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撤了岗之后,玉生和灵芝先到后院找张信给他们作个证明人,约定到第二天(二十号、休息日)下午到区公所登记。在吃早饭时候,双方都向自己的家庭说明。村里人知道得早的,也都分头传播着他们订婚的消息。

这一天,社里正收着玉蜀黍,灵芝在场上一方面帮忙翻晒谷种,一方面登记收回来的玉蜀黍担数,这两件事都不是连续的工作,合在一块才是个只能抵五分工的轻劳动。灵芝就在这空隙中,想起了对付有翼的问题。她想到她爹和他们互助组的人这时候都正给黄大年收玉蜀黍,她爹和玉梅又都知道她和玉生订婚的事,很难免在地里谈起来,一到晌午,消息就会传到有翼耳朵里。她想要是自己不先计划个对付办法,万一有翼一时怀恨,说自己一些不三不四的话,到那时候,自己或者是任他侮辱,或者是找他讲理,都不是占上风的事。想到这里,接着便想对付的办法。她在县城里上学的时候,常见老师们或别的职员们订了婚就要请朋友们吃糖。她和有翼也吃过人家的。她想趁午饭以前,先到供销社买些糖,按朋友关系把自己和玉生订婚的事通知有翼。她知道不论用什么办法通知,有翼都不会满意,不过自己先主动通知了他,总比他先从别处得到消息气小一点。

快到吃午饭时候,她向在场外翻晒谷草的老社长张乐意说她有点小事要早离开一小会,让张乐意替她记一记在上午收工时候最后上场的一批玉蜀黍担数,就到供销社买了点糖往马家院去。

马家院的大门头上仍然吊着块红布,大黄狗躺在门道下喘气。在接近中午的太阳光下看人很清楚,大黄狗抬起头来只叫了一声,看见是灵芝,就仍旧躺下去。灵芝跨过黄狗,走过门道,转弯便往东南小房去。

有翼一见是灵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低声说:“他们怎么会把你放进来呢?”灵芝说:“我自己进来的!”“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我舅舅……”“不要说那个了!我知道了!你舅舅给你和小俊保了个媒,已经过了礼物了!是不是说那个?”“你听谁说的?”“村里人没有不知道的!”“可是我没有答应!”“不过也没有听说你反对!”“我没有一天不反对!”“这个我还没有听人说过!”“你自然不会听人说!因为我还没有出去过!”“你为什么不出去?”“他们不让我出去!”“他们自然也不会让你不答应!”

“谁到我家里来了!我家忌着生人哩!真不讲究!”常有理在院里这么喊叫着,打断了有翼和灵芝的话。

灵芝说:“了不得!老大娘来了!咱们赶快说正经的吧!我和玉生订婚了!我来请你吃糖!”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一包糖来放在床上。有翼听了这话,好像挨了一颗炸弹,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常有理便揭起门帘走进来。

常有理说:“灵芝!你怎么不吭一声就进来了!我家里忌着生人哩!你就没有看见门上的红布?”灵芝想:这一回你倒来得正好!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她说:“对不起,老大娘!我不懂红布是什么意思!”“挂红布是不让生人进来!有翼病着哩!”“要是那样我就该走了!再见吧有翼!等你病好了我再来看你!”说了便翻身走出去。有翼本想不顾常有理的干涉,冲出门去追赶灵芝;正待动身,又想到“自己已经变成个吃糖的角色了,还追人家有什么用处?”想到这里,便无可奈何地爬到床上放声大哭。常有理不知底细,还以为是灵芝把鬼带进来了。

