旗营、绿营、乡勇,聚了这些兵,朝廷的兵制有定额。我看乡勇到底必不免一裁,就是改编成绿营,也得编遣一下;我们又跟团练不同。以小弟之见,莫如趁机会,人人还在盼望升官发财,我们就急流勇退,另想办法。”

罗思才还有些疑惑,经薛兆反复譬说,方才歇了升官的心。两人各递禀“挂号”(清兵以挂号为请短假,以告退为请长假),一个说觅地疗伤,一个说回籍葬母。禀帖递上去,立刻批准了。两人向旧属话别,略示愁意,竟远走高飞了。

果然不久,廷谕寄到,颁赏裁兵。这些游勇身无一技之长,游手好闲已惯,既不能拿恩赏做资本当小贩,又不能回乡扛锄耙。各领到半年恩赏,竟随手赌光花净,又变成空手人了。这些人免不得口出怨言,呼朋引类,重入山林。结果,在大战之后,游勇滋变,又闹起匪氛。官府重费了一番讨伐,很有些老军伍没得好结果。那幸免剿诛的,就是不变为赌棍,也必变为混混,总而言之,全难落好。

红胡子薛兆早看到这一步,不但自己脱出,还把老大哥牵引出来;事后把个罗思才佩服得五体投地,十分感激。罗思才身落残疾,无事可做;幸而他埋藏了许多财宝,等到事定,掘挖出来,要分给薛兆一半。薛兆不肯受,两人就合伙做起买卖来。不过两个人全是拿刀枪的手,乍改商贩,当然失败;营运数年,两人又变成穷光棍了。穷极无聊,两人又打算重整旧业,可是早又混伤了心。恰巧此时有大商贩,由内地运货,往西南云贵走;为防备路劫,就邀请镖客护行,也有的常年养着护货的打手。这罗思才和薛兆既弄得两手空空,不得已,就干起这种行业。

二人专持武技,护送行贩,由两湖护送到云贵。再带云贵土货到两湖,往返贸易,大获其利。二人心中生气,人家就干得好,自己就办不成;替人出力,人家就发财;自己亲自办,就要亏本。却不知他二人大手大脚,又不懂商情,如何能赚钱?可是财东见二人很尽心力,也就多分给他二人股份,也给他们代办一点货。积少成多,两人又富裕了,两人便想起娶老婆来。这一娶老婆,两人十多年的交情竟致破裂。

折臂罗思才,声望大,认识人多;薛兆的武功好、智力高,两人相济相成,才有今日。既娶贤妻,女人家不免要看这两位密友到底谁倚靠谁。比较之下,各觉自己男人吃亏。女人家不免在耳畔嘀咕,两人交情眼看要破裂;突然又出一件事故,事情骤变。折臂罗思才年将望五,又有残废;娶妻年轻,就未免怀疑多妒,怕戴绿头巾。偏偏他这位太太却放诞自喜。忽然因一件事情他犯了疑,他天天记挂着捉奸;又嫌丢人,又恐靠不住;因此在事先,也没有告诉薛兆,独自一个人暗暗鼓捣,把真情瞒了个严实。

红胡子薛兆这人年纪轻,眼力准,倒不怕乌龟。这天晚间,红胡子薛兆与他妻子已在床上睡了,突然听见弹窗之声。江湖上的人耳音很强,立刻坐起,侧耳再听,竟是老大哥罗思才发出的暗号。薛兆十分诧异,暗想自从入伍,久脱贼皮,旧案决不会重提。那么罗思才夜来叩门,有何急事?忍不住问道:“是大哥么?”外面答道:“是我,你快开门。”问道:“什么事?”答道:“你快开门吧。”

薛兆披衣急起,他的妻子也惊醒了,欠身问道:“你做啥?”薛兆斥道:“别言语!大哥来找我,一定有事,你快起来。”薛兆起来开门,把罗思才迎入。挑亮灯光,看出罗思才面色惨黄,眉横杀气。这瞒不过行家,他已经杀了人,脸上有凶气笼罩,衣上左半身沾有血迹;他手中还提着一把刀,血槽依然有血。薛兆大骇,忙问:“大哥,你怎么了?”罗思才顿足道:“我把她杀了!”薛兆摸不着头脑,问道:“你把谁杀了?”答道:“我把他俩。”问道:“谁俩?”顿足道:“我的内人和她爹。”薛兆道:“哟哎……为什么?”罗思才道:“你快收拾跟我走!”薛兆仍要叩问真象,又让客就坐;罗思才哪里坐得下来,只在屋中转磨。薛兆之妻已然披衣起来,听见了这事,吓得藏在屋中,没敢露面。薛兆强把罗思才按在椅子上,一叠声问道:“你到底为什么杀她父女俩?”

罗思才道:“你你你别问了,回头我告诉你。我说的是现在,两个死人尸首应该怎么办?老弟,你得帮我一把,把这两个尸首先埋了再说。”

薛兆连忙进屋穿袜,薛兆之妻就下死力拦住他,不教他走。说:“你怎么替凶手埋尸呢?”薛兆瞪眼说道:“你不用管!”薛兆竟跟罗思才来到罗寓,果然血淋淋两具没头尸,横陈在内屋惨淡灯光之下,屋里院内都是血;罗思才这才说来误杀之故。

这一事乃是罗思才误捉奸,把他的妻子和岳父,当做夜半幽会的奸夫淫妇杀了。可是这也事出有因,罗妻之父本穷,才肯把自己娇滴滴的女儿嫁给一个年逾四旬的营棍子,外乡折臂汉。这老叟起初常来借贷,来得太勤,招得罗思才不悦;罗犯起了江湖脾气,大骂老丈人,不准再进门。这个老人性又好赌,每逢没办法,还是不断来找女儿。既不敢明来,就偷偷摸摸地来求帮助;这便引起跟他年纪差不到七岁的娇客生疑含妒。罗思才性情大暴,当然既敢骂岳父,当然对他妻也数落一顿。究竟老夫少妻,他还很疼爱这个少妇。可是中年娶妻,对太太百般溺爱,单只怕一样,就是当乌龟。自骂丈人之后,又过了数月,罗思才见家具时有遗失,墙隅有人脚印。他留心暗察,冷言询妻;见他妻变颜变色,似乎可疑。他就不动声色暗打主意。

