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岗子,死尸狼藉在那里。无人掩埋,野狗活跃在尸群里。太阳血一般昏红;从朝至暮蚊虫混同着蒙雾充塞天空。高梁,玉米和一切菜类被人丢弃在田圃,每个家庭是病的家庭。是将绝灭的家庭。全村静悄了。植物也没有风摇动它们。一切沉浸在雾中。赵三坐在南地端出卖五把新镰刀。那是组织“镰刀会”时剩下的。他正看着那伤心的遗留物,村中的老太太来问他:

“我说…天象,这是什幺天象?要天崩地陷了。老天爷叫人全死吗?嗳……”

老太婆离去赵三,曲背立即消失在雾中,她的语声也像隔远了似的:

“天要灭人呀!…老天早该灭人啦!人世尽是强盗、打仗、杀害,这是人自己招的罪…”

渐渐远了!远处听见一个驴子在号叫,驴子号叫在山坡吗?驴子号叫在河沟吗?

什幺也看不见,只能听闻:那是,二里半的女人作嘎的不愉悦的声音来近赵三。赵三为着镰刀所烦恼,他坐在雾中,他用烦恼的心思在忌恨镰刀。他想:

“青牛是卖掉了!麦田没能种起来。”

那个婆子向他说话,但他没有注意到。那个婆子被脚下的土块跌倒,她起来慌张着,在雾层中看不清她怎样张惶。她的音波织起了网状的波纹,和老大的蚊音一般:

“三哥,还坐在这里!家怕是有‘鬼子’来了,就连小孩子,‘鬼子’也要给打针。你看我把孩子抱出来,就是孩子病死也甘心,打针可不甘心。”

麻面婆离开赵三去了!抱着她未死的、连哭也不会哭的孩子沉没在雾中。

太阳变成暗红色的放大而无光的圆轮,当在人头。昏茫的村庄埋着天然灾难的种子,渐渐种子在滋生。

传染病和放大的太阳一般勃发起来,茂盛起来!

赵三踏着死蛤蟆走路;人们抬着棺材在他身边暂时现露而滑过去!一个歪斜面孔的小脚女人跟在后面,她小小的声音哭着。又听到驴子叫,不一会驴子闪过去,背上驮着一个重病的老人。

西洋人,人们叫他“洋鬼子”,身穿白外套,第二天雾退时,白衣女人来到赵三的窗外,她嘴上挂着白囊,说起难懂的中国话:

“你的,病人的有?我的治病好,来。快快的。”

那个老的胖一些的,动一动胡子,眼睛胖得和猪一般,把头探着窗子望。

赵三着慌说没有病人,可是终于给平儿打针了!

“老鬼子”向那个“小鬼子”说话,嘴上的白囊一动一动的。管子,药瓶和亮刀从提包倾出,赵三去井边提一壶冷水。那个“鬼子”开始擦他通孔的玻璃管。

平儿被停在窗前的一块板上,用白布给他蒙住眼睛。隔院的人们都来看着,因为要晓得“鬼子”怎样治病,“鬼子”治病究竟怎样可怕。

玻璃管从肚脐一寸的地方插下,五寸长的玻璃管只有半段在肚皮外闪光。于是人们捉紧孩子,使他仰卧不得摇动。“鬼子”开始一个人提起冷水壶,另一个对准那个长长的橡皮管顶端的漏水器。看起来“鬼子”像修理一架机器。四面围观的人好像有叹气的,好像大家一起在缩肩膀。孩子只是作出“呀!呀”的短叫,很快一壶水灌完了!最后在滚涨的肚子上擦一点黄色药水,用小剪子剪一块白绵贴在破口。就这样白衣“鬼子”提了包轻便的走了!又到别人家去。

又是一天晴朗的日子,传染病患到绝顶的时候!女人们抱着半死的小孩子,女人们始终惧怕打针,惧怕白衣的“鬼子”用水壶向小孩子肚里灌水。她们不忍看那肿涨起来奇怪的肚子。

恶劣的传闻布遍着。

“李家的全家死了!”“城里派人来检查,有病象的都用车子拉进城去,老太婆也拉,孩子也拉,拉去打药针。”

人死了听不见哭声,静悄地抬着草捆或是棺材向着乱坟岗子走去,接接连连的,不断……

过午二里半的婆子把小孩送到乱坟岗子去!她看到别的几个小孩有的头发蒙住白脸,有的被野狗拖断了四肢,也有几个好好的睡在那里。

野狗在远的地方安然的嚼着碎骨发响。狗感到满足,狗不再为着追求食物而疯狂,也不再猎取活人。

平儿整夜呕着黄色的水,绿色的水,白眼珠满织着红色的丝纹。赵三喃喃着走出家门,虽然全村的人死了不少,虽然庄稼在那里衰败,镰刀他却总想出卖,镰刀放在家里永久刺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