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花开笑口开,黄鹂又叫两三回。

垆头有酒莫辞醉,天下有山都看来。

请把眉头休打结,再将肠路少安排。

听人说个新文去,也好将来刷闷怀。

我今诌这几句话,非是劝人游游荡荡,听讲笑话过日子。乃是劝人放开肚肠,莫使机心。不要日里忙忙碌碌,茶饭不得安享一餐,夜里魂魄飞扬,好梦不能做得一个,着何要紧!只为不信那“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这两句话儿,所以误了一生,到头来始知是错。我共你都是耳目聪明的男子,也是前世修来的。若能安分守己,依着好人言语,定不教冻死饿死。还有一种疲聋残疾之人,看之十分可怜,其间亦大有好歹不同。

话说嘉靖年间,南京城里有个瞽者,日闻卖卦,夜里烧送祸福。姓杨,号了仙,半中年纪,未娶妻子。每恨自己前世不修,以致无目,不敢打奢华发达的妄想,苦苦恼恼傍个舅子家过日子。一日晚来,他的烧送行中朋友拉他到人家酌献,连他四个,一齐去做生意。直至半夜天气才散,一齐走到半路,三个朋友作别分路去了。了仙拿着引路榜儿,的的搭搭摸回,已将到家,想道肚里吃得顶满,何不解解去睡。步拢墙去,忽然脚尖头一踢,几乎绊了一交。了仙弯腰摸摸,却还一个袱包。就在袱包上坐了一会,并没有一个人来走响。了仙就背了到家,止有一个小厮在家开门。眼花乌暗,也不问他。他竟拿在自己床上放了,脱衣睡觉。睡到五鼓,爬将起来,拿了袱包,又将自己青布海青裹上,用绳结好,急急背了出门。摸到前街那拾包之处,将包放下。此时天还未亮,坐在包上,就如钉钉的一般,寸步不移。

少顷,天色渐明,行人渐多。耳中只听得嚷嚷,有一个乡下人声音,哀哀苦苦诉说:“昨日黄昏时分,同十来岁一个儿子,走到此处,天色昏暗。因要解手,将个袱包放下,叫这儿子坐在上面,等我解完了,你就背背,分付得明明白白。谁知我解完了手,叫他快走去去,肚里饥了,好到下处主人家吃饭去。我便先走,儿子立起身赶着。这小使一来因天色昏暗,恐失了队。二来肚饥,听说吃饭,小的们一发肚肠痒,十头丢了九头。我又昏头答脑,不曾问得他一句,把一个袱包忘失背了。直到主人家,方知没了袱包,将儿子打下一顿。主人家再三劝道:‘南京街道,昼夜行人不绝,一千个也没有了,打他也没帐。且到明早去叫喊明白,倘有人拾得者,财物与他对分,或者你造化,撞着做好事的,还了你也不见得。’我这袱包内,有银子十七两,绵绸三匹,首饰一包。只因要嫁女儿,进城来置办些物件:染这三匹绵绸,安排些首饰,都是卖田的东西。如今没了,怎么开交?嫁女的事,日子又近了!”不觉哀苦发急之极。行人沸沸之声,东说西说,杨了仙坐在包上,细细都听在肚里,悄地对一个呱子说:“小哥,你去对那失袱包的人说,叫他来问我一数,便知袱包下落,不要他铜钱,快来就是。”那呱子忙跑去说了。乡人即来问数,说一个丑时。杨了仙叫列位略去开些,附着乡人耳朵,说了几句话,立起身,了仙背了包子,乡人随他同走,走到了仙家里。了仙道:“老丈,老丈,包儿端然在这里。我适才不便还你,恐被地方人见了,有那游手好闲的,就要动手动脚打开看看,看时必有所失。我虽不要你谢,地方人使有索东道的、索谢钱的,反多事了。我特同你到家还你,你将上面青道袍还我,你自拿了包去。”那乡人忙解下青道袍,见袱结如旧,一些不动,笑嘻嘻背上道:“造化还好,果然撞着好人,改日怎么报你!”谢道又谢,去了。

