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不能不到蕙姑的家里去看一趟,他看一看他的表,时候已经八时,但他的良心使他非常不安,他就一直向蕙姑的家奔走来了。

他在她的门外敲了约有二十分钟的门,里面总是没有人答应。他疑心走错了,又向左右邻舍望了一望,分明是不错的。于是他又敲,里面才有一种声音了:“你是哪个?”

“请开门。”

“你是哪个?”

声音更重,听来是陌生的。他又问:

“这里是藐姑女士住的么?”

“是。”门内的声音。

“请你开门罢!”

可是里面说:

“你有事明天来,我们夜里是不开门的!”

他着急了,说:

“我姓章,是你们很熟的人。”

这样,门才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脸孔黄瘦的约三十岁的妇人。他们互相惊骇的一看,他疑心姑母不知到哪里去了,同时仍和以前一样,直向内走,立刻就遇见藐姑呆呆地向外站着,注视他。他走上前,疯狂一般问道:

“你是莲姑呢,还是蕙姑?”

“都不是!”

藐姑的眼珠狠狠地吐出光来。他说,狞笑的:

“那末你当然是藐姑了?”

藐姑不答。接着重声地问他:

“你是谁?”

“章——”

“谁啊?”

实在,她是认得了。他答:

“是你叫过一百回的章哥哥!”

“胡说!”

藐姑悲痛地骂了一声,涌出泪来,转向房中走了。他呆立了半晌,一时想:

“到此我总要问个明白。”

随即跟她到房内。藐姑冰冷地坐在灯下,脸色惨白。他立在她前面,哀求地说道:

“藐姑,请你告诉我罢!”

“什么?”

“你的蕙姊哪里去了?”

“哼!还有蕙姊么?你在做梦呢!”

“她哪里去了?”

他又颓丧地哀求着。藐姑凛凛地说:

“早已出嫁了!两年多了!”

“又出嫁了么?”

“谁知道你没有良心,离开了就没个消息。”

他一时也不知从何处说起,恍恍惚惚的呆立了一回,又问道:

“你的姑母呢?”

“早已死了!”

他随着叫:

“死了?”

“已经三年了!”

她垂着头答,一息又说:

“假如姑母不死,二姊或一时不至出嫁。但姑母竟为忧愁我们而死去了!姑母也是为你而死去的,你知道么?姑母临死时还骂你,她说你假如还活的,她做鬼一定追寻你!你昏了么?”

他真的要晕去了。同时他向房中一看,觉得房中非常凄凉了。以前所有的较好的桌子用具等,现在都没有了。房内只有一张旧桌,一张旧床,两把破椅子,两只旧箱,——这都是他以前未曾看见过的。此外就是空虚的四壁,照着黝黯的灯光,反射出悲惨的颜色来。他又看了一看藐姑,藐姑也和四年以前完全两样了,由一位伶俐活泼的姑娘,变做沉思忧郁而冷酷的女子。虽则她的两眼还有秀丽的光,她的两唇还有娇美的色,可是一种经验的痛苦不住地在她的全脸上浮荡着。他低一低头又说:

“藐姑,你必须告诉我,你的两位姊姊眼前的生活究竟怎样?”

“告诉你做什么?”她睁一睁她的大眼。

“假如我能帮忙的时候,我当尽力帮忙。我到现在还没有妻子,也没有家,是成了一个漂流的人了!”

藐姑抬起头来,呼吸紧张地说:

“告诉你,因为我姊姊的幸福,全是你赐给她们的!”喘了一口气,“大姊已经是寡妇了!姊夫在打仗的一年,因为逃难就死去。现在大姊是受四面人的白眼,吞着冷饭过生活。二姊呢,姊夫是一位工人,非常凶狠,品性又不好的,他却天天骂二姊是坏人,二姊时常被打的!今天下午又有人来说,几乎被打得死去!你想罢,我的二位姊姊为什么到这样?”

“藐姑,是我给她们受苦的了!”

