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从鲁律师寓里出来以后,王耀林把在鲁柏寿书室中搜得的几种文件给霍桑瞧。霍桑唯唯否否,并不发表什么意见,分明他意有所属,不愿分心在旁的事上。

不料在这紧张的当儿,霍桑的表示竟使我十二分失望。

霍桑说:“耀林兄,我看这件案子一时还不能够解决。但我们不能留待,今天必须回上海去。以后有什么发展,你若能给我们一个消息,我想包朗兄一定很感激你。因为这一种绝妙的小说资料若使没有结局,他未免要抱怨此番的徒劳跋涉了。”

接着他又回头向我道:“包朗,你跟耀林兄回警局去,赶紧把我们的行李收拾好了,直接往火车站去等我。我去买些东西,就可以到车站。”他说完了,不等王耀林留阻,掉头便去。

他为什么急急回上海?上海有什么其他的重要案件吗?我可完全没有头绪,感到老大的不快。因为这件事刚才引起了我的兴味,不意案子未破,霍桑忽然急着回去。

他虽关照王耀林,事情有了结果,必须通知我们。但这样一件疑案,要是能亲身经历,岂不更有趣些?他怎么轻轻放过了,反间接从人家嘴里去探信息?可是霍桑的意志既诀,谁也不能挽回,我只得依着他的话,取了行李,和王耀林作别。王耀林坚执着送我上车,直送到车站,彼此方才握别。

时已近十二点。我在车站上等了一会,饥肠雷鸣,便随意先进些小食。到了十二点四十分钟,火车已经到站,我才见霍桑急忙忙地赶来。我们就一同上车。

火车开了,我才禁不住问道:“霍桑,你刚才说去买东西的,买了些什么?”

霍桑摊开了两手,说:“没有买什么。”

“那末你在干些什么事?”

“我空费了一个钟头,很失望。”

我乘势道:“你希望些什么?”

他向我嘻一嘻,摇摇头。

我再问:“霍桑,你究竟有什么意思?在这紧张关头,你怎么把这一件不可索解的疑案轻轻放过?”

霍桑的嘴牵一牵。“包朗,你太老实了。这种案子,我们怎肯错过?你总知道我所以始终保持我私家侦探的地位,绝对不肯受官家的任何高俸厚禄,目的就要保全我们的自由,贯彻我们为公道正义而努力的主张。此番我所以如此,也就要恢复我们的本来面目,以便自由自在地侦查这件疑案。假使我们和王耀林一块儿合作,这一点一定就办不到。”

这几句话像一枚尖针刺破了我的迷惘的疑障,我的闷气立刻得到发泄,不觉又提起了精神。

我忙道:“既然如此,我们此刻为什么又急急地回上海去?”

霍桑道:“这案子一天两天谅来不会发展。我们何必在这里坐等?并且若使留在这里,我们就也不能自由行动。”

我道:“那末你对于这件案子谅必已有一种理解。是不是?”

霍桑说:“是,理解是有的,我已经表示过。”

“你刚才不是说鲁柏寿在短时期内不会出现吗?这句话根据什么?”

“根据我先前的观察。”

“晤,你说得明白些。我还像在黑暗中迷藏。”

“我本料鲁柏寿和奚宰耕有怨嫌。今天鲁柏寿忽然听说奚莘耕自称已将他杀死,他自然会因此惊恐起来。他虽已答应了耀林,但一转念间,又临时变了主意,便悄悄地逃避开去,不敢到警局里来会面。当时我假定这转变有两种可能:一,他畏惧奚莘耕,怕迟早会吃他的亏;二,或是他自己有什么亏心的事,深恐一经和奚莘耕面质,他的黑幕给拆穿了,不免受法律的处分。”

“晤,很合理。”

“不!恰正相反!”

我诧异道:“什么?相反?”

霍桑点头道:“是。这一个推想已经给一个小生命完全推翻了!”

我顿一顿,又问:“一个小生命?不就是你在鲁柏寿床上发见的那个虱?”

“对!”

“我正自奇怪得很。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虱?它会有这样的大力,能够推翻你的推想?”

霍桑脱口应道:“我相信这个虱是案中的一个重要枢纽。我因着这个,才想到——唉!真狡猾!——”

他说到这里,忽而愣一愣,顿住了。他的闪动的眼光漾到车窗外面去,似乎在欣赏那奔赴眼前的田野风景。

我忙道:“霍桑,你想到什么?怎么不说下去?”

霍桑皱着眉头,答道:“包朗,请原谅,不要逼迫我。我刚才费了一小时工夫,就想证实我的重建的推想,但是到底没有证实。故而此刻我还不便发表。”

读者们大概也都很深悉,霍桑有时有一种卖关子似的脾气。此刻他又要玩老把戏吗?

我仍耐不住,继续问道:“霍桑,你的推想虽然没有成熟,还不能发表,但这一个虱——”

他摇摇手。“虱是我的推想的引子。你要谈虱,就不能不牵引到我的末成熟的推想。对不起。”

我的嘴给堵塞住,抱着闷气也瞧到窗外去。

一片寥廓的田野,田中只有未掘割的稻根,树木都寒伦地赤裸了。小桥边的水车棚是空虚的,没有牛,当然更没有桔梗声。初冬的野景是从绚烂归于平淡,缺乏吸引力的。

“霍桑,你难道不能随便把可以发表的说一说?”我终于耐不住。

霍桑忽摇摇头。“唉,你又来了!你的躁急的性子真是没法改变的了!晤,我不说,你终不会甘休。好,现在我把我推想中最后一点告诉你。据我料想,鲁柏寿律师此刻大概已经不和我们呼吸同一的空气了!”

霍桑说完了话,从无甚可观的田畴间收回了视线,把他的头仰靠着座垫的背,随即闭上了眼睛。车声虽隆隆地震耳,他却很安闲地养神打吨起来。

他的表示太惊人。我当时自然又发过几句:“鲁柏寿死了吗……?”“怎么死的……?”“你怎么知道的……?”一类问句,但是结果不但没有得到他一句答话,连他的眼睛都不曾张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