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调寄《西江月》
却说吉彦霄是日约了姑娘去请庚作伐。停过两日,备些蓂酒之类。这日因严君有事,无暇出门,只有彦霄一人,同了几个仆从,到姑娘处捧觞过,即请了素琼的八字回来。
一日,恰好是吉日,唤家僮掇了庚盒,一同到卿云斋头。正遇卿云在家,进去报知,出来迎接到厅坐了。彦霄启口道:“别后不觉又盈旬矣。前日所云家姑娘处表妹,欲与令表弟作伐。不道家姑娘到舍来,弟即乘空言之,竟尔慨然,约定吉日。昨特到他家,请得年庚在此。弟本该与兄同造旭霞兄处才是,目下有一小事,必要弟在家支值的,只得要烦兄转送去了。”卿云道:“这是家表弟之事,有烦大驾往返,向未少尽,弟处亦方抱不安,何得反加一‘烦’字于弟?真个使人汗颜了。”
说罢,点茶吃过。卿云道:“这头姻事,蒙令亲不弃家表弟贫陋,更承吾兄赞褒,俯赐芳庚,乃至美之事。但目下两人俱要进京去,怎处?”彦霄道:“这也不妨。若令表弟情愿与舍亲缔结彩萝,只消弟去说定了,就是来春场后归家送聘,谅无出入者。”卿云道:“前日兄说他曾有诗词唱和,自然是有心向慕的了。今闻是吾兄令亲,又欲与他撮合,喜出望外,难道反有不愿之理?”彦霄道:“正是。但令表弟怎的再不见他到郡来呢?”卿云道:“因为如此,家父家母,日逐在此牵挂,正欲差小弟去探望,不道又有此喜事去相闻他,实为两便之举。”说罢,即留彦霄到里面去,置肴款待,欢饮而别。
卿云在家,又停过一日,即驾船而去。喜得风恬浪静,不一日到了长圻嘴,收港,泊船上岸。平头儿捧了庚盒,随着家主,穿林度径的到了旭霞门首。但见:
斜桥寂寂闻流水,曲径潇潇望远山。
竹户不开尘满径,疏林有鸟去来闲。
卿云见了如此冷落,乃暗想道:“怎的中了一个解元,景况越觉凄凉了?如何日里把门儿牢闭在此?不知他在家里否?”叫平头儿敲了几下。
那山鹧儿在里面打盹,惊醒听得了,乃想道:“自从相公出去多时,这门日日闭在那里,并没有人来扣打。今日不知是谁,莫非是相公回来了?待我出去开着门儿看。”遂走到外面,启了双扉,见得不是家主,是杜卿云主仆两个,遂问道:“杜相公在那里起身的,不同了我家主一起回来呢?”
卿云听了鹧儿之言,亦惊问道:“你家主在何处去了,教我同他归来?”鹧儿道:“家主到杜相公家来,将及一月了”。卿云道:“这那里说起?自从他中后归家了,从未见他到城里来,因此老相公、亲娘牵挂。今日又要来替他做媒,故尔特教我来。这也可怪!”鹧儿道:“若依相公说起来,城里又没有别家亲眷,出去了这许多日子,杳无音信,必然是这日起身得早,被人路上谋害了。”鹧儿说到此境,遂放声大哭起来。
卿云见得鹧儿如此光景,心上也觉惨伤,几乎也掉下泪来,乃劝鹧儿道:“目下也尚未可知。你且住了哭,说他出门时的来历与我听。”鹧儿拭干了泪眼道:“相公这日,在城归时,到这些相知朋友处,都去望过。一日独坐亭子里闲玩,有一个花遇春答拜,闲话了半日别去。到得明日,又是他同了凤老爷家家僮,拿了请帖来请饯行。相公原是不肯去的,却被那花遇春抵死相逼,扯了去。去的时节,竟做出一桩新闻事来。”
卿云道:“什么新闻呢?”鹧儿道:“说起了真个好笑!岂知那凤家有一个小姐在家,要招女婿。想必道是我家相公人材生得出众,又是个新解元,做下圈套,立刻逼去吃酒。挨至黄昏时分,鼓乐喧天起来,竟扯这小姐来做了亲,送入洞房。两个动也不动的坐了一夜。到得早起,相公竟自不别而行,逃出后园,急忙忙的到了家里,在书房中去了一次。他说有吃紧的事情,要到相公家来,连饭也等不及,收拾去的。怎生不见了?”
说罢又道:“方才这些说话,相公出去时,从没有对小奴说的呢。”卿云道:“既是不曾说,你从那里晓得来?”鹧儿道:“小奴到山坡上去砟柴,见这起樵夫们在那里你说我说,讲量我家相公呆,道白白里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万金家私送与他不要,坐了一夜,原封不动的弃还他家,黑早逃出去了。故尔小奴得知。”卿云道:“原来是这个缘故。以后那凤家可曾来找寻么?”