了仙依旧洗面整冠,开店端坐,专等主顾来问卜,且是日兴一日。了仙一心好行方便,忽一日,一个乞丐走上他门,叫道:“瞎子,瞎子,与我些钱!”了仙道:“有钱。”慨然与他三文。乞丐又道:“瞎子,瞎子,你晓得天下有空青,人间无瞽目么?”了仙道:“空青怎能够得?”那乞丐呵呵大笑道:“好道器也,好道器也!”遂对了仙道:“闻得你有德行,我今特来救你。汝且过来,我对汝说。”即向了了仙耳边,轻轻道了几句。授与空青一粒,丹经一部。道:“吾尹蓬头也”,飘然而去。

了仙次日整冠焚香,对天拜祷,将空口口口水向眼上一抹两抹,那眼睛就如脱下皮子的般,口然一口,口口口口重生口口口口活不煞,自三岁丧了目,今日口口口口口口般口口见,说不尽反瞽还光之乐。口口口口口口仙口得口口口口之言,飘然怀了丹书,竟口口口口口口去,你道如何:不是口口口口客,口为口口会中人。

看官们,你道天下的人,口口口口口口口不论有眼没眼,连官府也不必刑罚,也不消口口。又有一个瞽目先生,且聪明又伶俐,又有志气,又有机变,口遗下万古臭名,做了千秋话靶。闻者酸心,听者肉颤。这瞽者是近代人,生长杭州府海宁县,六岁上出痘子,双口上生了痘子,以此坏了两只眼睛。他姓李,幼年叫做阿口,后来学成卜课之业,搬在嘉兴城内开店,起个号儿,叫做李心所。这心所眼睛虽瞎,会抹骨牌,善相棋,常与人赌事,口人反要输与他。若有人口须欺他,这个人就敢死了,他不但要认输赔礼,还要口上门,扯破衣服,咬碎指头,真口不当耍的。到了三十来岁,身边积得二三十两银子,娶了一个二婚头邹氏为妻。家中原有一个小使,叫做阿隆,三口儿度日。他自从取娶了这个妻子,生意也只将就,亏煞别样生发些用度。那妻子又是个刁钻恶薄的,心所有了他,就如老虎添翼翅一般。凡邻舍家婆,过往小使,不许在他面前道个“瞎”字,若道了个“瞎”字,定要骂得足食足兵。就是卖小菜东西的,到了他家,定是磨牙不过,折本出门。万一挑起担子,咕哝一声“瞎毒”,他就追着,尽情踢打。路间人聚集解劝,反道有眼的欺侮没眼的。如此多年,说不尽他瞎毒的口状。正是:

毒而不瞎者有矣夫,未见瞎而不毒者也。

那瞎子却结下一个前世冤家,乃是平湖县人,叫做魏玉甫。有个病凄江氏,止生得四岁的一个儿子,叫名官寿。玉甫虽是收贩小布,也是一个半光不糙的闲汉。一日起个五更,要到嘉兴府里告张状子,思量“言乍”一个财主。吃了些饭,黑漆漆的出门,却被门槛一绊,跌下一跤。也不知疼痛,扒起就走,径讨船到了府城。肚里有些七上八落,不知此主钱财诈得到手否,心怀忧虑。一头走着,远远望见一个招牌,上写着“李心所,卜易如见”,旁边有两行小字:“致诚烧送祸福,酬还神愿”,走到门前,且是收拾得有些模样,但见:

袅袅香烟,生生神像。袅袅香烟,水碓末香盘九曲;生生神像,泥金彩笔点双睛。

竹椅数张,到也摆得假乖;诗笺几幅,且是贴得精致。

牌位上,供着周文并孔子;水板上,书着年月及今辰。瞽目先生端正坐,虔心主顾降来临。

这李心所店到蚤蚤开张,打扫得洁洁净净。洗手水盆满满兜了清水摆着。凉秋天气,硬邦邦黑绿布道袍穿起了,头上戴顶分心如意鸡鸭嘴口口巾。两只螺蛳肉眼反上反下,侧耳听声。专等个人来上门,竭力奉承他一番,报个主顾。若有问疾病的,教他降星告土,鼓乐响送,起发他一主,热闹热闹。肚里件件想到,又思量上天,又思量入地,不良之事种种都搜索到。古人说得好:

