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文命自从遇见风后,便依着他的话,不往北走,先向东行。一路视察工程,随时指点。过了多月,那十条大川已次第掘好了,却是明视之功居多。文命巡视一周,甚为满意。于是每条大川都给它取一个名字。

  最北的一条在现在河北省献县东南,因开凿的时候,屡掘不成,徒夫震骇,故就取名为“徒骇河”。第二条,在现在河北省南皮县西北,因工程较大,人夫用得较多,所以取名叫“太史”,就是“大使”二字的意思。第三条在现在山东省德州县之南,因它的形势上高下突,如马颊,所以取名叫“马颊河”。第四条,亦在现在山东德州县之南,经过河北省庆云县海丰镇入海,这条水中多洲渚,往往有可居之地,状如覆釜之形,故就取名叫“覆釜”。第五条,在现在河北省沧县,其水下流,所以取名叫作“胡苏”,胡者,下也,苏者,流也。第六条,在现在山东恩县,因此水开通,水流甚易,所以取名叫做“简”。第七条,在现在河北省南皮县,因此水多山石,治之甚苦,所以取名叫做“挈”,挈者,苦也。第八条,在现在山东乐陵县东南,此水曲折如钩,盘桓不前,所以取名叫作“钩盘”。

  第九条最南,在现在山东平原县,此水多隘狭,可隔以为津而横渡,所以取名叫“鬲津”。还有最高一条,取名叫做“湿”。

  取它地势低湿的意思,或者省写写作濕字。后来“湿”字,改为干湿之“湿”,那个濕字,又变成了“漯”字。那个意义,就无人知道了。闲话不提。

  且说这十条大川,流分派别,相去本不甚远,到得下流,复汇合拢来,成为一条极广极大之河。这条河东连碣石,直通大海,潮汐灌输,常常打到里面来,因此也给它取个名字,叫作“逆河”。名称定好之后,那时水势尽退,恢复几十年前之旧状,于是寻出两个古迹来:一个是人民始祖盘古氏之墓,一个是古帝赫胥氏之墓。文命便叫人一一修好,种些树木,又建造享堂祭殿,射亲祭拜。又各派定二百户人民,叫他守护。于是衮州下流治水之事,总算告一段落。然后再向西行,察看中流的工程。从大伾山以西,一直到鼎湖,千余里之地,要凿去好几座山,真是众擎易举,不到几个月工程已经过半。文命看了,颇觉心慰。

  一日,过了王屋山西南麓,行至中条山与崤山东支衔接之处,但听得斤斧之声,锋铮动天,十万人夫,正在那里开凿。

  细看那连绵不断的山,已经凿去不少。但有六个山峰,孤掌特立在当中。最北面两个,如同柱子一般,相对距岸而立,它的南面,又是一个孤峰突起,顶上平而且阔,仿佛一个平台。它的西南又有凿剩的大石一块,其高数丈,四面有意凿得浑圆,想见工役人等的好整以暇。它的南面又有三个峰头,分排而立。

  那时大司农在旁就问道:“这几个山峰,一齐凿去,水流冲下,岂不是更顺利吗?”

  文命道:我要留它们在那里,有三个原因:第一,是节省工程。这许多峰头一齐凿去工程较大,只要水流通得过,就是了。第二,是遏阻水势。我测量过,雍冀二州间的地势比到此地高到五六千尺,而距离则不过三四百里,那股水势奔腾而下,两岸是山,虽则可以约束,还不要紧,但是一到下流,尽是平地,恐怕禁不祝所以我在下流开了九条大川,所以分杀它的势力,又在此地,留几个峰头,使冲下来水,受一个阻挡,盘旋曲折而过,那么他的冲荡之力就可以稍缓了。三则,我要借这几个峰头,立一个做人的榜样。大概世界上的人,有独立不惧的性质者少,胸有主宰,不为外界所摇动引诱的人尤少。看见他人怎样,不问是非,就跟了乱跑,问他何以如此,他就说:‘现在人家都是如此,我又何必不如此?’或者明明知道这件事情是不好的,他又推诿道:‘大家都是如此,靠我一个不如此,有什么用处呢?’若人存了这种念头,所以遇到一种不良的风俗,不崇朝而可以遍于全国,这种思想,起于滨海的外国人。他们习见潮流的汹涌,以为无法可以抵御,无法可以挽回,所以他们的口号总叫做顺应潮流,你试想想看,做人只要如此,真太容易了!我的意思,一个人总应该有一种独立不挠的气概,一个人总应该有一副能辨真理的本领。果然这项事情是不应该如此的,那么虽则天下之人都是如此,我一个人亦决计不如此,任便人家笑我,骂我,我亦断断乎不改我的态度;宁可冻死、饿死、穷死、困死我断断乎不改我的操守。这几个山峰,我要叫它兀峙中流,经千年万年水流之冲击,挺然不动,显出一种不肯随流俱去的精神,做世人的模范,尊意以为何如?”