不幸这一天,罗思才佯做外出,夜间暗地回来,在寓所附近潜察暗伺。一连数日,曾见他妻出去串门子,他恨得切齿。又一次,见有一人在他门口路过,仰望门楣,他又恨得牙根痛。到了出事这一夜,他眼见有一个人穿一身短衣,低头掩面在门口一巡,走到墙隅,似要跳墙而入,罗思才气得双眸冒火。

旋见这短衣人居然在墙根鼓捣一回,竟然攀墙而入;“咕冬”一声,跳进罗寓。罗思才立刻跟踪,在房顶一探身,一俯腰,眼见这短衣人奔他卧室的房门去了,耳听他妻在屋中有声,眼见屋门响。

罗思才怒火万丈,立刻抖手一镖,把短衣人打倒,立即割头;然后持刀踢门,如一阵狂风,扑入内屋。她妻已听见外面有动静,半赤着身子,正在下床。她似已揣知她那没出息的父亲暗借之不足了,又来暗偷了。她就叹了一口气,把私房摸了一把,正要下床。不料一阵惊风扑入,连看都没看清,被一把匕首刺着要害,当时便已殒命,血淋淋倒在地上。罗思才手辣刀速,把这个不幸的女人糊里糊涂杀了,割下头来,就把男尸舁入院内;又把男女两颗头拴在一处。他还想捉奸要双,到官自首。

他提着人头,第一,先要认认这奸夫是谁。他记得他妻常到对门邻家串门。对门邻家有个年轻小子似乎不地道,直眉瞪眼总喜看女人,管他妻叫婶子,可是两眼却直勾勾地看他妻的脚;他的妻似乎不介意,居然似乎愿意听。罗思才心想,这爬墙的男子定是这人。他就点着灯,就灯光一照,这才晓得不对。这颗男人头分明有须,乃是个老头,不是那混账小子。罗思才诧异之下,再低头细看,须发血液模糊之下,这有须人头乃是他的岳丈;女人的头当然是他的妻。他这才大吃一惊,失声一叫;他这才知道误捉奸了,太也莽痴了。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罗思才是强盗出身,杀人不眨眼。但是他杀人越货,出征戳敌,死多少人,他一点不动心。如今冤杀了同衾妻子,他立刻浑身颤抖,受着良心的惩治;他害怕起来,糊涂起来。他竟丢下人头,往外面跑,连屋中灯都未熄灭。一口气跑到街上,受凉风一吹,神智稍微清爽,他就一直找了薛兆来。他如今一筹莫展。

罗思才嗒然若丧,把这事告诉薛兆,求薛兆想法。薛兆“呸”地吐他一脸唾沫,骂道:“你怎么这么浑?捉奸也不看看人的模样,就下毒手?你怎么也不先跟我商量商量?”

罗思才无可辩,只有作揖,道:“老弟,我没主意了,我索性投案吧!”

红胡子薛兆不搭理他,忙将男尸移入内室,就灯影下细察。好!这老丈人身上竟有小偷的窃具,这无耻的老人居然来偷女儿女婿。但不管怎样,若换一个人,还能架词说是捉奸;这已死的男女分明是父女,自首只是找死。薛兆皱眉苦想,咳了一声;如今救命只有一计。只可把两具死尸先埋藏了,把内外血迹涂净,第二步再打算别的。

罗妻家中只这一个无耻之父,此外并无他人,这便没有苦主。薛兆不遑再责罗思才,就赶紧在屋内起砖刨坑,把两具死尸深深埋入垫平。然后洗灭院内外的血迹,细检全屋全院和墙外;都做得毫无破绽,方才命罗思才倒锁房门,把罗思才带回自家,预备略看风色,打发他离开此地。这样似乎可以没事了。不意薛兆之妻听出缘故来,今见自己丈夫,把一个杀人凶手留在自家,这如何使得了!而且女人胆小,看见罗思才眉头上带有杀气,又看见自己的丈夫脸上,也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猥相。她这女人吓得不敢再劝,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薛妻只是寻常妇女,既如此胆小,似不至生变。偏偏薛妻之父是个刀笔吏,专吃荤食的黑墨嘴。等到他的女儿托词回娘家,可就免不了父女之亲,说及此事,何况她还害怕?这女人意思之间,要烦他父亲设法催劝丈夫,与罗思才断交,把罗思才撵走。女人家的打算未尝不对,而且她很谨慎,很有向夫之道。但是她父听了,起初毛发耸了耸,继而眼珠一转,他要借此生财。

这个老人与那个老人臭味截然不同;那个老人是短衣帮,这个老人是长衫朋友;可是其食黩之情一般无二。不然的话谁肯把少艾的女儿嫁给异乡光棍?无非是贪图财礼罢了。这个老人很惊讶地听完,嘱咐女儿:“千万嘴严,这不是闹着玩的,一个弄不好,就有性命之忧。”他又加细地打听女儿:“这姓罗的跟姑爷到底是什么交情?他的家道比你们家如何?也有个上万的家富、成千的进账么?”然后又问杀人捉奸的细情。

这女人忘了他丈夫的告诫,以为最近者莫过夫妻,最亲者莫过父女。瞒别人则可,瞒自己的父母,有什么用?何况自己正没主意,本为要主意,才细告娘家父母。她就举其所知,细细告诉了他的父亲。

