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金生家北窑的窗上才有点麻麻亮,宝全老汉就起来整理家伙,又叫起玉生来,父子俩上场里去洗磙。金生媳妇趁孩子还没有醒来便爬起来叫醒了女儿青苗,要她起来跟自己去扫院。玉梅也起来去担水。只有金生晚上睡得太迟,大家没有惊动他。

玉梅担着水回来向金生媳妇说:“我二嫂她妈,又在她门口骂人哩!”金生媳妇说:“咱们惹下人家了,堵得住人家骂?”玉梅说:“不是骂咱们,是骂满喜哥!等我倒了水出来告你说!”她把水担进厨房倒在缸里,然后挑着空桶出来向金生媳妇说:“人家看见满喜哥走过来,就故意冲着他骂。人家骂的是‘谁哄了他祖奶奶,叫他一辈子也找不上个对象!’满喜哥没有理她。”金生媳妇说:“总是满喜怎么骗了人家了吧!”玉梅说:“我告诉你怎么骗了她……”接着就把昨晚找房子时候自己怎样给满喜出主意才把何科长送到糊涂涂家的事说了一遍。金生媳妇说:“你们打伙哄了人家,自然人家骂的也有你一份——也叫你一辈子找不上个对象!”玉梅说:“你这个老大嫂,怎么也帮着能不够骂起人来了!”说着就挑着水桶做了个要向金生媳妇头上砸的样子。金生媳妇说:“不要闹不要闹!不要把你大哥闹醒了!”金生在中窑里隔着门帘说:“我早就醒来了!”玉梅吐了吐舌头,接着和金生媳妇一齐笑起来。

玉梅挑着水桶正准备走开,金生又在里边说了话,她也只好仍站住听。金生说:“你们都学正派一点好不好?争取一个人很不容易,打击一个人马上就见效,你们团里也布置过说服老多寿的工作,可是只用这么一下就把几个月的争取说服工作都抵消了。”玉梅说:“我看打击不打击都一样。有翼和菊英两个团员都住在他家,争取来争取去有什么作用?糊涂涂天生糊涂涂!一辈子也争取不过来!”金生说:“难道到了社会主义时候,还要把他们留在社会主义以外吗?争取工作是长期的!只要不是生死敌人,就得争取!”说着就穿好衣服走出来。玉梅笑着说:“你不是说过争取中间也要有斗争吗?”金生说:“斗争也应该正正派派斗争,哄了人家,人家下次还信咱们的话吗?再不要跟人家开这种玩笑!”玉梅听到这里,知道他的话说完了,便挑着水桶往外走,可是才走了两步,就又听得金生叫她。

金生这会可不像刚才那么严肃,只是轻轻叫了一声说:“玉梅!你且把水桶放下,我跟你商量个别的事!”玉梅见他不再追问哄了能不够和糊涂涂的事,也就觉着轻松了一点,便把水桶放下来问他商量什么事。金生说:“咱们社里又要分粮食了。去年的社才二十来户,在分粮食时候,一个会计都搞不过来,今年发展到五十户了,会计方面要是再不加人,恐怕分配就很成问题。我想把灵芝动员到社里来当会计你说好不好?”玉梅说:“那当然好了!不过她不是社员呀?”金生说:“我想工换工总可以。咱们换给他们互助组里一个人,我想他们也不会不答应。灵芝本人是团员,到社里又不屈她的才能,我想更没有什么不答应的理由。”玉梅说:“可是该把谁换出去呢?”金生说:“我就是和你商量这个。我想把你换给他们组里。你同意不同意?”这一下问得玉梅马上没有回答上来。她恨自己文化程度低,但是明明低,自己也不能不认输。她想自己低也倒罢了,为什么偏要用自己作抵头,去换人家那高的呢?她想到这里,便反问金生说:“社里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偏要拿我去换呢?”金生说:“这也有些原因:社里各组都是大包工,男劳力抽调不动。要用女劳力换,总还得换给人家个强的,不能让人家说光图咱的合适,不给大家打算。咱社里强的女劳力虽说还有几个,可是除了你和小凤是一个团员一个党员,其余都是群众,不一定很好说话,今天晌午打下谷子来就要分,顾不上等着慢慢和她们商量,所以我才想到你——小凤是副社长,自然不能换出去。我想这是为了咱社的顺利,对你也没有害处。你想想是不是可以去。”玉梅说:“为了咱们社自然是好事,大哥说什么话自然都是经过考虑的,可是等我想想我自己行不行。我担回这担水来答复你好不好?”金生说:“好!你去吧!”玉梅挑起水桶走了,宝全老婆从北窑里出来问:“你们要把我玉梅换给人家谁呀?”金生媳妇有时候爱和婆婆逗笑。她说:“换给供销社,给你换一匹洋布穿!”宝全老婆笑了笑说:“能值一匹洋布也不错!”