  大司农笑道:“尊论甚是!顺应潮流,最是一种取巧的方法,实在不过投机而已。天下都是如此,只有我一个人不如此,虽则于世毫无好处,但是既然有一个我不如此,就那方面而言,究竟少了一个,就这方面而言究竟还留下一个。假使人人都是这么想,天下岂不是就有希望吗!不过顺应潮流容易做,更容易得到利益。独立不挠,不容易做,而且必定受到困苦。我看你虽则立着那个榜样,恐怕天下后世的人一定不会看了动心,依旧去赶他那个顺应潮流的勾当呢。”文命道:“真理果然尚在,人心果然不死,虽则在那举世滔滔之中终究有几个人,能够看我这个榜样的。如其不然,亦是天数,只好听之而已!”

  当下文命等就在此处住了几日,看看已完工了,于是依着风后之言,径向华山而来。刚到山麓,只听见山上一片音乐之声,渐渐异香扑鼻,远远的又看见许多人从山上下来,文命等大疑,暗想:“这是何人?”遂一面迎上去,不一时渐渐相近。

  当头一个服白素之袍,戴太初九流之冠,佩开天通真之印,骑着一条白龙,凌空而来。旁边两个稍靠后些,装束一切,大致相同。后面男男女女,羽衣星冠,仙幢宝盖之属,不知道有多少!

  当头的这个道者看见了文命等,即便跳下白龙,抢前几步,与文命施礼,又和童律等几个天将施礼,说道:“久违了!”

  文命还礼之后,便问道:“上仙何人?”那道者道:“某姓浩,名郁狩,华山神也。”又指左边的一个道:“这是地肺山神。”又指右边的一个道:“这是女几山神。都是小神的佐命。听见崇伯治水到此,特来迎接。”文命道:“盛意谦光,极可感谢!不过某的意思要想将雍州山海之水,汇到它东海中去。但是崇山峻岭,巍巍当前,施功不易。请问尊神,有何良策,可以赐教?”浩郁狩道:“是啊!昨日巫山云华夫人为了此事,已饬人前来通告小神,说道将要来到此地,会合群仙,与崇伯帮忙,想来就为此事了。请崇伯宽心!”文命听了,慌忙向着西方稽首拜谢。浩郁狩道:“夫人降临,恐怕尚有多时。请崇伯和大司农先到山上坐坐吧!”文命等答应。

  这时那些男女道流充满山谷。文命便问:“这许多都是何人?”浩郁狩道:“这是小神的从者,共有仙官、玉女四千一百个。”文命诧异道:“有这许多从者吗?”浩郁狩道:“五岳之中,小神所有的是最少呢!恒山之神,共领仙官玉女七千个,崇伯前几年遇到过的。至于泰山之神,共领群神五千九百个。嵩山之神,领仙官玉女三万人。衡山之神,领七万七百人。

  那才叫多呢。”文命道:“是否以此定五岳之尊卑?”浩郁狩道:“亦不是如此。五岳平等,并无尊卑之分。人的多少,大概随缘而已。”正说之时,那些仙官玉女已分作两行而立,男东女西对对相峙。仙官领班的是地肺山神;玉女领班的是女几山神。中间辟开一条大路,让文命等行走。浩郁狩将他所骑的白龙请文命和大司农乘骑,自己却骑在龙的后面。

  文命、大司农上得龙身,细看那白龙不过二丈长,鳞甲如银,粗不过盈拱。暗想:“这条真是小龙了,好在只骑着三个人,尚是宽敞。”浩郁狩又吩咐地肺、女几山神,叫他招呼伯益等众人在此等候,不必上来。又与诸人拱拱手,说声失陪,一语未完,那白龙已腾空而起。文命与大司农是初次乘龙,但觉龙身一动,四围的树木渐渐都低降下去。升到半空,放眼一望,空阔无边,天风浪浪,吹得有点头眩心晃起来。幸而两个都是大圣人,镇定之功极深,还不至于坐不稳。那时跨下之龙已经粗到十几围,顿然长到几十丈,才知道这是仙物的变化,并不是真正小龙。