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无目之人,朝朝暮暮。

黑漆漆的,眼中无见,心内多思,无怪其然。

列位哥,只是要思量得好,若如李心所,心怀不正,有何好思量思出来!不一会儿,将巳牌了,鬼也没一个上门。刚刚魏玉甫走在门首,往内瞧瞧,就如钉钉的一般,再不走去,便起个念头道:“且问个卦,看那事儿称我心否。”一脚跨入他门,叫声“先生请了”,竟取课筒,望门外朝天,暗暗祷祝道:“魏姓香火,来意致诚。今日到府城,某家财主,我气他不过,要告他一状。他是忠厚没用之人,日后他怕见官,央人来处,财份十分旺相,还个上上之卦。万一其间有鬼作怪,不来调停,利息淡薄,还个下下之卦。”魏玉甫祷告已毕,作了揖,转身将课筒捧与心所。心所问了姓,的掇的掇,且是念了一长篇,摇了半个把时辰,将钱掷了三掷,得了内卦。又摇又掷,完成一卦,乃是个“泽水困”卦,遂道:“阿爹请坐听讲,这是泽水困卦,有何贵干?”玉甫道:“要求主大财,不知落空不落空,先生从直断来。”李心所道:“此卦上妙。卦名为困,求财者不消劳力,困在家里,也有人送上门来。且又六爻乱动,乃是钱财旺相,乱滚进门之兆。今日勾陈玄武直日,七煞黄幡直时,又有豹尾拖枪塍蛇布阵,一伙钱财尽行赶来与你。再查得天罡塞道,五鬼拔桥,蟆蝎乱钻,枭神滴血,恭喜财旺之极!”

魏玉甫是个贪财愚下之人,那晓得易中道理,听他一派胡言,眯眯地笑,想着身子就在元宝堆里一般。就向腰边兜肚内摸出一包银子,撮了七八分一块,用纸包了,递与先生,叫声有劳,低头便走。暗想道:“若处了银子,再写得些田地过来。三郎菩萨,保祐介弟子,猪羊还愿!”

却说李心所接了魏玉甫课钱纸包,就是一捏,早已欢喜。即将纸儿去了,把银子放在口里一咋,知是好银。连叫:“阿隆,阿隆,快些去赶那起课老爹转来,说先生还有话对你说。”阿隆原是做心所眼目的,人去人来,看在肚里,常有低假银子要换,追赶惯的。一口气追去,不上二十来家门面,扯住魏玉甫衣袖道:“先生请阿爹转去,还有要紧话说。”玉甫心上欢喜,随他转来。李心所早已与老婆速成一计,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不施万丈深潭计,焉得骊龙颔下珠。

魏玉甫随着阿隆,步步转来,到了课店坐下。心所在里头踱将出来道:“魏阿爹来了么?魏阿爹,你方才此课,有十二分财喜,小弟心中庆贺。此番家道兴隆,规模比前大不同,大要改变一番,就如脱皮换骨的一般。小弟当日学得揣骨神相,只为缠扰的人多,如今不行相法,单单起课。今遇老丈财星,索性替老丈细细一决,不要相金,待日后果然应验,再来重重谢我就是了。”魏玉甫痴想所蔽,竟把自己当个财主,立起身来要相,伸手过去与心所。心所道:“此处起课人来,又要应接他,后面小轩,可以细讲。”阿隆早已将将侧门开了,心所逊玉甫在前,一步步走进后面。那妻子已叫阿隆将大门掩上,招牌早早除了,止得魏玉甫李心所两人走入轩里。瞎子立着,玉甫坐定,两人面面相对。心所道:“借手摸摸。”又转身背脊摸摸,又将腰边摸摸,摸着腰间兜肚,内中有物。李心所又将他头面摸了一摸,口中只说好好,又叫他抬起头来,那玉甫就抬起头来。李心所将手轻轻摸到喉咙居中之处,将鼻子嗅嗅,那玉甫还道是嗅其气味,谁料瞎毒将头一侧,尽力一口咬定不放。老魏痛极难当,将手解拆。瞎毒妻子闪将出来,反绑其手。瞎毒咬得太重,就如吃西瓜一般,完完全全咬下毛桃大一块来,吐在地上,就如血浸的蝴蜂窠。可怜玉甫昏晕跌倒,喉间滚滚鲜血如潮。手脚乱颤,不能做声。不上半个时辰,动也不动了。阿弥陀佛,正叫做:

何年造下冤家结,今日相逢一口间。

魏玉甫已尚飨了,瞎子公婆两个,忙叫阿隆索性把大门闩上,取他财物,剥他衣服。心所瞎七瞎八,拿了锄头,忙到后面空地上,打帐扒掘。阿隆、邹氏一齐下猛力相帮乱掘,约掘了两个多时辰,已有三尺深了,三人将玉甫尸首拖去放入,以土掩之。三个笑做一团,全不惊惧半毫,到象是久惯做这把刀儿的一般。瞎子摸摸银子,微微而笑。妻子收拾血地。一日不开店门,晚来吃酒吃内,三口儿满怀欢喜。次日依旧开张课馆。就是三日不发市,捆定要买鱼买肉,一家受用。如此过了半月,没人讲起闲话。

却说那可怜魏玉甫的妻子,因产妇得了瘫病,能吃而不能行。儿子四岁,不晓人事。时时在家盼望,念道:“如何出门许多日子,竟不想家里,信也没一个回来?”止有一个老价,与人作工,叫做老苏,有七十多岁,每常回来领领孩子,也无处去打听下落。家中原收些小布,日日有人拿布来卖,通回头去了。魏娘子盼望丈夫,好不凄惶,正是:

谁知无定河边骨,犹作深闺梦里人。

看官哥,你道此段事,黑漫漫的,何时发作,何日伸冤?古人说得好:

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却亏了魏玉甫昔年曾结下一个盟弟兄,姓傅,因年青,人人叫他是傅四官。也收些小布,一日拿了四五十匹布,进嘉兴城中去卖。城中东走西走,卖得六七匹。一荡荡到起课的李心所门首,只见一个乔势妇人,半露红颜,身上且是清楚。叫声“拿布来”,傅四官就走进课店。这妇人讨布看看,拣了五个。傅四官要一两五钱银子,妇人还一两二钱五分。傅四官道:“称银子看,若是纹银,情愿少些。”妇人转身进内,称了银子,递将出来道:“都是纹银。”傅四官将银子一看,暗暗的吃了一惊。傅四官是乖觉之人,想这银子来得古怪,将就讨些添添,就卖与妇人。出门时节,把他起课招牌念了又念,肚里一路思量道:“这一小锭纹银,乃是周歪头还魏玉甫的布钱。半个月前,我经手称过的,是我戥子九钱七分半重。仔细又认,将银子一称,毫厘不差。如何在他课店手中?想是带在身边盘缠,也不该用在这里。难道这个雌儿有几分人物,玉甫不老成与他的?现今玉甫半月多不回,家里好不思念。昨日我到歇家问问,又说他不曾到。打听府中,又不曾去告状。其间必有原故,必有原故!”放下布包,将银子又摸出来看看,又将原戥称称,压在九钱七分半上,水也没这样平。这傅四官好生惊疑不决。

一二日间,布已卖尽,转身回到平湖,就到魏玉甫家望望。见了玉甫妻子哭哭啼啼,儿子亦索索莫莫。遂道:“魏大哥多日不归来,我去府里打听,又不曾告状,又不曾到歇家,又不说明远出,将一锭周歪头家讨来布钱,用在府城内起课店里,原生不动,是我经手的。我哥哥平日又不嫖不赌,银子如何落在这个去处?我卖了这主银子,好生疑惑,不敢收货用去。若再访问得哥哥没有踪迹,就将这锭银子到县里去告发,问那起课的,讨此银何方来头,自有下落。若是哥哥在就罢了,哥哥一日不见,一日挨查,有何不可!”