“不是么?”

她很重地问一句。他说:

“那末你呢?”

“你不必问了!”

“告诉我,你现在怎样?你还不曾出嫁么?”

“我永远不想嫁了!”

这样,他呆了许久,又向房内徘徊了一息,他的心苦痛着,颠倒着,一时,他又走近藐姑的身前,一手放在她的肩上说:

“藐姑!请你看我罢!”

“看你做什么?”

他哀求而迷惑地说:

“藐姑,这已经无法了,你的两位姊姊。现在,我只有使你幸福,过快乐而安适的日子。藐姑,你嫁给我罢!”

“什么?你发昏了!”

她全身抖起来,惊怕的身向后退。而他又紧急地说:

“藐姑,你无论怎样要爱我!你岂不是以前也曾爱过我么?我求你现在再爱我。我要在你的身上,使你有姊妹们三位的幸福,将你姊妹们所失去的快乐,完全补填在你的身上!你的房内是怎样的凄凉,简直使我一分钟都站立不住,我从没有见过姑娘的绣阁是如此的。藐姑,你再爱我。你用你自己的爱来嫁给我,也继续你姊姊的爱来嫁给我!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出嫁的理由,你还可以等待我。你很年轻,你不该将你的青春失去。我忘记你的年龄了,但一计算就会明白,你我少八岁,我今年是,是,是三十岁。藐姑,你为什么发怒?你为什么流起泪来?你的面孔完全青白了!藐姑,你不相信我的话么?我可对你发誓,我以后是一心爱你了!藐姑,你爱我,我明天就可以送过聘金,后天就可以同你结婚,不是草率的,我们当阔绰一下,拣一个大旅馆,请极阔的人主婚,这都是我现在能力所能做得到的。你爱我,不要想到过去,过去了的有什么办法呢?抬起你的眼儿来,你看我一看罢!”

同时,他将手扳她的脸去,她怒道:

“你发昏了么?你做梦么?请你出去!”

他继续说:

“藐姑,你为什么怕我?你为什么如此对待我?我是完全明白的,我非这样做不可!我已得过你的两位姊姊了,我完全占领过她们;可是她们离弃我,从我的梦想中,一个个的漏去了!现在剩着你了,我的唯一的人,求你爱我,以你十八岁那一年的心来爱我,不,以你十四岁那一年的心来爱我,我们可以继续百年,我们可以白头偕老。藐姑,我是清楚的,你为什么不答?你为什么如此凶狠的?”

“请你出去!”她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说爱我?假如你不说,我是不走的。”

“你要在深夜来强迫人么?”

“断不,我还是今天上午到杭州的,我一到杭州,就想到你们了。现在你不爱我么?你不能嫁我了么?”他昏迷了,他不自知他的话是怎样说的。

“哼!”

“藐姑,我无论怎样也爱你。你若实在不说爱我,我明天可以将你掳去,可以将你的房子封掉。但我终使你快乐的,我将和爱护一只小鸟一般地爱护你。你还不说爱我么?你非说不可,因你以前曾经说过的!”

“你不走出去么?”

“你想,叫我怎样走出去呢?”

“你是禽兽!”

同时,她一边将桌子上的茶杯,打在他的额上,一边哭起来。茶杯似炸弹地在他的额上碎裂开,粉碎地落到地下。他几乎昏倒,血立刻注射出来,流在他的脸上。可是他还是笑微微地说:

“藐姑,我是应得你打,这一打可算是发泄了你过去对我的怨恨!现在,你可说句爱我了。”

她却一边哭,一边叫:

“张妈!张妈!”

一边用手推他出去,他这时完全无力,苦脸的被她推到房外。张妈自从他走进来,就立在门边看,现在是看得发抖了。她们又把他推出门外,好似推一个乞丐一样。藐姑一边哭道:

“你明天将我杀死好了!今夜你要出去,我的家不要你站!”

这样,他就完全被逐于门外,而且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