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谓天下大势,士农工商各居其一,求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农耕于野,以及各色技艺,无不自食其力,大约皆朝夕经营,纷纷仕途。得志者,则意气扬扬,自鸣得意;失时者,则垂首丧气,怨天尤人,甚至寡廉鲜耻,卑屈乞食。孰能看破红尘,抛离乡井,出乎四民之外,不入俗情之中?闲言提过,引出一部《升仙传》野史,说的是济小塘功名未遂立志修行,云游四海之外,受尽辛苦万端,得遇仙人传授法术,广行善事。虽则惹了无限灾殃,终至羽化飞升,提纲叙明。
话说明朝自太祖洪武扫除宇內,位登九五,传至嘉靖皇爷,这位爷原是封为胡席潘三囡,正德祖宗晏驾,无人承统,把这位王爷取进朝纲,承袭天下。真乃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那日早朝,文武百官朝拜已毕,分班站立,忽从班中闪出一位官来,手执牙笏口称万岁。天子举目,认的是阁老严嵩,说:“先生今日出班有何事奏?”严嵩奏道:“臣启我主,今乃上元甲子,大比之年,理应开科取士,乞我主定夺。”嘉靖爷说:“先生,朕自登基以来,历科考选举子,直隶八州府县二百三十二处,未见真才,今传朕旨意,此科将辽东宣府两镇的秀才俱赴北京,与直隶学子一同应试。”严嵩领命,答应下殿,知会礼部速行牌票,传二处学子赴北京,这且不表。
且说关东沈阳城有一秀才,姓济名登科,号小塘,父亲济仰俯,曾做铁岭卫参将,不幸早丧。母亲李氏相继而亡,遗下登科一人,年长二十四岁,尚未娶妻,只有两个家童服侍,终日奋志攻书,真乃满腹经纶,胸怀锦绣。一闻北京开科取士,满心欢喜,连忙打点资财行李,把祖业住宅托付一位族兄料理,雇了牲口,带了两个家童,竟扑北京大道而来。那日进了北京齐化门,寻觅住所,到了肖家胡同,才找了下处。
房主是严阁老的长班,只有两间闲房,每月租银十两。主仆三人一同住下。济登科就去顺天府报名,领了卷子,置买了进场的东西。到了八月初八进场,一连三场篇篇锦绣,堪中得解元,这话暂且不表。
且说八月十五天气清明,嘉靖爷传旨,在望月台上摆筵,三宫六院相陪,共赏佳节。这位爷乃是聪明帝王,饮酒高兴,说:“御妻,今当此佳景,朕要做一套《大四景玉娥》,即叫宫女依韵歌唱。不知能尽善否?”正宫郭娘娘欠身离坐,说:“以我主英资明敏,自当音律并美。”说罢吩咐宫官取过文房四宝,不用思想,把头一套春景做完,叫掌宫婆拿去,挑选八个伶俐宫女,立刻念熟,立刻就唱,宫婆答应拿下台去。万岁又把第二套夏景做完。也叫宫婆拿去挑选宫女,宫婆才把夏景曲儿拿下台去,那头班学春景的宫女齐上月台,各拿笙箫等物唱道:
春色娇丽,融和暖气,瞧景物斑斑美堪怜,花开三月天,姣娆嫩艳鲜。草萌芽,桃似火,柳如烟。士女王孙戏秋千。惜伤惨,春归两泪连,恨锁两眉尖。对对蝴蝶穿花把两翅翩,清明上景园,和风吹牡丹,玉楼人醉倒在杏花天。
唱完,龙心大悦,赏了一把紫金豆儿给八个宫女。这一班刚才下去,第二班宫女也上台来,唱道:
端阳节间,龙舟水面上划,锣鼓叮咚响波喳,多采玉兰花,佳人甚可夸。采莲船尽是豪富家,枝叶灵符,鬓边扎着轻纱,沉李与浮瓜,新鲜饮玉茶。水阁凉亭对对佳人把彩扇拿,三伏似火发,薰风透体纱。赏各园开败了梅柳花。
唱完,万岁也赏了一把紫金豆儿。又与娘娘饮了几杯,天已三更时分。万岁爷乘着酒兴要编那秋景,想了一回难以下笔。说:“御妻,寡人欲把四季曲儿做完,怎奈遇着秋景竟是难以措词。也罢!宫官过来,把这春夏二景的曲词拿去,不论阁下、翰林,若能续上秋冬二景,明早进朝,朕自有赏。”