鹧儿道:“若说凤家,倒是一场笑话。相公逃出门后,先是那花遇春气□□的到我家来寻。小奴对他说道:‘到苏州去了。’不一时,又赶一起家人来寻过一次。以后再不见有人来了。凤家道是那陪堂花遇春说计商量的,竟是着实去埋怨他,岂知他是上无父母、下无妻子的,也是一溜烟的逃走了。如今那个小姐气不过,把一头青丝细发都剪掉了。凤老爷几乎气出病来,门也不出的在家服药。”
卿云听了鹧儿这一番说话,不觉呆了一回,乃捶胸跌脚的道:“那凤老原不该做这造次苟且的事。你的家主,亦何可如此执性?不但害了人家女子,连自己的身躯,不知着落何处。弄出这样话巴来,如今怎处?”说罢,乃想一想,对鹧儿道:“你可认得那凤家的么?”鹧儿道:“怎不认得?”卿云道:“你既认得的,待我写一个名帖,你同我去望他,看此老说些什么来。”说罢。随到旭霞书斋去,简出帖来写了,唤了平头儿、鹧儿两个随后,一齐步到凤家。
门上人接帖进去,通报过,那凤老龙龙钟钟的走出来,迎接进厅,揖过坐定。来仪启口道:“足下贵表,尊居何处,有甚事见教?”卿云道:“晚生贱字卿云,寒斋筑于葑溪。这新科解元就是家表弟。晚生特到他家来探望,因他不在,寂寞难遣。久仰老先生年高德劭,特来请教。”
凤来仪听了卿云之言,蓦的吃惊,想道:“此人从未面一回的,恰好又是那薄幸的亲戚,今特然而来,必有古怪。我如今且悄俏问他一声。若知此事的,观其出口便知那小子之踪迹了。”想罢乃道:“令表弟到郡久了,怎的不见他回府呢?”卿云道:“闻得那早在老先生府上出了门,说道要到郡中来的。若他来时,并没有别家亲戚,必然要到晚生家来的,岂知这日竟不曾至。他的家僮只道在舍下,不出去寻访。今日晚生到来,然后晓得目下不知何处去了,竟杳然无踪影,甚为可骇可疑。”
来仪又听了这一番话,心中惊骇,暗想道:“依那杜卿云说来,若是真情,事必有跷蹊了。莫非是日出去得早,渡湖遇了风水,溺死于波浪之中了。我想这事情,后日倘寻不着,还有许多周折在内。况且这事是我情愿把家私、女儿送与他,也不为什么不正之事。若瞒了他,只道我这里有恁般缘故,逐出去的,反要被他疑猜,倒不美了。莫若竟与彼直言,好歹凭天所愿罢了。”乃道:“卿云兄可晓得令表弟在舍出门的话么?若说起来,真个教人要气死,又要被人笑死。学生为着他,前日害起病来,几乎就木,亏一个名医调活了,得苟全性命在此。目下难见亲友之面,故杜门不出。”卿云道:“家表弟怎样得罪,有累老先生动气?”
来仪道:“愚夫妇因年迈了,膝前乏嗣。有一小女,自幼娇养,爱若掌珠。老拙不舍得出嫁,兼有薄业无人承受,欲赘人一婿,可作半子,以娱桑榆。岂知高低难就。前日蒙令表弟中后降重,学生见他青年拔解,人材俊伟,恰尚未娶,不觉生羡慕之心。恐失了英才,难于他得,遂与老拙商量定了,就烦门宾花遇春到令表弟处去说。始初他原不肯就的,后来都是那花遇春不是,学生一时惑了,弄出这样遗笑万年的事来。”
卿云道:“那花遇春便怎么,老先生是高明的,倒被他惑了去?”来仪道:“学生见令表弟不允,就罢了,却被他撺掇一番。随择吉日,请他到舍宴饮,就是此夜成了花烛。这时节看令表弟,已是心愿的了。谁知到得天明,愚夫妇起身来,正要排宴请客,竟不见了他。合家倒吓得惊惶无措。即差人到他家去问,知是到苏州去了。这时学生不免捶胸跌脚,埋怨着花遇春。岂料他没担当,也不知逃遁何处去了。小女又道是愚夫妇害他的终身,默默愤恨,把一头发儿尽情剪掉。这桩事情,做得似羊触藩蓠,进退两难。怎处?”