有翼一边哭,常有理一边摸不着头脑地瞎劝。过了一阵,有翼清醒了一点,停住哭,坐起来想自己的事。他想起灵芝刚才说过的一句话:“他们自然也不会让你不答应!”看这几天的样子,确实不会。他想:“怎么办呢?灵芝已经脱掉了,万一玉梅也趁这几天走了别的路子,难道真要我娶来个小俊每天装死卖活地折磨我吗?”他痛恨他爹妈没有得他的同意就在村里瞎声张,不由得狠狠看了他妈妈一眼。常有理见有翼的眼神不对劲,以为他发了疯,吓得吸了口冷气站起来说:“有翼你要干什么?”有翼也跟着站起来说:“我要出去!”“不行!不行!”常有理伸手去拉有翼,有翼一个箭步躲开她。常有理见没有拉住,便抢到门边,双手把门挡住。有翼从箱上抱下个装着半筐碎烟叶的筐子来向常有理的身上推。这只筐子的直径和门的宽窄差不多,把常有理堵得不能接近有翼。有翼要是猛一推的话,管保能把常有理推得面朝天跌到门外,不过他还不是真疯了,他只是一步一步推得常有理不得不往外退。常有理退到院里,知道自己挡不住了,便喊糊涂涂说:“他爹你快来!有翼疯了!”糊涂涂听她这么一喊,赶紧跑到院里来。有翼怕被他们拖住走不脱,便抱着筐子转着身一圈一圈地抡,一边抡着一边往大门外走,把大黄狗吓得夹住尾巴远远地跑开。有翼抡着筐子跑到大门外,他爹妈也追到大门外。这时候正赶上村里人陆续从地里往家走,经过马家院门口的都远远站住研究情况,在家里的妇女、小孩们听见有热闹也抢着出来看,渐渐把马家院通向野地的巷道也塞住了。也有些人想拉开他们劝一劝,只是被有翼从筐子里抡得飞出来的碎烟叶子迷得睁不开眼。糊涂涂老汉瞅了个空子,双手夺住筐子的另一边;有翼趁势一丢手把筐子递给他,自己钻进人丛中去。

常有理向大家喊:“请你们拉住他!他疯了!”有几个人把有翼拉住。有翼说:“请你们不要操心!我一点也不疯!是我不赞成他们给我包办的婚姻,他们把我看守起来了!我向大家声明:他们强替我订的婚我不答应!劳驾你们哪一位碰上了小俊,告她说让她另去找她的对象!”拉他的那些人,见他说的都是明白话,都渐渐丢开了手,有翼便挤着往外走。常有理又挤到人丛中去赶有翼,口口声声说“不要放他走”,别的人们劝她说:“老人家,你回去吧!那么大的孩子是关不住的了!”糊涂涂不像常有理觉着那么有理,仍然抱着个筐子呆站着想不出主意来。

调皮的袁小旦喊着说:“有翼革了命了!”

有翼要找玉梅,却不知道玉梅在什么地方,听家里人说这天他们的互助组给黄大年收玉蜀黍,便想往“三十亩”黄大年的玉蜀黍地里去撞一撞。他跑到村外向着上滩三十亩一带看去,见这十几天地里的变化很大——谷子早已收光,玉蜀黍也差不多收了一半,种麦子的地都犁耙得很干净,有的已经下了种,树叶子也飞散得七零八落,挡得住眼的东西已经不太多了。他没有顾上多注意别的,眼光顺着往黄大年地里去的一条路上分辨着一连串正往村里走的男女人们,想从中间找出玉梅来,一直望到黄大年的地里,发现他们组里的人都还正在地里赶着装筐子,中间似乎有女人。他也不管玉梅是不是在内,便从那些挑着担子的队伍旁边擦过去往地里走。这些人们随便都问着他“好了吗”,他也随便回答着“好了”,不停步地往前赶。他快走到黄大年的地头上,碰上他大哥和范登高、王满喜挑着担子走到路上来。他大哥一见他就觉着有点不妙,停住步喝他说:“快回去!你怎么出来了?”有翼说:“我没有病!尽是你们弄鬼!”“疯话!快回去!”“你自己走你的!不要想再捉弄我了!”大年夫妇和玉梅见他们闹起来,也停了装筐子工作站住看他们。大路上,后边来的挑着担子的人们,被他们挡得挤在一块,一直催他们“走,走,走”。有余怕有翼再说出真情实话来当着大家丢他的人,所以也不敢认真拦挡,只向大年他们喊了声“请你们把有翼招呼回来”,自己便先挑着担子逃走了。有余、登高、满喜先走了,小反倒这天赶着驴儿上了临河镇,根本没有来,地里只剩下黄大年夫妇和玉梅三个人。黄大年当真放下手里的工作来招呼有翼,有翼说:“你不要信我大哥的鬼话!我什么病也没有!”接着便走进地里去,帮着大年装着筐子,把他爹、他妈、他大哥、老牙行、能不够怎样把他圈在家里软化他的事有头有尾谈出来。大年他们听见他这番话里一句疯话也没有,便跟着他批评了糊涂涂他们的糊涂。东西收拾完了,大家要回去,有翼向大年夫妇说:“你们先走一步,我还要和玉梅谈几句话!”大年夫妇也猜透了他的心事,便先走了。

