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鲁肃赶到,忽叫“不可”,而止之。此乃襄阳人,姓庞,名统,字士元,道号“凤雏先生”也。肃曰:“孔明以礼至此,不可害之。”庞统掷剑而喜笑曰:“吾亦戏之耳。”遂相欢乐。鲁肃自回。统独送孔明至船中,各诉心事。孔明乃留书一封与统曰:“吾料吴侯必不能重用足下。稍有不如意者,可来荆州,共扶玄德。此人宽仁厚德,必不负平生之所学也。”统允其言而别。孔明自回荆州。

却说鲁肃将送灵柩至芜湖,孙权接着,哭祭于前,权与挂孝哀恸。周瑜有两男一女:长男循,次男胤。循尚公主,拜骑都尉,有瑜风,早卒。胤初拜兴业都督,妻以宗室之女。后以瑜之女却配与太子孙登,此是孙权极念瑜之恩也。葬于本乡。吴侯回郡,与众将说起周瑜,无不下泪。权曰:“周郎身死,是吾股肱废矣,安能复兴大事乎?”鲁肃曰:“肃碌碌庸才,误蒙公瑾之重荐,其实不称所职。愿举一人以助主公。此人上通天文,下晓地理;谋略不减于管、乐,枢机可配于孙、吴。往日周公瑾多用其言,孔明深服其智。见在江南,何不重用?”孙权闻知大喜,遂问贤士名姓。肃曰:“斯人襄阳世家,姓庞,名统,字士元,道号‘凤雏先生’。”权曰:“孤亦闻名久矣。见在何地?”肃曰:“见在府下。”权即时使人请入。统与权施礼毕。权见其人浓眉厥鼻,黑面短髯,形容古怪。权便不喜,乃问统曰:“汝平生所学,以何为主?”统曰:“不必拘执,随机应变。”权曰:“公之才学,比公瑾何如?”统曰:“某之所学,与公瑾大不相同。”权平生绝喜周瑜,见统轻之,心中大怒,乃对统曰:“汝且退,待有用汝之时,却来唤汝。”统长叹一声而出。鲁肃曰:“主公何不用庞士元?”权曰:“狂士也,用之何益!”肃曰:“赤壁鏖兵之时,此人曾献连环策,成第一功。主公必想知之?”权曰:“此时乃曹操自欲钉船,非此人之功也。吾誓不用之!”后宋贤有诗叹曰:

君臣道合是前缘,不遇教人意惨然。堪叹凤雏何命薄?功名未遂丧西川!

鲁肃出与庞统曰:“非肃不荐足下,争奈吴侯不能用人也。公且耐心。”统长叹,低头不语。肃曰:“公莫非无意于吴中乎?”统不答。肃曰:“公抱匡济之才,何愁功名乎?留此但恐屈沉,公实对肃言之。”统曰:“吾欲投曹公去也。”肃曰:“明珠暗投耳。可自往荆州,投刘皇叔,必然重用。”统曰:“实欲如此,前言戏耳。”肃曰:“某作书以荐之。公如此,必令两家无相攻击,同力破曹,幸也。”统曰:“此平生之定志也。”乃求肃书,径往荆州来见玄德。

此时孔明按察四郡未回。门吏转报:“江南一名士庞统,特来相投。”玄德闻之久矣,便教请入相见。统见玄德,长揖不拜。玄德见统貌陋,心中不悦,乃问统曰:“足下远来,欲何为也?”统不拿出鲁肃、孔明书投呈,乃答曰:“闻皇叔招贤纳士,特来相投。”玄德曰:“荆、楚稍定,苦无闲职。此去东北一百三十里有一县,名耒阳县今属衡州,缺一县宰,公且任之。如后有缺,当重用。”统思:“玄德待我何薄!”欲以才学动之,见孔明不在,遂勉强相辞而去。统到此县,不理政事,终日嗜酒为乐;一应钱粮词讼,并不理会。每有人来报知玄德,言庞统将耒阳县尽废。玄德大怒曰:“竖儒焉敢乱吾法度耶!”遂唤张飞,分付带左右去荆南诸郡巡视一遭:“如有不公不法者,就便究问。恐于事有不明处,可与孙乾同去。”