  那时庚辰等七员天将深恐文命等或有倾侧,御空而起,紧紧的在旁边,侍着随行。转瞬之间,已到太华山顶。白龙停住,依旧缩得很校浩郁狩首先走下,文命和大司农亦都走下了。

  大司农便问浩郁狩道:“这山共有多少高?”浩郁狩道:“总在一万二千尺以上。”当下就在山顶上徘徊了一时。北望山海不过如大镜一面,西望有个峰头,与太华山差不多高。浩郁狩道:“这就是少华山了。太华山在西方,于是为秋,于五行属金,禀太阴之气,所以是归玉山西王母直接统治的。那座少华山禀少阴之气,是云华夫人所直接管理的。”文命道:“那么夫人常来此地吗?”浩郁狩道:“亦不常来。昨日夫人既然说要来此地,会合群仙,那么恐怕就要来了。”

  正说间,只见一阵五彩祥云从西南而来,冉冉的就降在少华山顶。浩郁狩指着说道:“夫人果然来了。”

  庚辰等亦说道:“是的,夫人来了。”文命听了,就要过去拜谒,浩郁狩道:“那么仍旧骑了龙去。”文命道:“某等不是神仙,骑了龙,未免不恭,还以步行而去为是。”乌木田道:“步行而去,须要两日才到,夫人是否仍在那边,殊不可知!某看还是骑龙去吧。”文命听了有理,遂吩咐各天将,到山下去招呼众人,叫他们稍待。自己与大司农、浩郁狩骑了白龙,径向少华山顶而来,顷刻已到,但见云华夫人正在那里指挥侍卫仙女等,不知道做什么事情。文命等降下白龙之后,急忙趋前要想即见,哪知云华夫人忽然不知所在。但见一块巨石,兀突的竖在前面,文命与大司农张惶四顾,诧异之极!便问浩郁狩道:“夫人哪里去了?”浩郁狩笑笑说道:“正不知夫人到哪里去了,或者这块石头就是夫人的化身呢!”文命半信半疑,说道:“刚才明明夫人站在这里,并无石头,忽然夫人不见,而石头出现,那么这块石头或者竟是夫人的化身?但是明明是人,何以要化石头?而且我来谒见夫人就使不要见我,亦何必化石头?这真是可疑的了!”

  大司农道:“华岳尊神既如此说,或者竟是夫人的化身,我们当他真的,朝拜就是了!”说着,拉了文命,一齐向石头拜下去。哪知这块石头忽然飞腾起来,升到空中,化为一朵轻云,流来流去。忽然之间,那云又油然而止,聚成雨点霏霏的降下来。文命与大司农拜罢起身,看得呆了,正不知道是什么原故。忽而之间,雨又止了,但见一只飞鸿引颈长鸣,在空际飞来飞去。忽而之间,又不是鸿了,是一只鹤,玄裳缟衣,翱翔于天半,时而戛然一声,其音清亮。后来仔细一看,又不是鹤,竟是一只丹凤,毛羽鲜丽,径来到高冈上停下。文命再上前向着她鞠躬,祝告道:“某自从夫人授以宝箓,又派天将扶助,心中感激万分!今日闻得夫人在此,特此来叩见拜谢。乃夫人屡屡变化,不肯赐见。是否某有过恶,不屑教诲?尚乞明示,以便悛改!”哪知文命祝告未完,那丹凤已化为一条神龙,长约万丈,夭矫蜿蜒,向空腾起,顷刻不知所在。那些侍卫仙女亦都不见了。

  文命至此,不禁大失所望,望着天空,木立不语。浩郁狩道:“想来夫人今日有事,不愿延见,我们且转去吧!”当下就拉了文命和大司农,上白龙径回太华山下。那时七员天将齐迎上来,问道:“夫人见过吗?”