有翼瞪着眼盯了玉梅一阵子。玉梅见有翼的眼光有点发滞,觉着有点怕,便问他说:“你怎么样了?刚才不是还说你没有病吗?”有翼说:“我还是没有病!我只问你一句话!说得干脆一点!你愿不愿和我订婚?”玉梅说:“你这不是疯话吗?那么大的事,是你一言我一语就可以决定的吗?”“可以决定!你要不愿意也趁早说话!不要蘑菇来蘑菇去也落个空!”玉梅听了他这句话,知道是灵芝和玉生订婚的消息已经传到他耳朵里,惹起了他的忿气。不过玉梅过去因为承认有翼对灵芝比对自己亲近,所以不曾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灵芝既然有了下落,自己可以考虑了,只是就这么站着马上能考虑出个结果来也实在不容易。她见有翼还正生着灵芝的气,气头上很难讲道理,就又向他说:“这么着吧:问题算你提出来了,等我考虑一下定个时期答复你好不好?”有翼说:“不不不!那是推辞话!你跟我认识不止一两天了,要说完全没有想过这问题我不相信!不愿意就干脆说个不愿意,我好另打我的主意!说老实话,不要也来骗我!”玉梅想:“咦!这才是‘黄狗吃了米,逮住黑狗剁尾’哩,别人愿不愿嫁你我碍得着什么事呀?况且你以前也不是真看得起我!要不是灵芝找了别的路子,你会马上考虑这个问题吗?”想罢了便回答他说:“我的先生!我也学你的话:‘我跟你认识不止一两天了’你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有呢?也说老实的,不要骗我!”这一下打在有翼的弱点上。有翼自知理亏,不敢强辩。玉梅想趁他在这老实一点的时候,提出些条件来反追他一下,便又向他说:“你猜对了:我不是‘完全’没有考虑过,不过没有敢决定!”“为什么?”“因为对你有赞成的地方,也有不赞成的地方!”“什么地方赞成,什么地方不赞成?”“一方面你是我的文化先生,另一方面你还是你妈手里的把戏;我赞成和你在一块学文化,可是不赞成在你妈手下当媳妇——要让那位老人家把我管起来,我当然就变成‘常没理’了。还有你那位惹不起的嫂嫂,菊英因为惹不起她才和她分开了,难道我就愿意找上门去每天和她吵架吗?更重要的是:我是社员,你家不入社,难道我愿意从社会主义道路上返到资本主义道路上去吗?因为有这么多我不能赞成的地方,所以我不能冒冒失失决定!”有翼听了玉梅这番话,一股冷气从头上冷到脚心。他哭丧着脸说:“那么你就不如说成个‘不愿意’算了!”玉梅说:“不!愿意不愿意,还要看以后各方面事实的变化!”她想:“你这位到外边学过艺的先生,宝葫芦里自然有宝,不过我还要看看你能不能用你的宝来变化一下我所不赞成的事实!”

她给有翼上了这么一课,又给他出了个题目让他去作文章,感觉到非常胜利,向周围看了一下,一个上滩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了;看到了村边路上,有一位老太太向地里走来,正是常有理。她向有翼说:“你快走吧!你妈又来找你来了!”有翼看了一下回头说:“咱们相跟着走!”“可是你妈……”“我已经不怕她了!”“你还是先走吧!我不愿意和她麻烦!”有翼听她这么说,也只得先走了。

有翼一边走一边想:不愿意受我妈管制,不愿意和惹不起吵架,不愿意从社里退出,除了分家还有什么办法呢?好!回去分家去!接着便想如何提出分家的具体办法,想着想着就走到常有理跟前。常有理叽哩咕噜骂着玉梅来拖有翼,有翼闪开她跑在她前边往家里走,常有理自然也追到家里来。