这老人把一切细情打听在腹内,吓唬女儿:“千万别泄漏,一教别人知道,可不得了。你别忙,我去劝劝姑爷,教他把那姓罗的好好送走;你们两口子就可以好好过日子了。我说的对不对呢?”他女儿道:“敢情那么好呢。你老不知道,这姓罗的一脸凶气,每天我给他送饭,只一挨近他,我就哆嗦。”

父女议罢,这老头子又细细推敲了一晚,次日果然带一包礼物看望姑爷来。寒暄、探问,渐渐说到正题;要替姑爷除害,要出首杀人凶犯!……口气很厉害,呈稿也写好,比比划划,做给姑爷看。他的用意,究竟是敲姑爷的朋友罗思才,还是敲姑爷本人,也很难捉摸。他的话却是一片大义,要替朝廷维持治安,要替人间除掉恶棍,要替屈死的冤魂报仇雪怨,并且还要替姑爷、女儿除去株连的祸患。满是大仁大义,口缝中微微透露这么一点小意思:“得钱便完。”他却不识得红胡子薛兆的脾气。

薛兆乍听颜色一变,登时又把惊诧之情止住;和老丈人此讽彼试,对付了好半天。老丈人一连站起数次,被他拦住几次。老丈人一脸的救苦救难:“你夫妻是安善良民,哪里见过这个!你们无非是怕他,再不然,是怕打官司受连累。你可不晓得蜂螫入怀,解衣去赶。一个杀人凶手找到你头上来,你要躲也躲不成,你越怕事越坏。咱们得跟他硬顶,用好言哄住他,不要受他的威吓。你在这里,我给你去办,官面上我有的是朋友,管保你夫妻受不了大连累。……你不要再顾交情了,我也晓得你跟姓罗的交情很深,可是朝廷的王法咱们得遵,咱们不能以私交灭大义。”

这老人非常难缠,几次将薛兆激得要翻脸,可是薛兆终于咽下去。薛兆分明看出来意,不见得定要出首,无非是诈财。薛兆到底明知上当,勉赔笑脸来上当,千恩万谢,自掏腰包,拿出五百两银子。

这老人一见十封大银锭,眼珠子几乎跳出眼眶外。薛兆一伸手拦道:“且慢,老爷子,你听我说,这姓罗的当年救过我的性命。……”这自然是借口,其实是薛兆救了罗思才。“他如今杀人犯罪,我也救不了他,可是我不能教他在我家被捕。你老既然是在官面上有朋友,我就拜托你了。这五百两银子要是能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我就甘心认头。万一还嫌少,那么我和姓罗的全认命了。他杀人,他偿命;我窝藏凶手,我愿打官司。你老先把你的女儿接回,我们情甘愿意,自找倒楣。你老先把这呈稿给我,银子你不妨先拿去,试着办办看。若是一定要姓罗的本人前去归案,到了那时,我们再看。不过,你老可要明白,我这位罗朋友是个什么人物,不要看错了人才好,并且他已然不在此处了。你可以问你令嫒。”

这老人满口答应了,把五百两银子带走。他的打算,这事很有油水,便须慢慢地挤。一下子挤猛了,难免挤炸。哪知道这么刚一挤,就挤炸了!

薛兆抓了一个空,找到罗思才藏匿之处,对罗思才说:“大哥,我可是护不住你了。你那女人本是好女人,你把她杀了;我这女人却真不是东西,她唆使她爹来吓唬我。我这老丈人恐怕比你的老丈人更可恶,他要从我身上发财。我看大哥可以先躲一步,留我在这里,跟他们对付着看。”

罗思才不是平常老百姓,不等薛兆说完详情,也不等说出办法,他就立刻双眉一挑,哈哈一笑,道:“好!我走!我决不累害了老弟的家室之好。我早知弟妹胆小害怕,妇道人家当然不愿在家里窝藏一个凶手。老弟的岳丈人呢,当然也要保护姑爷。”

薛兆递给他银子,劝他立刻投奔某处某人,劝他不要回家,恐怕老刀笔暗中报官,在那里等候卧底。又告诉他:“不出半月,我必找了你去,那时再商长远之计。目前之事,却是太紧急,恐有不测。”

罗思才笑着接了银子,拔腿就走。薛兆指定教他潜伏某处,他竟口头答应,实际没肯去。薛兆本欲略观风色,只要不生枝节,便找罗思才去。哪知迫不及待,刚刚到了五天头上,突然发生盗杀巨案。老刀笔之家进去一贼,把老刀笔的头割去。当夜在薛兆家中,也突从外面掷进好几块石子。薛兆奔出一看,在月影之下,阶石之上,摆着“蝗石阵”,暗示着“地危勿入”,“时迫速逃”的意思。掷石之人早已不见了。(叶批:以飞蝗石布阵示意。)

薛兆很机警,心知有变,急忙追出去。他暂不归家,到次日竟探悉老刀笔之家遇盗被害。薛兆立刻省悟,一迳找一地方,暂行潜藏。直到入夜,方才试探着回家一看。他自遭岳家讹诈,早已有准备。在暗地埋藏了一包珍物金银,此刻立即挖出来。带在身边;另备一把小刀,就用它护身;像做贼似的,到自家一看。他的妻已然不在家,只有女佣人在厨房,屋中凌乱,似有变故。他欲见妻子一面,此刻已不可得。他叹恨一声,竟带了钱,弃家出走。薛兆要追上折臂罗思才。罗思才竟不知已逃往何地。薛兆料到自己的妻子,必将杀父之仇疑到自己身上,那么自己也就摘落不开。然而因此一出走,又弄到无家可归。可是此事传在江湖上,都说薛兆为人有义气,够朋友。

