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下了火车,霍桑便雇车直接往桃花坞公济医院。

不料据医院中人回答,就在这天清早,奚苹耕已经被人领回去了。

霍桑呆一呆,不禁作失望声道:“包朗,我刚才的允许也许真要食言哩。他们如果已经动身走了,你的资料当然也要没着落。”

我说:“你想他们已经逃走了?”

霍桑皱一皱眉,说:“很难说,不过现在还有一线希望。他们住在大新旅馆。我们姑且赶去撞撞木钟,在不在要看你有没有幸运!”

从医院到旅馆的路程原只有十多分钟,但我的心里上的感觉,这十多分的时间足有一百倍长。我们一踏进旅馆,先在旅客姓名表上一瞧,看见奚李二姓还赫然留着房间号数是二十四号。

我欢喜地说:“还好!他们还没有走!”

霍桑道:“且慢快乐。客人走了,这牌上的姓名不一定立刻就会给揩去的。”

我们走进了帐房,我首先向一个秃发的司帐发问。

那帐房答道:“一个留着,一个已经走了。”

我忙道:“走的一个是谁?”

司帐的似乎弄不清楚,疑迟道:“好像是姓奚的吧?”

又是一个失望的袭击。我向霍桑瞧瞧。霍桑还没表示,忽然旁边有一个茶房接嘴。

他道:“不,这个姓奚的今天又进来了。”

霍桑忙道:“好,这两个人此刻都在里面吗?”

茶房点点头。“他们进来得不久,在楼上二十四号。可要我领你们上去?”

霍桑摇头道:“不必。我们自己上去瞧吧。”

霍桑匆匆出了帐房,走上楼梯。不会再有岔子吧?我带着一颗惶惑不定的心,也三级两步地跟着上楼。霍桑一路在房门上寻觅号数。二十四号在一条南道里面。

我仍紧随在后面;一同在二十四号的门外站住。我听得室中有谈笑声音,分明两个人还同在。

霍桑向我点一点头,随着我的耳朵说:“你把枪准备好,也许用得着。”

我点点头。他就握住门钮,不再犹豫地突然推门进去。

里面的两个人陡出意外,都直跳地立起来。那个方面瘦黑高个子的正是奚萃耕。

还有一个比较胖些,两粒乌黑的眼珠智聪而有威光,面容也比较丰腴,身上穿着挂武装带的军服,酱油似的颜色也和奚萃耕身上穿的仿佛,不过头发是新修的,皮肤上也不见垢污,显然已经不止洗过一次澡。我估量这个人分明就是那同伴李栋。

奚萃耕向我们俩略略端详,立即认识了。他的脸上一阵泛白,嘴里也不由自主地发出一种低低的惊呼。

“唉,你们是——?”

那旁边的同伴似已会意,突的旋转身去,翻开了枕头,要拿什么东西。

霍桑不等他回转身来,便冷冷地说:“李同志,干什么?你要取手枪?用不着,用不着!我想你们在前线的工作是十分辛劳的,前两天又玩了那出把戏,当然更辛苦了!……喂,同志,大家坐下来谈几句,用不着再空费心力了!”

李栋从枕头底下取出来的东西果真是一支黑钢的手枪。不过霍桑冷静的态度把他的一般火气镇住了。他拿了手枪,向我们俩呆瞧,一时却不敢乱动。我这时早也准备好,右手握住袋中的枪,万一他有什么轻举妄动,我会扑过丰先发制人。

我看见发楞的奚萃耕并无异动的倾向。

霍桑又说:“李同志,你把这东西放下来吧。前线的战事很急,一颗子弹瞄准一个敌人,还嫌浪费,你何必想在这里虚耗掉?我告诉你,我的同伴包朗先生也早已戒备着。我不是说一句夸张的话,他的射手枪的技术也许不输你!”

莫幸耕的眼珠转一转,忽现惊异色道:“那末你就是——?”