玉梅走出大门,第一个念头仍是恨自己耽误了学文化。她和灵芝同岁。当她们在十四岁的时候,正是刘邓大军南下的那一年(一九四七)。那时候,太行山区已经没有敌人了,县里的高级小学正式恢复,因为没有学生,县教育科派人到各村动员。在三里湾本来打算让她和灵芝两个女生都去,后来她妈妈说一个十四岁的傻姑娘,出了门自己顾不住自己,她自己也不愿意离开妈妈到城里去,所以结果只有灵芝去了。现在灵芝是初中毕业了,她自己却连初小学的那点东西也忘了一半,还得在夜校补习。这一点,她早晚想起来都有点不服气。她觉着她的天资一点也不比灵芝差,只怨错打了主意才耽搁得不如人家。她从小也曾听说过些什么姑娘跟着什么灵山老母学艺,学成了以后,老母赐了她一个宝葫芦,要甚有甚。她觉着灵芝现在好比是得了宝葫芦了,自己本来也可以得到,可是误了。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只要起个头,接着就要想起一大串,想拦也拦不住。她想着想着,就已经走到井台上。比她先到的还有三个人没有绞水。她把水桶挨着那第三个人的水桶一放,猛然发现自己又想到宝葫芦那条老路上了,就突然暗暗纠正自己说:“又想这个干什么?回去就向大哥说这个吗?”接着就转了一个方向想下去。第一她想到糊涂涂他们那一组里的活也没有什么难做——青年妇女只有个陈菊英,老年妇女有的根本不下地,有的下地也做不了多少,自己倒也不怯她们。第二想到组里的青年少,不太热闹,不过有了和有翼接近的机会,满可以补起这个缺点。她和有翼的感情是从学文化上好起来的。她以为有翼的葫芦里的宝可能没有灵芝的全,不过就是这不全的,自己一时也倒不完,满可以作自己的老师。第三想到互助组是工资制,不是分红制,在报酬上可能要吃点亏。第四是她听满喜说给谁做活如果吃谁的饭,抵三斤米。糊涂涂家爱让人家在他家吃饭,可是他家的饭吃不饱……她正想着这些,前边的三个人都绞起水来担走了,后边的人催她绞水,她猛然发现自己想的又不是路,又暗自埋怨说:“呸!为什么又光给自己打算起来?回去就向大哥说这个吗?”她用索头套上了水桶,吱咕吱咕一气绞了两桶水,担起来往回走。这时她索性把自己的思想简单化了一下:“什么也不用考虑了!能给社里换来一个好会计,还不是一大功吗?”

她担着水一进了大门,金生便问她:“考虑得怎么样?行不行?”玉梅说:“行!马上就换过去吗?”金生说:“等我和各方面都商量了再换。我先到场里和乐意老汉商量一下!”说着便要走。

金生媳妇说:“慢着!你先把这一口袋麦子捎带扛到磨上!”又向玉梅喊:“玉梅!你倒了水给我送一下笸箩、簸箕好吗?我先到社里牵牲口去!”又向婆婆说:“娘!请你给我听着孩子!要是大胜醒来了,给我送到磨上来叫他吃些奶!”

金生扛起麦子,金生媳妇领着女儿青苗跟着走出去。玉梅倒了水,拿起笸箩、簸箕、罗床、钢丝罗、笤帚等一堆家具也走出去。

金生送了麦子去找张乐意,金生媳妇牵了牲口去套磨,玉梅送了磨面家具转到场里去削谷穗①,走到半路上,碰上她娘领着她大嫂的五岁孩子黎明往磨上送。这老人家见了玉梅便向黎明说:“跟你姑姑到场里玩去吧!不要到磨上麻烦你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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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个“谷”是指北方碾小米的谷子,应该叫“粟”,可是俗话都叫“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