最后,有洞庭湖的会帮,把红胡子薛兆邀入,不久很为倚重。等到洪泽湖争码头事起,薛兆与同伙前来帮夺码头,一战而胜,再战又胜;不久,升为副头目。又不久,当了头脑人物。

红胡子薛兆二番创业,声望渐高,在洪泽湖立下稳固的基业。人在得意时,往往顾念到旧情,因此想起了断臂罗思才,便托人设法查他下落,竟一时没访出头绪。这个断臂汉本有残疾,似乎易找,可是他竟会走没了影。薛兆又派二徒弟焦国强回到故居,密访他那年轻的妻子,今日究竟作何生活,是否已经改嫁?他记得自己临弃家出走时,他妻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他还要打听打听,临盆之后是男是女?是否养活?如果没死,料此时也有六七岁。他还希望把自己的骨肉寻回,不能教小孩子随娘改嫁,管别人叫爹。

他又想此事过错,一半在老岳丈身上,一半在罗思才身上,本来和自己无干,在他夫妻俩身上更是渺不相关。只是命案已出,自己涉嫌很重,不得不出来躲躲。现在时过境迁,料也无妨,如果他妻未嫁,他还想覆水重收。他遂命二徒弟带了钱,专诚去打听;去了一个多月,辗转访求,才知他妻果然未曾嫁人。可是一提到薛兆,因他走得太怪,躲得无踪,由不得引起岳家的疑猜来。这女人说起来就切齿痛恨。认为她的生父惨死非命,必是罗思才和薛兆二人通同设谋加害的。若不然,人不亏心,何必避嫌?这女人再猜不到薛兆与罗思才当时已经各犯心思,这女人咬定死人之事,薛兆必然知情。这也是当然的,放在谁身上,也难免有此一疑。

多亏薛兆这回遣人寻妻,预留着退步,派去的这个焦国强也是一把好手,很能见机生情,东说西说,还不曾把实情说破,只拿寒暄话点逗几句,已经引得这女人流泪不止,恨骂不休。她对徒弟说:“客人你听见过么,做女婿的会跟外人勾结,谋害他的岳父,这是人么?这还有点夫妻的情肠么?”

这个女人却真给薛兆生了个男孩,如今已经六七岁了。这女人自经惨变、丧父之后,丈夫又逃,她便痛哭着搬到母家,与老母内弟到官衙申冤告状。两件惨案俱发,官府自然要缉拿罗思才,至于薛兆当然也脱不过。这案子始终未能破获。这个女人等到生产之后,就守着无父孤儿,随着内弟苦度日月。后来老母去世,母家不能寄居,她就另立门户;倚仗还有些资财,好生支持着,放账糊口,兼做活计,居然把孩子拉拔大了。现在她依然度着像寡妇似的生活。

焦国强忽然来访,这女人勾起旧日苦情,不由骂道:“姓薛的一点夫妻情肠也没有,他护庇土匪朋友,把先父害死,这个情理太难容。我纵然是个没有能为的女人,我只要知道姓薛的下落,我必定到官出首。他和姓罗的是一对强盗,全不是好东西,剐了也不多。”

焦国强坐在客位上,老老实实地听,他眼见这位师娘如此痛恨,吐了吐舌头,把实话全咽回去。只委婉设词,留下五十两银子,对师娘说:“我也算是薛师傅的徒弟,他可是没教过我。我们老人家运货,曾经请过薛师傅押运过货。我这次来,是想请他老给我们护院,既然你老不知道他的下落,也就算了。这里是五十两银子的聘礼,别看老师没在家,我也应该孝敬师母的。”银子掏出来,这女人起初不受。焦国强说:“我这小师弟我得见见。这银子就算给师弟买书的吧。”一定请师母留下,站起来要走。

这女人很诡,五十两银子舍不得不收,可是要见他的儿子,她到底不肯引见。说是:“这孩子给人家学徒去了,穷家苦业,哪能教他在家里玩?”这小孩子据她说才七岁,七岁的小孩就会学徒,显见是假话了。

焦国强告辞出来,还是想认一认这个师弟。他想了个招儿,居然从邻居口中,探出此子的乳名,叫做薛时茂,他设法偷偷见了一面。这孩子是个很胖很黑的小子,看外表似乎很茁壮。看罢,又逗引着说了几句话,这才回来复命。

红胡子薛兆听见故妻健在,尚未改嫁,又给自己生了一子,且已能挟书上学了。他心中说不出的感慨,既心痛又悲伤,听徒弟细说原委,他不由骂了一句:“这女人也不是好女人,天生是刀笔的丫头,真有个狠劲儿,她还想告我?好老婆,妈拉个蛋的。可是的,我的小子,我不能平白给她。我得弄回来,这是我的种,可不能随便跟着她,管别人叫爹。我得想法子,女人的事靠不住,人家守寡到半辈子,还有改嫁跟人跑了的呢!”徒弟笑道:“老师这可能是想错了。师母这人我看很有骨气,人家守了这些年,焉能忽然改嫁?你老别看她说气话,我看你老一回去,准能破镜重圆。”

薛兆想了想,总是不肯轻离,对徒弟说:“我不能为一个女人,就一去好几百里,她又记恨杀父之仇;我又不爱见她。你们谁给我想法子,把那孩子给我诱出来。”手下的朋友也笑道:“夫妻没有隔夜之仇。我想大嫂既不肯嫁人,当然惦记着大哥。大哥索性亲去一趟,保管把她娘儿俩全接来了。”

薛兆依然犹豫,过了半个月,到底重遣两个徒弟,带数百两银子,到他故妻那里,一面送钱,一面接眷。“万一这女人不肯来,你们就想法子,把孩子弄来,我还要教训教训他,教他将来好接我的摊子。”两名徒弟依言前往,果然不出薛兆所料,这女人铁石心似的,只不肯来。任凭徒弟如何劝说,又声扬现在薛兆已然混阔了,他老依然记念着家眷,师母不要辜负了师父的盛意。