  文命摇摇头说道:“夫人不肯赐见。”就将刚才情形述了一偏。庚辰道:“夫人决无不肯见崇伯之理。想来因为会合神仙,有多少尚须布置,一时无暇相见耳!”文命听了,仍是怀疑,又问童律道:“我于夫人极端佩服!但看到刚才的情形,千态万状,不可谛视。如此狡狯怪诞,恐怕不是个真正仙人。汝等跟夫人长久了,必定知道详细。究竟夫人是真仙吗?”童律听了,慌忙为夫人辨,说出一番理由道:“天地之本者,道也。运道之用者,圣也。圣之品,次真人仙人矣。其有禀气成真不修而得道者,木公金母是也。

  夫人,金母之女也。昔师三元道君,受上清宝经,受书于紫清阙下。为云华上宫夫人,主领教童真之土。

  理在王映之台,隐现变化,盏其常也。亦负凝气成真,与道合体,非寓胎禀化之形,是西华少阴之气也。且气之弥纶天地,经营动植,大包造化,细人毫发。在人为人,在物为物,岂止于云雨、龙鹤、飞鸿、腾凤哉!”

  文命听了这话,颇以为然,疑心尽释,就不再问。后来过了一千几百年,战国时候,有一个楚国的臣子,名叫宋玉,文才颇好,做了一篇《神女赋》,就是指云华夫人而言。因为夫人有这一回化云化雨的故事,他就做了两句,叫作:“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这不过形容云华夫人的变化,到亦不去管他。不料楚襄王无端做了一个心记梦,梦见神女来荐枕席。因此后人竟拿了“云雨”两个字来做男女性交的代名词,这真是冤枉之极!闲话不提。

  且说文命等降入平地之后,那时地肺、女几二山神正在那里招待伯益等。看见文命来,大家一齐起来迎接,刚要发言,只见天空一个女子疾于飞隼的降下来。天将等认得是云华夫人的侍女陵容华,就问她道:“汝来做什么?”陵容华也不答言,走至文命面前,说道:“夫人叫妾来传语,刚才崇伯光降,因有事未了,不能相见。只得变化隐形,抱歉之至!请崇伯千万不要介意!现在夫人因为要帮助崇伯开辟一座山,所以近日甚忙,今日已来不及了。请崇伯将所有随从人等都叫他们驻扎在对面山上,不要住在平地,并且即速饬人将此山前面三十里之内的居民都叫他们搬到对面山上,以便三日之后,可以动工。

  动工的时候,再遣人来奉请。这是夫人的意思。”

  文命听了这番话,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深悔刚才不应有疑心夫人的话语,连连答应,并说:“岂敢,岂敢!”又托她转谢。陵容华去了。浩郁狩便向文命拱手道:“既然夫人如此说,请崇伯就去布置。小神暂且告辞,三日之后再见吧!”文命亦忙拱手致谢。浩郁狩跨上白龙与地肺、女几二山神,及一班仙官玉女纷纷向山上而去,顷刻已杳。

  这里文命与大司农带了从人等先分向各处劝导百姓,搬到对面山上去,百姓不知何故,不免惊疑。然而素来信仰政府,亦不至骚扰。三日之中,三十里以内的百姓果然尽数都搬了。

  到得第四日早晨,忽见浩郁狩独处一人跨着白龙而来。说道:“奉云华夫人之命,请崇伯与大司农山上相见。”二人听了,即与浩郁狩共乘白龙向少华山而来。庚辰等天将在后相随。

  远望那山上人多如蚁,正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少顷到了,跳下白龙,只见四围满挤着星冠道服珠巾玉佩之人,男男女女,文文武武,老老少少,不计其数。但见云华夫人跟了一个慈祥和蔼丰姿美秀的中年妇人迎上来。文命与大司农刚要行礼,云华夫人就向文命介绍道:“这位是家母。”文命知道是西王母了,与大司农慌忙行礼。又与云华夫人行了礼。西王母见了大司农,就说道:“大唐使者那年光降敝山,一别到今,不觉几十年,难得今朝相遇,你好吗?”大司农唯唯答应。

  西王母又向文命道:“崇伯治水辛苦了!这次小女瑶姬前来帮忙,邀我们来看一出戏。这出戏,在上界原不算一回事,不过在人间却不常有,可以传为千古佳话了。现在演戏的艺员,还没有来,请稍等等吧!”文命听了,莫解所谓,也只好唯唯。

  细看那无数神仙之中,认不了几个,只有西城王君,和玉卮娘紫玄夫人是认识的。到是大司农前在昆仑山,见过的多,大半都觉面善,但是相隔既久,亦记忆不真,只有长头寿星最熟。

  大家行过礼之后,随便闲谈,始终并不知道这许多是什人。后来探问庚辰等,才知道今日所请来的神仙真是不少,大概普通的都请到,亦可算是群仙大会了。但不知道究竟是看的什么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