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生回到家,何科长先和他谈了一下糊涂涂老婆常有理告状的事,然后提出要全面看一下三里湾的生产建设情况,让他给想一个最省工又最全面的计划。金生说:“计划路线倒很容易,只是找个向导很困难——主要干部顾不上去,一般社员说不明问题。”副区长张信说:“向导不用找,我去就行了!”金生说:“你要去的话,就连计划也不用订了。一切情况你尽了解。”张信说:“可是何科长只打算参观一天,想连地里的生产建设、内部的经营管理全面了解一下,所以就得先好好计划一下了。”三个人商量的结果是:上午跑野外,下午看分配,夜里谈组织和经营。谈了个差不多,管饭的户就打发小孩来叫何科长和张副区长吃饭来了。

吃过早饭,张信同志便带领着何科长出发。他们过了黄沙沟,沿着河边石堰上向南走。张信同志一边走着一边向何科长介绍情况说:“这黄沙沟往北叫上滩,往南叫下滩。社里的地大部分在下滩,小部分在山上,上滩也还有几块。社里的劳动力,除了喂骡驴的、放牛的、磨粉、喂猪的几个人以外,其余共分为四个劳动组。三里湾人好给人起外号,连这些组也有外号:咱们现在就要去的这个组是第三组,任务是种园卖菜,组长是金生的父亲王宝全,因为和各组比起来技术最高,所以外号叫‘技术组’。打这里往西,那个安水车的地方叫‘老五园’。在那里割谷的那一组是第二组,组长是副村长张永清,因为他爱讲政治——虽说有时候讲得冒失一点,不过很好讲,好像总不愿意让嘴闲着——外号叫‘政治组’。靠黄沙沟口那一片柳树林南边那一组捆谷的,连那在靠近他们的另一块地里割谷的妇女们是第一组,因为他们大部分是民兵——民兵的组织性、纪律性强一点,他们愿意在一处保留这个特点,社里批准他们的要求——外号叫‘武装组’。社里起先本来想让他们分散到各组里,在组织性、纪律性方面起模范作用,后来因为要在那一片几年前被黄沙沟的山洪冲坏了的地里,起沙搬石头恢复地形,都需要强劳力,才批准了他们的要求。第四组今天在黄沙沟做活,我们现在还看不见,组长叫牛旺子,因为河滩以外山上的地都归他们负责,所以外号叫‘山地组’。”

他们说着话已走近了菜园。

这菜园的小地名叫“船头起”,东边是用大石头修成的防河堰,堰外的地势比里边低五六尺,长着一排柳树,从柳树底再往东走,地势越来越低,大约还有一百来步远,才是水边拴船的地方。大堰外边,有用石头垫成的一道斜坡,可以走到园里来,便是从河东岸来了买菜的走的路。靠着大堰,有用柳枝搭的一长溜子扁豆架,白肚子的扁豆荚长得像皂荚。园里分成了若干片,一片一个样子,长着瓠子、丝瓜、茄子、辣子、白菜、白红萝卜等等杂色蔬菜,马上也判断不清还长着些什么别的东西。园子的东南角上有一座小孤房子,是卖菜的柜房,也是晚上看园人的宿舍。

这时候,水车上已经驾起骡子车水,有几个社员在种白菜那一片里拨水、灌粪,另一个社员拿着个筐子摘茄子。

副组长王兴老汉,正提着个篮子摘垄道两旁的金针花苞,因为摘得迟了一点,有好多已开了花(金针是快要开花时候就应摘的,开了花就不太好了),一边摘着一边给那个摘茄子的人讲做活应懂得先后,说茄子后一会摘不要紧,应该先摘金针。他正讲着话,看见张信领着一个人走到园子里来,便把手里的篮子递给那个摘茄子的说:“副区长领了个参观的人来了。你且不要摘茄子,先给咱们摘金针,让我迎接人家去。”

王兴老汉迎到跟前,张信给他介绍过何科长,他握着何科长的手说:“就在石堰上休息一下吧!”他领着他们两个人走到石堰上一棵柳树荫下坐下。这里放着个向过路客人卖甜瓜用的木盘。王兴老汉说:“副区长你且陪何科长坐着,让我给你们先摘几个甜瓜吃!”何科长辞了一会,王兴老汉一定要让他们吃。张信说:“在老西北角上哩!你喊他们一个年轻人去吧!”王兴老汉说:“他们都是今年才学着种,认不得好坏!”

说着自己就去了。

张信指着老汉向何科长说:“这老人家就是女副社长秦小凤的公公,今年六十五岁了,出身和王宝全老汉差不多,也给刘家种过园。”何科长指着园里那些豆棚、瓠架、白菜畦里的行列说:“怪不得活儿做得跟绣花一样哩!原来是这么两个老把式领导的!不错!称得起‘技术组’!”

一会,王兴老汉摘了些甜瓜来放在盘里说:“哪一个不熟、不脆、不甜、不香都管换!”又向柳树上喊:“老梁同志!下来吃个甜瓜再画!”何科长和张信都抬头向上看着说:“树上还有人哩!”老梁在树上说:“谢谢你!我就下去!”又向何科长和张信说:“对不起!我没有和你们打招呼!”何科长笑着说:“没有什么!倒是我们打扰了你!你们艺术家们是怕人打扰的!”