吩咐已毕,转驾回宫。传旨官不敢怠慢,手捧花笺出离禁门,搬鞍上马,一直到了严府的私宅,叫门上的值日官儿往里通报。
这一日严阁老与赵文华等人饮酒赏月,忽见值日官禀道:“圣旨临门,请相爷接旨。”严嵩闻言,连忙将传旨官迎接进去,拜跪已毕,太监开言说道:“严老先生,这是圣上作的《玉娥》即兴词调,只有春夏二景,叫你们阁下、翰林等官若能续上秋冬二景,明早进朝,万岁自有升赏。”说罢,将两套曲词交与严嵩,出门上马而去。严嵩回至后堂,把两卷花笺打开与赵文华等三人一同观看,看了一回,竟是一窍不通。严嵩说道:“咱三人里是在朝,但才学欠精,若有个才子将这两套曲词续上,进与圣上,假称是老夫所作,面上也有光彩。”
言还未尽,忽有一个长班,跪在面前说:“恩主,今乃大比之年,纷纷学子尽在京都,内中岂少才人?不免拿些礼物前去寻访,或者能访的着。”严嵩闻言心中大喜,说:“长班的,你的识见不差,真正中用。你可带上四礼、两锭黄金去访一个才子续续两套曲词,天明回来,重重有赏。”这长班应一声“有”,接过花笺,和年七领了礼物,出府而去。
且说这个长班姓任名有智,就是济小塘的房东。当下出了相府,一路寻思,不知才子在于何处。忽然想道,听说家中住的那个相公一连三场文理皆通,待我前去烦他,或者他能续这两套曲词,也未可知。主意一定,来到自己门首,叫小使开了街门,先到自己房中将两锭赤金交与妻子,只拿表礼花笺往小塘住房而来。小塘一见,说:“房东此时方回,想是朋友请去赏月?”任有智说:“相公,你那知我们的苦处,官府一更不散,必得伺侯一更。今因相爷请客玩月,故此来迟。”
说毕,从袖中取出两卷花笺,说:“相公,你看这两套曲词如何?”小塘接来,打开一看,不禁惊而问道:“这系何人所作?”任有智说:“实不相瞒,这是当今万岁编的,只有春夏二景,三更时分传旨出来,叫阁下、翰林续上秋冬二景。我家相爷因多贪了几杯,且是又没工夫,故此拿这表礼烦个高人续上,好去进与万岁。我看相公高才,何不编上两套,明日进上。相爷奏上一本,相公的解元便稳当了。”小塘听了,肚内说话:想我子乡百里来此应试,三场文字虽好,还不知试官眼力如何,不如趁此机会施展才学,使圣上知道,也是一条门路。想罢开言说:“老房东,在下学疏才浅,恐怕不堪入圣上之目,待我胡乱编上两套,奉与恩相,若是中意,进上之时只求把学生带上个名儿足以够了。这表礼送与房东,当是举荐的谢仪罢。”有智听了喜个不亦乐乎,说:“相公不受表礼,小弟过意不去。也罢,我且收下,待相公恭喜之时,我再作贺敬罢!须要就动大笔方妙。”说罢,叫小使将表礼收了,亲自与小塘研墨。小塘展花笺,提笔便写,登时把两套曲词凑完,与嘉靖爷的原稿包在一处,交与任长班。任长班出门,直奔相府,此时才交五鼓,不用通报,竟至后堂。双膝跪倒,说:“小人访着一个才子,给他礼物,立时将两套曲词填来,呈与相爷过目。”严嵩闻言,接来一看,看到后边写着沈阳学生员济登科续编。奸贼看到这里,心中想道:这人好生可恶,既知是我叫他做曲,就不该写上自己的名姓。一个秀才就敢如此狂为,倘若金榜有名,必定作怪。想罢,遂向年七说道:“你速到贡院向考试官说,如遇济登科的名字,不许中他。”年七答应,出府而去。严嵩拿起笔来将小塘的曲词另誊一张,后面写上自己的名姓,把济小塘的花笺一火焚之。欲知后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