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她们赶出以后,昏沉地在她们的阶沿上坐了一息。以后,他不想回到司令部去,就一直向湖滨走了。

现在,他一坐一走的将他和她们的关系全部想过了。这一夜,确是他八年来苦痛最深的一夜。血还是不住地流出来,似乎报酬他的回忆似的。这八年来的生活,梦一般地过去,他想,这好像一串罪恶。他看四年前的蕙姑,就是八年前的莲姑;而现在的藐姑,就是四年前的蕙姑。一个妹子的长大,恰恰替代了一位姊姊的地位和美,好像她们三姊妹只是一个人,并没有三姊妹。他计算,他和莲姑相爱的时候,莲姑是二十岁;他和蕙姑相爱的时候,蕙姑是二十一岁;现在的藐姑呢,正是二十二岁。她们不过过了三年,因此,他今夜还向藐姑求爱了!可是这时他想,他衰老了,他堕落了,以前的纯洁而天真的心是朽腐了!莲姑成了寡妇,蕙姑天天被丈夫殴打着,她们的前途是完全黑暗的,地狱似的!藐姑呢,她不要嫁了,她的青春也伤破了!在他未和她们认识以前,她们的美丽与灿烂是怎样的啊?人们谁都爱谈她们三姊妹,似乎一谈到她们,舌上就有甜味似的。那时她们所包含的未来的幸福是怎样的啊?她们的希望,简直同园丁的布置春天的花园一样;放在她们的眼前,正是一座异样快乐的天地。唉!于是一接触他的手,就什么都毁坏了!他简直是一个魔鬼,吸收了她们的幸福和美丽,而报还她们以苦痛和罪恶!

这样,他又想了一想;他低低地哭了。一边,又向草地上睡了一息。

他决定,她们的人生是被他断送了的,他要去追还她们,仍用他的手,设法使她们快乐。

冷风吹着他的头,头痛得不堪,身体也发抖起来。于是他重又立起,徘徊了一息。东方几乎要亮了。

第二天很早,他头上裹着一扎白布,脸色苍白的,一直向藐姑的家走去。她的家没有一个人,门也没有锁,景象显然是凄凉。于是他又向藐姑的房内闯进去,脚步很响。

藐姑还睡着,身上盖着棉被,她并没有动,也没有向他看。头发蓬乱的,精神很颓丧。她昨夜也整整哭了一夜,想尽了她的人生所有的灰色,但勇气使她这样做,她还是荣耀的。他呆立在她的面前,许久没有说出一句话。藐姑止不住,向他问道:

“你又来做什么?”

他慢慢地说:

“请你恕我,恕我一切的过去。我要同你商量以后正当的事,你必得好好地答我。”

“答你做什么呢?”

她怒气的。他萎弱地说:

“你必得答我,我昨夜思量了一夜,我非如此做不可。”

“你一定要娶我么?你又来使我受和我姊姊的同样苦痛么?”

她说。同时在床上坐起来。他答:

“不,并不是。”

“你还想怎样做?”

他也坐下床边,眼瞧住她说:

“我要娶你的大姊。”

“什么呀?”

她十分惊骇的。他又说一句:

“我要娶你的大姊。”

“你以为我的大姊还和以前一样美丽么?你昏了!”

“不,无论美丽不美丽,我现在还是爱她。我当使用我的力量,叫你的大姊立刻和那家脱离关系。以后用我的手保护她,使她快乐。”

“你不知道我的大姊已经老了么?”

“没有关系,在我未死以前,她还应该得到快乐的。”

他悲哀地说了,两人沉默一息。一时,他又说:

“我也要使你的二姊和那位暴虐的工人离婚。”

“做什么?”

藐姑突然又惊骇了。他冷冷地说:

“自然也是这样。”

“怎样呢?”

“我娶她。”

“你也娶我的二姊?”

“是的,以后我也尽心对待她,使她快乐。”

藐姑冷笑了一笑说:

“你可以醒了!你不要再住在梦里了!为什么我的姊姊以前等你迎娶的时候,你连影子都没有了,现在却要来娶她们?你或想她们还和以前一样,对你实说罢,她们都老了,丑了,她们也再不会爱你,她们只有怨你,痛恨你,诅咒你!”

他冷淡的接着说:

“我只要使她们快乐,我去追回她们的幸福。事实已经布置好要这样做了,藐姑,请你即速差一个人去,请你的两位姊姊,来,我们先商量一下,究竟愿意不愿意离婚。”

“你有这样的力量么?你能使我的姊姊离婚就离婚么?”

“我有的。”

“恐怕姊姊未必愿意嫁给你!”

“等待以后再说罢。总之,我这几年来,已有一万元钱的积蓄,我当分给你们三姊妹。”

“我不要你的,我发誓不要你的!”

房内静止了一息,他又说:

“藐姑,你为什么这样说呢?你为什么如此怒气对我?事实已叫我如此做,非如此做不可了。人生是为快乐而人生的,莫非你们三姊妹就忍受苦痛到死么?你们以吃苦为人生的真义么?要吃苦,也不该吃这样的苦,这是由别人的指头上随意施给你们的。藐姑,你仔细想一想,有你的勇敢和意志,你应得幸福的报酬的。”息一息又说,“我呢,这是我的错误。我因为要求自己的快乐,竟把别人的快乐拿来断送了。现在,我想做一做,竭力使你的姊姊们快乐,愿意自己成了一位奴隶。你懂得我的意思么?我娶了你的离婚后的两位姊姊,我的名誉恐怕从此不能收拾了,但我不管,我曾经要娶她过的,现在就非娶她不可。事实如此,我们也不必说空话了。”

说完,他垂下头去。她说:

“我不相信你的话,恐怕姊姊们也不相信你的话了。你自想,你四年前的态度比今日如何?你一离开我们,你就没有心思了。我的姊姊是愿意离婚,但不愿再上你的当。离了婚,你就不会把她们抛掉么?谁相信你!”

他摇一摇头又说:

“藐姑,请你不要如此盛气罢!你相信我,赶快叫你的两个姊姊来,我当以我的财产担保你们。我锈了的心,昨夜磨了一夜,请你照一照罢。”

他苦痛的用手托一托她的颊,她也随即转过脸来,两人仔细地对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