有翼没有回他自己住的房子里,直接往北房来找他爹。这时候,他爹和他大哥正在一块计划对付他的办法。他们估计到灵芝来的时候已经把和玉生订婚的消息告诉了他,所以惹得他生了大气。他大哥把他去找玉梅的事端出来以后,他爹说:“他真不愿意娶小俊,就让他找玉梅算了,不要再逼出什么意外事故来。”他们正商量着,有翼便来了,常有理接着也追回来了。常有理指着有翼的鼻子说:“千说不改,万说不改!只记得你那些小妈……”糊涂涂拦住她说:“你不嫌俗气!尽说这些干吗?”又转向有翼说:“有翼!一切都由你,你不要闹好不好?”有翼说:“爹!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我管保再不闹!”“你说吧!”“把分单给了我,我自己过日子去!”糊涂涂想:“这小子真是‘茶馆里不要了的伙计——哪一壶不开你偏要提哪一壶’!我费尽一切心机来对付你,都为的是怕你要分家,你怎么就偏提出这个来?可是说什么好呢?刚刚说过一切都由你,你才提了一件就马上驳回,能保住你不再闹吗?”他觉着要是马上驳回,惹得他马上再跑出去闹,还不如暂且用别的话支吾开,等他平平气再和他谈判,便向他说:“分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何必这么着急?”“好!那么就把分单给我吧!我拿住了分单就不着急了!”“你还是不要着急!分单要在手边的话,爹马上就会给你,可惜是登高那天拿走了就没有拿回来!你先去吃饭!吃了饭回房里去歇歇!咱们都睡他一觉起来再谈好不好?”“好吧!”有翼说了这么一句便走出去。糊涂涂见有翼走出去,低声向常有理说:“你再不要那么骂他好不好?越逼越远!”有余说:“这会算过去了,一会他要认真和咱们谈分家,该怎么办呢?”糊涂涂说:“不好办!这该怨你舅舅:他要不提那几张废了的假分单,咱们只给菊英写一张来就好说一些。如今已经把那分单说成真的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一会你不要等他睡醒就跑到他房里去劝他。你就说我很生气。你就说我嫌他没有良心,为了媳妇忘了爹娘。你就说他真要分出去,这一辈子我再不理他。”有余答应了,然后就说:“咱们也吃饭吧!”

他们去吃饭,见锅还盖着,锅里还没有下勺子。常有理问惹不起说:“有翼还没有来舀饭吗?”惹不起告她说没有,她便又跑往东南小房里去。她一看有翼也不在房子里,便唧唧喳喳嚷着说:“有翼怎么不在家里?有翼!有翼!饭也不吃又往哪里去了呢?”糊涂涂一听便向有余说:“糟了!他会去找范登高要分单去!你快到登高家看看!”有余连饭也没有舀上,只好往登高家里跑。

有翼跑到登高家去要分单,登高说他给了张永清;有翼又找到永清家,永清领着他到旗杆院拿去。永清和有翼走到旗杆院前院北房里,取出钥匙开了套间门,进去又开了办公桌子抽斗上的锁,取出两张分单来,看了看,把有翼的一张给了有翼,把另一张又放回去。有翼问:“那一张呢?”永清说:“你拿你的好了!那一张是你大哥的!”“怎么没有我二哥的?”“别人拿着研究去,还没有拿回来!”说着便把抽斗又锁上。他们正要出门,有余便走进来,有余走的路线也和有翼一样——先到登高家、再到永清家、最后到这里。有余问有翼:“你到这里做什么?”“取分单!”“取上了没有?”“取上了!”有余听说取上了,马上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只好跟着他们往外走。他们走到院里,碰上个送信的,把村里、社里的一些报纸、公文、信件都给了永清,另外拿着一封信问永清说:“这位马多寿住在哪一块?”永清拿住看着向有余说:“湖南来的!一定是你二弟的信!”又向送信的说:“多寿就是他爹!就交给他好了!”永清又返回套间里去看他接到的东西,有余拿了信便和有翼相跟着回了家。

有翼得住了宝,舀上饭回他自己房子里吃去;有余打了败仗,回北房和他爹妈报告结果。糊涂涂听完了有余的报告,先让常有理去劝有翼、讨分单,然后让有余给他拆读老二的来信。

常有理向有翼软说硬说要分单,有翼已经有了主意根本不理她。她要搜有翼的身,有翼跑到院里。她正得不了手,一圈一圈在院里赶着有翼跑,有余揭开北房的门帘喊她说:“妈!

你快不要追他了!老二来了信!又出下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