霍桑微微点了点头,应道:“正是。兄弟姓霍,单名一个桑字。”

李栋的脸上也陡的变了颜色,从青筋暴露的火赤泛成了较浅淡的羞红。

霍桑含笑说:“李同志,我们的来意很简单,只要证明几个疑点。第一,你的那件栗壳色的法兰绒袍和玄色直贡呢的马褂,来路确很神秘。我在旧学前的各衣铺中足足费了一个钟头,终于探问不出。这套衣服,你到底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他的眼光在室中溜了一周。

李栋脸上的颜色的感应力非常迅速,那浅淡的红色一眨眼又变成雪白。他的执枪的右手仍直僵僵地垂着。

霍桑继续道:“这出把戏玩得着实巧妙。若和前几天裕昌庄上的‘五鬼搬运’的玩意儿比较,巧拙之间真是相差不可道里计!不过我还不知道哪一位是这把戏的设计人。这一点我也要请教的。”

霍桑这一番话,在我还是半明半昧,但进了那两个人的耳朵,忽而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个都开不出口。我细察他们的眼光中只有惊奇,却绝无恐惧的意味。

霍桑反身把室门关上了,又轻轻插上了铁门。

他又道:“喂,我们还有一番谈哩。这样木人头似地站着,不像样子。大家坐下来谈吧。”

这个命令不但我急急遵从,那两个人也各应声地坐在塌上。李栋把手枪放在枕头上。霍桑也坐在一张方桌旁的椅子上。小室中紧张的空气缓和了些。那两个人的神态也比较自然些儿。

霍桑继续道:“老实说,你们俩所干的事,大部分我都已料到,现在大家尽不妨开诚布公。我刚才已经问过,我要知道你们二人中谁是设计的。还有一着,我也要知道,你们究竟为什么要谋死鲁柏寿。”

霍桑说到最后的一句,特意把声浪放低一些。那两个人又彼此打了几个眼电,似觉得我们没有恶意,并不是直接去拘捕他们的。可是等了一刻,他们俩仍旧保持着静默。

霍桑又说:“你们是不是要我先说?好,我不妨先把我看到的几点说一说。

你们俩为了某种原因,设计谋死鲁相寿;得手以后,为卸罪起见,一个假装了鲁柏寿回鲁家去,一个在下一天清早到警局里去自首,假造了一个故事,使人信做是神经错乱。这设计委实很巧妙。“

这揭发的反应又是那两个军人的视线的交换,可是都不开口。我默默地揣度,霍桑的指控大概已经恰中核要,不过它对于我是生疏的。

霍桑接着说:“当13日的夜里,你们俩伏在鲁柏寿必经的路上;见面以后,立即把他捉住,处死了丢在金鸡桥河里。你们用什么手法处死他,我还不知道。大概是用手扼死的吧?……第二步,这位李同志便弄了那身和鲁柏寿同样的衣服,实地演起戏来。当你混进鲁律师寓里去时,看起来似乎很冒险,其实是简易不过的。因为那里只有一个老仆,年纪既大,眼光又弱;何况又在深夜,你又装做怒气冲冲的样子,使他不敢接近交谈。所以这幕戏你玩得天衣无缝,没有给瞧出破绽。不过你在鲁柏寿的床上睡了一夜之后,在14日的早晨,那老仆金福曾送面水和早餐给你,又通知你接电话,经过了几次交谈,却到底没有限出你的真相,你的掩饰工夫确乎也很老练。”

“不对,那老头儿没有送面水。他送牛奶面包给我,我还躺在被窝中,没有理睬他。除了他报告我有电话,和我对他说我到警察局去以外,也不曾直接交谈过。”

这是李同志不自觉的自动的纠正。声音是吴依软语,出于一个军人的口似乎不大相称。不过一直以文雅柔弱和自利主义著名的苏州人,竟也能投身军旅,给国家出力,那不能不为这古老都市称幸。

霍桑向李栋点点头,说:“李同志,你也是本地人?失敬了!苏州社会需要多几个像你这样的人,前途才有希望。”他又行敬礼似地点点头。“对,你扮演鲁柏寿,不但身材面貌有些像,连口音也不用假装,的确再适当没有。”

他笑一笑。“谢谢你的指正。这也足见你的小心。”

他回脸过去。“奚同志,你的表情功夫,我更佩服。你在十四日的清早到警局里去时,那种表演的神情,假使映上银幕去,谁会不赞赏你的艺术?”

奚萃耕的嘴唇牵动了一下,也情不自禁地答道:“我是服过安神药的,不是我擅长表情,实在是药力的作用。你又料错了!”

这一着也是我的新知识。我只索默默地旁听下去。

李栋也瞧着霍桑,插口道:“还有一个大错呢。你口口声声问我们设计的人是谁,其实这件事完全出于偶然,并非是预先计划的。”

霍桑忽连连点头道:“好,我很感激,你们竟肯指正我的错误。你们何不再说得详细些?”

那二人又互相注视了一回,奚萃耕忽点了点头,表示决意接受霍桑的请求。

于是那我所意想不到的故事便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