大家坐下了,老梁也下来了,四个人围着盘子,一边吃甜瓜一边谈情况。何科长问起园里收入的情况,张信说:“按原来的预算是一千五百万,现在听说超过,可不知道超过了多少。”又问王兴老汉说:“大概可能卖到两千万吧?”王兴老汉说:“在造预算时候我就说过对园里的估计不正确。现在已经卖够一千五百万了,将来连萝卜白菜卖完了,至少也还卖一千五百万!”何科长说:“这是几亩?”王兴老汉说:“一共二十亩还有二亩种的是谷子。园地不费地盘,就是误的人工多。常说‘一亩园十亩田’哩!”何科长说:“照现在这样是不是能抵住十亩田?”王兴老汉说:“按现在增了产的田算抵不住,要按从前的老产量说可以抵住。像这地,从前的产量是两石谷子,二十亩是四十石,按现在的谷价合,八万一石,四八合三百二十万。现在光种菜这十八亩就能卖三千万,粗说一亩还不是抵十亩的收入吗?”何科长说:“那二亩为什么不也种菜?”张信说:“那二亩是社的试验地,由玉生掌握,一会咱们可以去看看!”老梁问:“你们的社扩大以后,是不是可以种它五十亩呢?”王兴说:“不行!这里离镇上远一点,只能卖到东西山上没有水地的山庄上,再多种就卖不出去了。”

算了一会收入账,何科长又问了几种种菜的技术,就有个买菜的小贩挑着筐子走上石坡来。张信向何科长说:“咱们到各处走走吧!老汉要去给人家称菜了!”说着就站起来。接着大家就都站起来。王兴老汉说:“副区长!你就陪着何科长游一游,要是还有要问我的事,等我把这个客打发走了再谈!”说罢就分头走开——张信同何科长游园,王兴老汉去卖菜,老梁仍回到柳树杈上去画画。

何科长对每一种菜都要走到近处看看。他一边看,一边称赞他们的种植技术:菜苗的间隔、距离匀整,菜架子的整齐统一,好像都是量着尺寸安排的;松软平整的地面上,不止干净得没有一苗草,仿佛连一苗茄子几片叶子都是有数目规定的。他问张信说:“他们组里几个人?”张信说:“连在河边撑船摆渡的两个人一共十二个人——摆渡也是他们的副业收入,不止渡买菜的。”何科长说:“说起地面来,一个人平均种不到二亩,种的也确实不多,可是要把地种成这个样子,就是种一亩也不太容易!一家人在院子里只种几盆花,也不见得像人家这块地里的东西抚弄得整齐、茂盛。怪不得人家十八亩地就要收入三千万!人家真把工夫用到了!”

他们欣赏着各种蔬菜的种植技术,已经走到玉生经营的二亩试验地边。这二亩地没有垄道,又分成两块:靠园的一块种着颜色、高低各不相同的六种谷子,往外面一点的一块,种的是一色狼尾谷。何科长问:“园里的水走不到这里吗?怎么连垄道也不打?”张信说:“他们的谷子都种在旱地里。他们怕水地的经验到了旱地不能用,所以故意不浇水。”接着他又把这二亩谷子试验的目的向何科长介绍说:“靠园的这块是试验谷种的。这地方的谷子的种类很多,这六种都是产量最大的,可是六种自己比起来究竟哪一种更合适些,大家的说法不统一。玉生说就把这六种谷子种成六小片,每片都只种一分地,上一样粪,留一样稠的苗,犁锄的遍数、时期都弄得一样了,看看哪一块收得多。靠边的这一块是一亩四分,是试验留苗稀密的。去年省里推广密垄密植的经验,叫每亩地留一万二千苗,我们社里照那数目留下了,果然增了产。玉生说在咱们这地方留一万二千苗是不是最合适的还不知道。他说也可以试验一下,也可以分成好多小块,种同一种谷子、上一样粪、犁锄的遍数、时候也都弄一样了,只是把每一小块种成八寸垄、九寸垄、十寸垄,每分九百苗,一千苗、一千一、一千二、一千三、一千四都有,看哪块收得多。大家同意他试验二亩,所以就种了这二亩试验地。”何科长问谁给他出的主意,张信说是他自己想的。何科长说:“这个青年的脑筋真管用,好多地方暗合科学道理!以后可以派县农场的同志们帮他每年都作一点这种试验,慢慢就可以把哪一个谷种,最适宜种在什么土壤上、用什么肥料、留多少苗、什么时候下种、什么时候施哪一种追肥……都摸一下底。农业专家作试验也常要用这种办法,不过他们的知识和仪器都更精密一点罢了。”

他们看罢了试验地,便要往“政治组”去,临去向老王兴招手说:“王老人!你忙着吧!我们去了!”王兴老汉身边正围着三四担菜筐子等他称菜,顾不上来送他两个,只高举着秤杆子招呼他们说:“再见,再见!我顾不上送你们了!明天有工夫再来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