这女人道:“我不告他,就是好事。你们回去吧,烦你们告诉他,这辈子别想见面了。”徒弟见不是话,忙又改口:“师母既不愿意去,在这边住也是一样。可是师父人老思子,他老的意思,是打发我们接师母。师母不能来,可以把小师弟接了过去,教老师看上一眼,他心下也高兴。”这女人勃然变色,说道:“不行,你们原来是给你师父领孩子来了,告诉你们叫他等着吧,等我改嫁后,他再来领孩子;再不然,等我死后。”把放在桌上的银子,全摔在地上了。

这女人不愧是刀笔之女,见事又快又辣;若不然,她也不会独撑门户了。两个徒弟全都红了脸,可也不由得暗暗佩服:这位师娘软硬不吃,真跟师父是一对。徒弟忙站起来,好好劝慰。这女人过了一会,也转嗔为喜,拿出主妇面孔,来敷衍客人;可是到底不放孩子。徒弟无法可施,只得依着老师的话,改用诱拐的方法,要把小师弟盗走。只是这师母很诡,防备很严;小孩也不傻,竟不上当。

两个徒弟去了多日,不能得手。越在附近徘徊得久,越引得师母留神。后来索性弄明了,师母把徒弟的阴谋揭穿。两个光棍居然斗不过这一个女人,徒弟当场挨撅,强赔笑脸,向师母再下说辞:“师母你是明白人,我们师父实在想孩子,才打发我们来。你老只把孩子送去,教他看一眼,哪怕你再带回来呢?你得想想,我们师父现在是发财了,立了根基,这才有接家眷的心。你老一定不肯去,我们师父岁数很大了,有朝一日,一口气上不来,这份家当平白送给外人,你那孩子可就摸不着了。你老何不打发师弟承受家产去,你别怄气,你得替师弟打算。他小小的孩子,跟了我们去,立刻变成了家财万贯的阔财主少爷。师母你再思再想。”

这师母听了,忽然堆笑,旋又哼了一声,道:“我明白,谢谢你二位。姓薛的也许发了财,管保是横财。我的儿子,我就叫他讨饭,我也不教他承受光棍的产业,讹人、诈人、偷人、抢人的家产。”

徒弟相视吐舌,只得告辞,刚站起来,又坐下道:“师母,还有一节,我师父是发财的人了,他至今还是老光棍,别说另娶,连个小老婆也没有。你不肯把孩子还他,他盼子心切,他要是一赌气,纳宠延嗣。你那时候再替师弟想想:明明正枝正叶,反倒在一旁看着;是小老婆养活的孩子,反倒成了大少爷,承受家当……。”

这师母更听不惯小老婆三字,一听这话,大骂起来:“你告诉姓薛的去吧,他只管娶小老婆。他只要娶小老婆,我立刻就改嫁。……”徒弟笑道:“师母偌大年纪了,别说笑话了。”师母骂道:“哪个王八蛋才说笑话。我老了,就没人要了么?没人要,我不会倒贴养汉?”

这女人早已不是初嫁薛兆时那样了。这七八年守活寡,独撑危局,已将她磨炼成泼辣刚烈的人。她若没有刚性,决不会替父亲申冤,把自己男人告了。自从薛兆派人接眷,她就暗自寻思,早将全局从头到尾盘算了七八个过。她不是不为儿子日后打算,她心中老有一块疑团,觉得她父之死,薛必知情;薛之发财,并非正业。

她存了这样的念头,又因自己多年来苦度岁月,也积存下一笔钱,数目虽小,也够助她儿子自立的了。她预备孩子大了,开个买卖,母子平平安安过这一世。她早无破镜重圆之心了。因为她父一死,薛兆立刻弃家一跑,任何人也要怀疑的。当下这女人瞪着眼,威吓二人道:“我的话说尽了,咱们今天客客气气的。赶明天我再见您二位在这里徘徊,我可对不住。……”说着从床席下抽出一把菜刀,往桌上一拍,她要拚命。

两个徒弟牵于师母的名义,饱受了一顿奚落,只得垂头丧气,跑回去报知师父;又对师兄弟们讲:“怪不得咱们师父够劲头,连咱们这位师娘,别看是寻常女人,居然够厉害的,不亚如粉面夜叉。我们两个大小伙子,简直栽在师娘脚下了。”

红胡子薛兆二番听了回报,搔头骂道:“这娘儿们,我倒看不透她,她还有这两手,大概是你们屎蛋吧?”又道:“她不给我孩子,我得琢磨琢磨她,娘卖皮的,看看谁行?”口头这样说,他心中也不禁佩服,真个的越发激动伉俪之思了。既然哄不出来,又买不动,吓不倒,薛兆立刻想出另一种办法。

择一日安闲,他率领几个小徒弟,亲自去了一趟。他先到近处,投拜同帮;同帮老大问他何故远出?他笑说:“接家眷来了。”可是言下求同伙帮忙,给他预备车船等物,还要蒙药薰香。

同帮老大很觉诧异,等到问出实情,禁不住笑了起来。嘲笑薛兆:“难为大哥怎么想来,这主意打的不坏。大嫂不肯走,不妨硬架。”跟着拍手打掌笑道:“老大哥,我再教给你一个好法。嫂夫人跟你多年久旷,别看她嘴强心硬,有的地方不能要强。喂,你索性把大嫂薰过去,可别全薰过去,只教她迷迷糊糊的,你就干脆跑到自己家来一个采花。把大嫂服侍痛快了,她一定要从你的,我说怎么样?这法子妙不妙?”(叶批:此计大妙!)这话说得薛兆也不由脸一红,他正是打的这个主意,被同伙冲口说破了。他当下笑道:“你别损人了!”同伙道:“我说的是真的,嫂夫人跟你久别胜新婚,你只勾动她的凡心,管保她好好地上了车。她自然乖乖地跟你走。”

薛兆大笑道:“你把我损透了。你别说闲话,我问你,你得给我预备车船,到底行不行?车上的把式、船上的水手,都得要用咱们本帮的弟兄才好。你不晓得,我那内人是个刀笔的女儿,刁钻极了。我怕她半路上喊叫杀人了,教官面听见,又生枝节。这必得上上下下全是自己人。说是说,笑是笑,老大哥,你可得早早给我安排好了。”

同伙老大自然慨诺。于是红胡子薛兆暗作准备,先领着徒弟,到他妻子的住处,围着院子前后加以窥测。第二步,就择了一天的夜晚,薛兆亲率四个徒弟,乘暗袭入己宅,真个的和采花贼一样。徒弟们忍不住嗤嗤地暗笑,薛兆也忍笑不禁,笑着骂徒弟:“噤声!”