魏娘子悲悲咽咽道:“说得有理。我日日在此心焦,只是儿小我病,没人到县里做事,如何是好?”傅四官道:“我做干证,叫老苏抱了官寿,将银子首状递上,且存了个案,做个指实。”魏娘子道:“没人做状怎好?”傅四官道:“待我去买张纸来,直写就是了。”忙到纸店,买了一张纸来,上写道:

告首人魏官寿,告为寻父事。父亲入城做买卖,二十日踪迹不见。身边银子到在起课先生李心所家,有盟叔傅四官,卖布与他,见其原银,可叹可悲!将原银呈在龙案,恳乞爷爷查究银子根苗,要见何处来的,父亲自有着落。娘苦之极。上首。

傅四官就将这不合格式的状子,半真半草写了。说道:“明日清早去,叫了老苏来,抱了官寿,一同去告,银子就留在你家。”

次日绝早,傅四官来到魏家,老苏驮了官寿,拿了原银状子,一齐到平湖县里。那平湖县是个清廉古怪的官,最恼人告状。年纪才三十来岁,乃是广东琼州府人,新中进士,姓沈名瑶章。其父是老道学,晚年生他,家事贫落,受尽许多寒苦滋味,所以守着家训,要做好官,不肯受词状,信赏必罚。衙役积蠹如小鬼见钟馗一般,不敢作弊。百姓都称他是小城隍。是日升堂,傅四官、老苏抱着官寿,三个挨在众人丛里,共有七八十告状人。那小城隍叫都收了,将呈状就在当堂一一细看。看了三十多张,通是大笔一勾。看到魏官寿这张,将头点点笑笑儿,批个“准缉”二字,打个到日。

八十余张呈状,准得三张,魏官寿的在内,就将这三起告状人唱名问问。叫到魏官寿,见老苏抱着官寿,口中只叫阿伯阿伯,惊惶可怜之状。又叫傅四:“这银子是你何处来的?”傅四官一一从头说个明白。三起事问过退堂。

沈公退到私衙,对门子道:“我要差一个老实守分的甲首,你可举一个来。”那门子不敢作弊,举了一个至老实,不会趁银子诈酒食的甲首,叫做曹升。对沈公道:“只有曹升老实本分。”沈公即起一只签,就差曹升,又分付道:“你去唤那府城里起课的李心所,明日下午我有事问他。不可说一句闲话,不可要他酒食吃,叫了来,我自赏你酒饭。”

曹升领了签,叩头自去。次日起个五更,径往府城里,问课店李心所,到了李家,温温雅雅送出签来。李心所将手摸摸,亦不惊恐,道:“叫我为着何事?”曹升说:“我不知道,或者要你起课,也未可知。即刻就要去的,先生不要哼腾了。”心所道:“老牌,你晓得老爷衙里,有人口不安的么?”曹升道:“我不晓得,先生自去问我们老爷。”李心所道:“老牌坐坐,吃杯酒去。”曹升道:“烂嘴的要你的酒吃,烂手的要你的铜钱,日子短,快些起身!”心所只得进内,吃了碗饭,别了几两银子。恐防平湖县要他起课,又带了一个课筒。出门对妻子道:“去去就来。”两人出门,叫船竟到平湖县中。

曹升带心所在私衙伺候。天已将晚,只见私衙内点着红烛。沈公坐在私衙那公座上,问道:“曹升一起,可曾带来么?”曹升带瞎子进见。沈公在袖内取出一个纸包,叫道:“曹升,你公干谨慎,赏你五钱银子买饭吃。”曹升叩头谢赏,竟出衙外站候。瞎子跪在案前,沈公问道:“李心所,你是个瞎子,千得好事!可怜那个小小呱子。”将怒子案上一扑,瞎子吃惊道:“老爷哟,不干我事,这小使原是做贼的,事已多时了,老爷问他做甚么?”沈公道:“话从那里说起,这样小小一个呱子,会做甚么贼?”瞎子道:“老爷哟,他偷了家主的银子首饰衣服铜锡东西,原不是个好人,故此小的断送他的。”沈公道:“你怎么断送他的?”瞎子道:“去年四月,这小使做了贼,偷了许多物事,寄在小的家里,落后来讨。小的妻子怪他,骗他进门,只得一顿孤拐打倒,将纤索缉死。实是小的眼睛不便,都亏妻子动手的。”沈公道:“这样又是一条人命了。那小使是谁家的人,叫甚名氏?”瞎子道:“小使叫做乌三,是徐郎中驮箱的。”沈公问尸首在那里,瞎子道:“在后天井内。”沈公叫:“夹起来。”左右一齐动手,先夹一夹棍,应应急,细细再问。这瞎囚只会在家里装老虎谋害人,那里晓得王法如炉,衙门中的利害。如今到此,正所谓:

犯法身无主,运退一齐来。

这李心所瞎囚,一夹棍夹得魂飞魄散,黑地昏天。出娘肚皮从不曾尝着这般滋味,昏晕去了又苏醒转来。沈公不恼不躁,又徐徐问道:“那魏客人银子,你用得好,如今到在我这里,还我这个人来!”瞎囚道:“老爷,老爷,老爷,魏客人尸首同乌三埋在那里。”沈公又道:“你谋财杀命,始末从头直说,饶你今日打死。”瞎囚道:“八月十九他来起课,因他送我课钱体面忒好,就与妻子商量。妻子道,放他不得,倒是一主好买卖。快些唤他转来,将他杀了,得了他身边的银子,慢慢受用。小的道,罪罪过过,我不会杀人。妻子道,你不会用刀,作做揣骨相法。口口咽喉处,一口咬着他的喉咙,使他叫喊不得,我就来相帮你,却不是好!还道,你若咬得松一松,我就打你一千。自古道瞎猫驮鸡死不放,千叮万嘱,小的才敢下手。止得他八九两银子,一身衣服。求老爷天恩,饶了草命,只将妻子与家里阿隆偿命罢了!”沈公道:“这个恶人,无半点人心的!”遂叫左右,重打四十大板。瞎囚打了四十,痛哭无声,在地下乱滚。沈公叫收监,明日拿他妻子并阿隆来,一同定罪。沈公遂标了签,拿李心所妻子邹氏、阿隆二名。仍差曹升,明日晚堂候审。曹升领签,沈公退堂。

次日,曹升又起个五更,竟到瞎子家里,叫声:“有人么?”那妇人嘻嘻的笑道:“曹老爹,我们家主公几时回来?”曹差道:“未得回来哩!老爷叫你同阿隆一齐到县去。”妇人道:“先生会起课,叫我们做甚么?”曹差道:“不要你起课,要你们算命哩!”妇人还不懂得,嘻嘻的拿杯茶出来。曹差道:“快些打点到县去。”妇人道:“难道真个要去?”曹差道:“不是真个,倒是取笑!阿隆在那里,一同快走。”妇人还不打点走,曹差道:“县里大爷叫你二人,你丈夫没工夫来,巴巴望你们去,有心事话说。再迟不得,迟了带累我们不便。”妇人见说得紧了,只得收拾些饭与曹差吃。自与阿隆忙忙也吃几碗,就梳洗着衣,拿些银子铜钱。对两边邻舍说了几句,央及:“看看屋里,若我们外公来,替我说声,我们到平湖县里去去。”取把锁儿锁上了门扇,穿了那件青衣服,有男子长大,生得:

一脸青气,两眼如星,鼻尖耳破,颧大眉高。

这妇人会说会道,走得快,说得多。曹差只是不答应。一路搭船,到了平湖上岸。旋到县里,曹差到私衙传禀道:“李心所妻子、阿隆带到。”沈公就发票收监,明日候审。

瞎囚在男监,妇人在女监,消息不通,会面不能。妇人在这监中,只管思量,不知是那一件事发作。又没有对头,并无人提起。也不知是丈夫起课不准,以致有此。难道是我家老子带累,或者还是我家舅舅事情发作。家里那两桩事儿,倒竟不曾说起。一夜千思万想,好生着急,扑簌簌吊下泪来。岂不是:

坐来墙角鬼磷寒,睡起梦中乡路杳。

那妇人正悲之际,忽来取他听审。瞎囚早在县堂,象狗一般扒着,好没光彩。妇人一见凶多吉少,与丈夫说话又不能彀,只是阁泪汪汪。魏家对头两个跪在一边,妇人眼尖,看见傅四官,认得是卖布的。心头一触,但不知是何缘故。不要这布是他偷来的,难道卖得贼了,告卖价不登哩?妇人心里到又一放道:“看得见的,做这五匹布着。”沈公道:“妇人,你是那家生长嫁来的?”妇人道:“小妇人邹氏,前夫死了,嫁到李家的。”沈公道:“你主谋害命,快快招来。现有买布银子为证!”妇人做作口里含糊,沈公叫左右拶起来。妇人拶了,又哭又说,说道:“不是小妇人主谋,是父亲从小儿教的。”沈公道:“胡讲!”将拶子收紧,妇人十分悲楚道:“不是小妇人主意,是舅舅教的。”沈公怒道:“你家谋财杀人,埋在家里,将亲戚乱扳,是何话说?”妇人道:“老爷哟,我家父亲舅舅,不知谋了多少财,杀了多少命,老爷不去寻趁他,小妇人好嬉子儿,算计得这个把,求老爷方便罢了!”沈公问道:“你父亲是谁?”

妇人道:“小妇人的父亲是邹短胡,有名的强盗头儿,做了二十多年强盗了。舅舅叫做尤保关,也是头儿,另是一班。这两班常常相会,夜夜生意,内中还有小盗,不会谋财害命的。老爷放了拶子,待小妇人细细禀告。”那瞎囚听得妇人说得高兴,掩又掩他的口不得,只暗暗的骂道:“臭花娘,便少说两句,如何把根脚直倾!”沈公道:“且松了拶。”喝道:“你但少了一人,说一个谎,登时打死你!”遂拿笔逐一登记。妇人道:“小妇人直说,只要老爷饶打,老爷听禀:

父亲叫做邹短胡,只为杀过客,今年生意不济,只杀得十六个,以前杀的不计数。今年年纪五十八,家住乡壁北里栅。手下有个羊腊梨,明火执仗做先锋,先进门,后出门,东西他要两倍分。手下有个皮画眉,会撬墙挖墙,先偷狗,后动手,会装假死诈人。手下有个陆九伯,千斤力气,惯放火做生意,贩卖妇人。手下有个陶小五,飞檐走壁,日夜只是吃酒。手下有个童强遭瘟,单会抽帮打劫。手下有个馒头六,打劫不留一合谷。手下有个烂腿丁,到人家劫了金银,并生口也不留。手下有个网巾鬼,专用火烧人身子,缉人脑箍。手下有个光打光,和尚出身,惯步软梯。手下有个鳖棋孙,瞎一只眼,会钻狗洞。手下有个黑皮油五,假装卖油,专一打听人家,又当应捕。还有零碎毛贼,醋蒜王三是剪绺的。章阿卦,偷鸡的。还有周姐夫,李亲爷、胡六官、贾表叔,一大半是舅舅十弟兄。又有舅舅贴身伙计,只得四五个:糟赭鼻、鸡儿黄、脓胞阿酉、戚火筒,这四个能干,夜夜生意,杀人打劫,不知多多少少过哩。”

沈公将笔写完了,又要再背一背对对看,用笔逐名再点过去,果然一字无差。便问道:“你如何记得这些人名?”妇人道:“小妇人自小在家,空闲的时节,常与母亲数数耍子,再不忘记的。”又叫阿隆:“那魏客人如何谋死的?”阿隆道:“我在外面管门,不知他们怎样弄死的。掘地埋他,是我相帮的。”沈公叫左右将妇人褪裤打了四十,仍复发监。将李瞎子家私查报,尽数断与魏官寿。

掣一支签,次日原差曹升,押苦主魏官寿,同到李家掘尸。掘起那魏玉甫,面庞端然可认。傅四官放声大哭,买棺殡殓,祭奠烧钱。

沈公怜官寿年小,不便离母,不去更拘。傅四官为友雪冤,大行嘉奖。李瞎子、邹氏,问成大辟。阿隆奉主之命,年小徒配。一面又出牌,着徐郎中收乌三的尸。其邹氏所供许多贼盗,沈公精密,忙差心腹捕役,照单密拿,个个问真了,同解上台。一时积盗,倒亏这贼妻供得尽情,罄尽搜剪,万民感激。

诗曰:

国正天心顺,官清民不冤。

劝君莫作亏心事,举头湛湛有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