卿云道:“原来是这个缘故。晚生在家一些儿也不晓得。论起来,原是老先生失算。有了令爱拚取赔着家私、妆奁,何处没有伶俐子弟,何苦苦去寻着这样执性穷儒?况且这起做门客的是胁肩谄笑之徒,他不过是于中从臾成了事,赚此花红钱钞,那里管别人名节的?这是老先生自去堕其术中。如今这令爱倒要安慰停当他,这里近侧也须差人寻访。晚生返舍,也少不得要着处寻觅。若寻着了,待晚生即送至府上,相叙几日,收拾他进京会试,倘能一举成名,令爱的荣华在后,俱不必烦恼的。”
说罢,正欲起身告别,被这鹧儿上前抢口道:“凤老爹,我们相公好好里中了一个解元,住在家中用功,指望到京去会试,中个进士回来,出我家老爹、奶奶的殡,要耀祖荣宗一番。是凤老爹今日也教那花相公来迷,明日又教那花相公来请。如今赶走了他,杳无踪影,教小奴独自一个在家受苦。若然不见了,小人是蒙我相公抚养大的,必然要替他出口气,讨偿命的呢!”
卿云听了鹧儿这番说话,见凤老局促无地,觉没体面,乃喝住了,遂起身告别。来仪道:“既蒙不弃,到寒舍来,况令表弟又不在家,到那处去歇宿?但学生处轻亵不当,一定要屈留尊驾的了。”说罢,也不容卿云推逊,竟一把扯了,到后堂去排宴款待。两人心中虽则俱处忧虑之际,原是传杯弄盏的饮至黄昏而罢。卿云有旭霞在心,卧不贴席的勉强睡了。正是:
一闻至戚潜踪信,终夜凄其梦不成。
到得明早,起身梳洗过,那凤来仪出来陪了,又留卿云吃过朝膳。才要出门,只见小鹧儿来接。卿云谢别了凤老,闷闷不乐的走至旭霞家中。见了他案头这些书籍,猝然心惨起来,潸焉出涕,吩咐鹧儿道:“你在这里,不拘远近,该出去访问访问。我回家去,自当差人四下找寻。寻着了,不消说起;倘没寻处,我来领你回去。等他归来,原是主仆相叙的呢。不要怆凄痛哭。”
鹧儿道:“承杜相公吩咐,焉敢不听?但家主在家时,是再不拿我打骂,一般同欢同乐过日子的。向来只道在相公家里,小奴还不着急;如今不知他在那里去了,身边又不曾带得钱钞,教小奴怎不牵挂?”说罢,不觉又哭起来。卿云见了,心上也觉难过,只得硬着心肠,出了门儿,心中怏怏的,原叫平头儿掇了庚盒,一齐下船而归。正是:
来时满眼风光好,归去凄凄肠九回。
直至抵暮,到了家里,把旭霞这段情由,从头至尾述与父母听了。真个至戚关情,一时都吓得满身冷汗,连连叫苦。
到得明日,慌忙差人四下去寻觅了。卿云即至吉彦霄处去回覆。恰好在外归家见了,一同进门去作揖坐下。彦霄启口道:“兄到令亲去处,乃山水胜地,怎不多住几日,领略领略,何急速速的就回府了。”卿云道:“不要说起。小弟领了令表妹的贵庚去,岂知到了他家,竟成画饼。”
彦霄乃惊问道:“兄说画饼,莫非令表弟不愿俯就么?”卿云道:“非也。竟是一桩极奇怪的事。”彦霄道:“怎的奇怪呢?”卿云遂细细述与彦霄听过,彦霄不免也错愕一回,乃道:“小弟正在这里指望他来,商定了姻事,去回覆过家姑娘,订定来春送聘之约,同他一起到京去。如今怎处?必要各处去访问。”卿云道:“弟已着人在外去了,目下还要差一小价,到支硎尼庵去寻,或者他倒住在那里也未可知。”彦霄定睛一想,乃道:“吾兄这个想头倒也差不远的,可快快去寻着了,引他归来计议。”
说罢,卿云即便起身,别了彦霄出门。走到家里来,差平头儿到尼庵去。才起得身,恰好这起先差出去的归来,回覆了没处寻的消息。停过了半日。平头儿也来回话了。此时卿云家里,靡不惊骇苦怜者。
停过一日,彦霄也念朋友之谊,到卿云家来询问,亦得了没处寻的实信回家。遂到姑娘处去,把这桩新闻事细细述与听过,回覆了。归来收拾北京去的盘缠、行李停当,这些亲戚朋友人家,各各陪酒饯行,不免每家去领过。择了吉日起程,拜别双亲,教家僮挑了琴剑书箱出门。正是:
昔日金兰共一舟,今朝独泛恨悠悠。
凄然远上公车去,先勒芳名雁塔头。
吉彦霄已上京去了,但不知那邹氏老夫人几时把这卫旭霞遁迹潜踪的信儿,说向素琼知道,作何状貌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看卫生逃婚一段,山鹧甚□□□□□凤来仪甚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