薛兆的女人独守空房,居然很有停机训子的模样,一吃了晚饭,便挑灯做活,和七岁的儿子在一个桌上。小孩子就灯下读书,她就运针走线,给人做外活。薛兆先遣两个徒弟入内,拿着薰香和拨门的小刀等物。这薰香是同伙老大借给的,同伙老大暗开玩笑,把薰香中暗掺了些鼻烟,力量未免不足。薛兆师徒哪里晓得,直耗到二更以后,女人带了儿子上床安歇,把灯也吹熄了。

过了一会,听声息似已熟睡,徒弟抽身出来,向师父暗打招呼,请师父自己用薰香。薛兆笑斥了一声,徒弟这才点着薰香,煽起烟来,吹入屋内。约有半顿饭时,听里面打喷嚏,徒弟们知道居然把师娘薰过去了。这才又一打招呼,薛兆从房上飘然而下;来到屋前,侧耳一听,又将薰香吹了一阵,然后撬门入室,就用火折子点亮了屋中的灯。

薛兆持灯低头,见这个女人风韵犹存,不过三十二三岁,比薛兆小着十多岁,面庞略见黄瘦,似乎带出寡妇相,此外似与七八年前无异。她此刻拥衾而卧,七岁的儿子傍着她;她眉尖微皱,显见生活不如意,在父死夫逃之后,饱受忧患挫折了。当年的娇态,在沉睡中也已消失不见。(叶批:前说七岁,见风即长。)

薛兆更低头看小孩子,两手伸出衾外,圆胖脸,黑眉毛,黄头发,活脱是自己的模样。薛兆照看完了儿子,又照看他的妻子,听呼吸之声,知道已中了薰香。薛兆不觉得也大动凡心,低骂了一声,遂一吹哨,要把徒弟叫入。两个徒弟偏偏隐在院内,替师父巡风,连叫数声,不肯进来。薛兆忙出来,笑骂道:“你们怎么不进来,也太混账啊!”两个徒弟这才答应。

薛兆终命两个徒弟,进了屋内,把小孩连被一卷,立刻背走。只剩下小孩的母亲一个人在床上,这四个徒弟居然全要走开。薛兆喝住两个徒弟,教他二人仍在房上巡风,然后自己一个人重新入室,第一步先吹了灯。

薛兆之妻、孩子的母亲,在床上拥衾而睡,睡得很熟。虽然中了蒙药,可是这药早已掺了假,力量当然很小。薛兆居然摸着黑,凑到床边,刚要脱鞋,忽想不对。黑影中不辨面目,也许药力不济,被他妻子错认了人。薛兆忙又下了地,重新点亮了灯。又走到门口,往外一探头,怕的是徒弟偷听窗户,他然后回手闩上门。

红胡子薛兆是老江湖了,究竟也有点赧赧然。他情不自禁,先往床上看了一眼,他的妻微有鼻息,一动也不动。薛兆立刻就一点也不客气,就升堂入室,登陈蕃之榻,作入幕之宾;将脖颈一搬,略施温存,权行霸术。他妻像死尸似地随他摆布,可是薰香力薄,孤衾易惊;这女人睡梦中突然惊醒。这女人自从父死夫逃,守了活寡,早存了自卫的戒心,在她床下有一把菜刀,在她枕畔还有一把剪刀。

这女人突然惊叫,蓦地乱推乱抓,竟被他摸着剪刀,照薛兆劈面就刺。面面相对,不能回手,不能施力,这剪刀被薛兆格架在臂外,持刀的手被压在肘下。薛兆早防备意外,可是她也早防备意外,薛兆的手被她咬伤,脸被抓破。她的剪刀被夺出,抛在地上;薛兆连忙的低声叫他妻的小名。当薛兆出走时,儿子还没有生,自然不能指子称母。他就一叠声叫道:“小招,小招!是我,我是薛兆!”他妻的小名叫招弟。

但是,他妻此时惊愧骇耻交迸,只当是强盗入室,哪里听得出口音来?而且她两眼大睁,其实还未睡醒,她也认不出是谁。她只知道这是一个野男子,被他得了便宜去。她疯了似的要拚命。她是一个小矮个女人,她破出死力来,口咬,手抓,脚踹。薛兆居然应付不暇,受了好几处伤。

起初他低叫,末后竟大声嚷骂起来:“小招,小招,你他娘的,别咬!你看看我是谁?哎呀!你松手,你撒嘴……哎呀,哎呀!你看我是谁?”他的太太倒一声不响,没有喊杀人,也没有喊救命;薛兆倒怪叫起来。(叶批:状声状色,令人绝倒。)房上徒弟没听见,院中的徒弟听见了,忙奔到窗前,只听屋里“劈呖蓬隆”响作一片。他的师父和师娘在床上乱滚乱打。跟着房上的徒弟也跳下来,两个徒弟偷听不足,竟撒破窗纸偷看,两个徒弟全笑得打跌;可是竟忘了奔入拆解,情实也不好意思进去拦劝。

红胡子薛兆志在破镜重圆,胳臂上已被咬伤一大块,未忍下毒手。这女人咬住薛兆的胳臂,任薛兆呼喊拆夺;她狠极了,居然不作声,不松口。薛兆实在忍不住疼痛,忙用辣手,一托他妻的咽喉,狠狠扣喉一托,施“黄鸳托脖”。他妻不觉松了嘴,又伸手抓搔薛兆的脸。薛兆无法,突然捋住了他妻子的手腕,就势一摔。在床上不得用力,竟没有摔出去。这女人像雌虎似地又扑过来。薛兆被迫连叫“小招”,两个人在床上又滚成一团,撞得床吱吱格格乱响,靠床的桌上摆着的瓷器也叮叮当当摔落好些。这女人豁上性命,不依不饶,没完没散。薛兆把她一推,她仰面跌在床上,半截身子落在床下。薛兆这时从床上站起来,把衣服理好。哪知这女子好像是摔昏了,其实依然要拚命;又被她捞着席下那把菜刀,她爬起来,抡刀就砍薛兆的腿。薛兆正站在床上,却幸灯光辉煌,一看刀到,吃了一惊;也就顾不了许多,忙展开拳技,一侧身,突然飞起一腿,“当”的一下,把刀踢飞。女人大叫一声,持刀之手受了重伤。武力不敌,她这才大声喊叫:“杀人了,有强盗!”

薛兆一叠声地骂:“小招,是我,你娘的别嚷!你看看我是谁!”这女人充耳不闻,依然怪叫。两个徒弟实在不能坐视,万般无奈,明知人家是两口子,一个师父,一个师娘,没有徒弟横加参预之理。到此也只得弹窗推门,连叫:“师娘,师娘,你老别嚷!那是我师父,你别打了,你快穿上衣服,我们好进去。”两个人且说且着急,一使力,门扇喳的一声,被推裂了一条大缝子。

这女人回身一看,到此方悟,又低头一看,骇呼一声,连滚带爬上了床,拿被来乱掩一气。倒惹得红胡子薛兆哈哈大笑,一跳下地,过去开门。两个徒弟一拥而入,给师娘请安,替师父道歉请情。这女人一只手臂被踢得奇重,头时惊急,也没觉出疼痛,只一声不响,忙忙地穿上衣服。

薛兆跳下地来,把灯移到床边,忙忙地先将剪刀藏起来;这才对他妻说道:“喂,小招……”当着徒弟不好再叫小名了,改口道:“我说喂,你真够可以。你倒看看我是谁,你怎么就动刀?你回过头来,你仔细看看,是我,是我回来了。”赔笑站在他妻身旁,好像替娘子做肉屏风,好教他妻穿衣服。

徒弟们进来了,只远远地站着,七言八语帮师父说话。这女人拥衾穿衣,好好歹歹地登上裤衣,把眼揉了又揉,侧眼凝视薛兆。“果然是他小子回来了!”她又往四面偷看,还有两个生人,内有一个就是上次诱拐她儿子来的那个光棍。她明白过来,又盯了薛兆一眼,纵然久别,面貌未改,她认出来了。她忽然把嘴唇一咬,恨骂道:“好!你这东西,原来是你!贼骨头,贼眉鼠眼的不学好!你刚才那是干什么?你这小子天生贼胚子,跟你自己的老婆也来这个。不用说,你在外头玩这把戏玩惯了,不知道多少女人毁在你手里呢!”

两个徒弟一听要糟,这位师娘心思一歪,歪到这上头了。两人相对无计,看这块烂泥,师父怎么糊弄。这女人又说道:“不行,你给我滚!你跟你自己的妻子施这个,你跟别的娘儿们也一定这样。我不能跟采花贼,你给我快滚!你……”嗓子越说声音越大,似乎要大嚷。

薛兆左一躬,右一揖,满脸赔笑道:“娘子你也闹够了,你别往歪处想。我现在发了财,要接你娘儿俩上那边享福去。我怕你恋着老家不肯去,所以才偷偷地进来哄你。”

娘子骂道:“放你娘的屁!你那么样地哄我,你一声不响,硬闯进来,跟我动手动脚!”这女人居然拉下脸来,挑明了说,一点也不害臊似的。其实她此时满脸通红,早已羞愧难堪,她口头上依然倔强。

两个徒弟进来的不是时候了;可是徒弟不进来,师娘必然还嚷。薛兆倒背手,往后挥他两人出去,二人悄悄地退出门外。薛兆看住了他妻的两只手,提防她再动手动刀;身子却直往前凑,靠着妻子身边坐下,再好言相哄。

两个徒弟退在门外,贴在窗前,替师父巡风望。这小院闹得不算不凶,幸亏是独院无邻,又在深夜,居然没有惊动四邻。两个徒弟龇牙咧嘴,暗说:“师娘好厉害,看师父怎么耍叉吧。”侧耳倾听,师娘还是高一声、低一声地骂。

红胡子薛兆道:“得了,娘子别骂了。我现在发财了,我没有忘了你,我派了两次人接你享福去。如今我又亲自来请你,你消消火吧!外头有车,咱们走吧!”师娘啐骂道:“你这东西不用哄老娘。你有无穷的富贵,老娘偏不去享。老娘与你仇深似海,你乘早留着话,打点阎王爷去吧!你这东西太毒,一点夫妻情肠没有。你跟姓罗的通同作弊,害了我爹。我问你我们老爷子到底是死在谁手里,你说!”

薛兆连忙辩解:“那自然是老罗干的。实对你说,我就为了岳父的事,才追了姓罗的去;一追追出百十里,也没有捉住他。你想,他跟我从前是朋友,我再也想不到他会杀害朋友的亲戚,而且还是长亲。你的父亲,你自然骨肉关心;我的岳父,我就会忘了不成?咱们是夫妻,和姓罗的不过是朋友。他犯了杀人罪,我可以护庇他;他害了我的岳父,我还能饶恕他么?我是要追上他,把他活擒住,教他给岳父抵偿。不想没追上,半路上听说舅爷连我也告了,我才吓得不敢回来。姓罗的害得我夫妻失和,倾家荡产,我恨不得吃了他。你怎么反咬我和姓罗的通同作弊呢?你太屈我的心了!我敢对你起誓……”

二徒听到这里,屋内咕咚一声,他们的老师给师娘跪下了,居然对灯发誓:“杀老丈人的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我要是跟姓罗的通同作弊,帮着杀老丈人,教我活着当一辈子王八,死后再接着当。”(叶批:第二句当王八,尤妙!)

这样的起誓,勾得薛娘子也忍俊不禁,“嗤”的一声笑了。拿脚踢薛兆道:“好东西,你是起誓,你是骂街?你别忙,老娘也想开了,总有一天,教你当当活王八。”这工夫缓过去了,薛娘子手臂灼痛起来;一阵挣扎,浑身也酸疼,连骨头都发酸。恨得她骂道:“你小子够多狠!你看看你踢得我手腕子都要断了。”薛兆顺坡而上,笑着站起来,道:“我看看,我给你吹吹吧。”又把脑袋送过去,迎着灯亮晃给薛娘子看,说道:“你也看看我的脸,让你抓得稀烂八糟。你们老娘们就是会搔脸,跟猫似的。我的胳臂也教你咬掉一块肉……”

话没容说完,“刮”的一声脆响。薛娘子好不溜撒,一扬手,一个耳光正扇在红胡子薛兆的赤红脸上。薛兆道:“好打,好打!打完了这边不算,还有那边呢!劳你驾,一边一个。”又把左腮送上来。薛兆满不在乎,一心要诱走这一妻一子。

薛娘子竟被闹得磨不开,这只手扬起来,打不下去了,劈面啐道:“老没正经的东西,想不到你是这么一块货!我怨那死去的爹,不睁眼,毁了我一辈子。什么人不能嫁,偏偏嫁了一个活土匪,死不要脸的东西。”说着又当地啐了一口。薛兆越发大笑起来。

两人越说越不带气,话声越来越低,两个徒弟反而后悔刚才冒昧进屋,多此一举……。果然师父的主意不错,“夫妻没有隔夜之仇”,师父这两个耳光没有白挨。两个徒弟是这么想,殊不知薛娘子虽然复心和好,仍无意同归。她心中仍有疑虑,猜不透薛兆今日作何生涯。二徒弟估量时候不早,就要进去,催师娘上车。

不知怎么一来,又说翻了。突然听师娘嗷唠一声大叫道:“哎哟,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像疯了似的,往床上一寻。孩子早教薛兆那两个徒弟盗走了。因为蒙药中掺了鼻烟,减了麻醉力量,这小孩子被背到半路上,便渐渐苏醒;还没到同帮家中,小孩子便大哭大闹。这工夫在同帮老大家中,也正撒泼打滚,闹得不成样子,和现时他的娘一样。

薛娘子全副心神都在这一个娇儿身上,娇儿不见,她立刻又翻了脸。薛兆正挨着她坐着,本已快和好了。现在动了她的心肝;她立刻张眼四寻,寻之不见,立刻伸手一抓。薛兆早提防着,看事不好,忙用胳臂一挡。薛娘子往床里一栽,她立刻一滚身,探手一捞,只捞着一个枕头;拿这枕头,照薛兆劈面砸去。薛兆登时又跳起来了。……两个徒弟没听出所以然,看情形都知要糟。师娘一叠声地叫:“你还我的孩子,你还我的孩子!”

孩子早就丢了。薛娘子孤衾独宿,突遭丈夫夜袭,一时惊愧忘情;直到薛兆讲起携子一同北上的话来,她方才想起。屋中闹翻了天,小孩子怎么会没醒?急急地一看,方才省悟;刚才孩子睡觉的窝儿,被孩子他爹占了去。孩子的窝早已没有孩子了。她登时急怒,孩子就是她的命。她的后半辈子全依靠这个孩子了。这不用说,她丈夫两次派人明拐,今次亲来夜偷,目的也全是冲着孩子而来。

旁的话好说,要教孩子离开娘,简直不行!薛娘子竟又跳下床,冲薛兆扑来;可是劲头已差、锐气似消。刚才她错当是野男子,为了全贞保节,豁出死命来拚,故此锐不可当。如今被薛兆踢了一下,觉得她丈夫果然是个把式匠;乾纲一振,自己不是敌手。而且旧日女子即讲三从四德,一向是怯着丈夫;况且这个丈夫不是寻常人,是耍刀把的家伙。刚才她闹得那么猛,此刻竟不能再接再厉。

薛娘子一跳下床,扑势很猛,来势实慢。被薛兆轻轻一闪,快快一拿,把两手捉住,就势一抱,给稳稳地抱到床上。她无可奈何,又要大喊;复被薛兆轻轻一按,把嘴给掩住了。然后蔼声哄说道:“小招,你又要发疯!孩子,你只管放心,此刻早走出五六里地了。你老老实实跟我走,母子照样可以见面。不然的话,娘子,我可对不起你;我甩袖子一走,你们娘俩一辈子,再也别想见面了。”(叶批:极细处。)

薛娘子的弱点被抓住了,再强硬不起来,就纵声哭泣,且哭且骂,要死要活:“姓薛的,你在我们娘们身上缺德吧!我的爹教你的朋友生生给害了;我的孩子又教你们师徒生生拐走。你想尽法子算计我,孩子就是我的命,你竟要我的命。剩下我一个孤鬼,我也不活着了。那不是刀么?你索性杀了我吧!”

薛兆笑道:“我不杀你。你刚才可是真砍我。”薛娘子哭道:“你不杀我,你就走吧!闪下我一个人,我也不要孩子了。你是我前世的冤家,我是命里该当,你给我走吧!”她口气中似要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