张飞领了言语,与孙乾前至耒阳县。军民官吏皆出廓迎接,独不见县令。飞问曰:“县令何在?”同僚复曰:“庞县令自到任及今,将百余日,县中之事,并不理问,每日饮酒,自旦及夜,只在醉乡。今日宿酒未醒,犹卧不起。”张飞大怒,欲擒之。孙乾曰:“庞士元乃高明之人,且未可轻忽。到县问之,如果于理不当,治罪未晚。”飞入县,正厅上坐定,教县令来见。庞统衣冠不整,扶醉而来。飞怒曰:“吾兄以汝为人物,令作县宰,汝焉敢尽废县事也!”统佯笑曰:“将军以吾废了县中何事?”飞曰:“汝到任百余日,并不理词讼,安得不废政事也?”统曰:“量百里小县,些小公事,何难决断!将军少坐,看我发落。”随即唤公吏,将百余日公务,一时剖断。吏皆纷然把卷上厅,将诉词被论人等环跪阶下。统执笔佥押,口中发落,耳内听词,曲直分明,并无分毫差错。民皆叩首拜伏。不到半日,将百余日之事,尽断了毕,投笔于地而对张飞曰:“难断之事,在乎曹操、孙权耳。吾视此辈若掌上观文,量小县何足介意!”飞大惊,遂下席而谢曰:“先生大才,小子安知?吾当于兄长处极力举荐。”统乃将出鲁肃所荐之书。飞曰:“先生初见吾兄,何不将出?”统曰:“吾恐未尽信耳。”飞与孙乾曰:“非汝,则失一大贤也。”遂辞统回荆州,见玄德细细说庞统之才。玄德大惊曰:“吾一时之失也!”飞将鲁肃荐书取出,转呈玄德。玄德甚喜,遂拆封视之。其书曰:

庞士元非百里之才也,使处于治中、别驾之任,始当展其骥足耳。如以貌取之,恐负所学,亦终于他人之所用,实可惜乎哉!惟皇叔察之。

玄德看毕,尚在懊悔之中,忽报孔明回至。玄德接入,礼毕,孔明先问曰:“庞军师近日无恙否?”玄德曰:“近治耒阳县,大废县事,正欲问罪。”孔明笑曰:“庞士元非百里之才,胸中所学,胜亮十倍。亮尝有荐书在士元处,曾达主公否?”玄德曰:“今日却得子敬书。如此如此。”孔明曰:“大贤若处小任,多以酒糊涂,倦于视事。”玄德曰:“若非吾弟所言,险失大贤。”随即又令益德往耒阳县,敬请庞统到荆州。玄德请罪。统方将出孔明所荐之书。玄德看书中之意,言凤雏到日,可宜重用。玄德才悟曰:“昔日司马德操之言、徐元直之语,‘云伏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今吾二人皆得,汉室可兴矣!”遂拜庞统为副军师中郎将,与孔明共赞方略,教练军士,听候征伐。时建安十六年夏五月也。

早有人报到许昌,言刘备有诸葛亮、庞统为谋士,招军买马,集草屯粮,连结东吴,早晚必兴兵北伐。曹操闻之,遂问计于众谋士。荀攸曰:“不必动京师之兵,可差人往西凉州取马腾,就领兵南征,可得诸侯之心也。”操然之,遂差人往西凉州宣马腾。腾字寿成,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桓帝时,其父名肃,字子硕,为天水兰干县尉。后失官,因流落陇西,与羌人杂居。家贫无妻,遂娶羌女,生腾。腾身长八尺余,面鼻雄异,秉性温良,人多敬之。灵帝末年,羌、胡多叛,州郡招募民兵讨之。腾统军有功,初平中年,拜征西将军,与镇西将军韩遂为弟兄。当年奉诏,乃带次子马休、马铁、兄子马岱并全家老小,皆赴许昌;留长子马超守边。于路到京,先参见曹操,次日乃面君。操封马腾为偏将军,马休为奉车都尉,马铁、马岱皆为骑都尉,就领关西军马,克日出征,收复刘备。腾谢恩毕,未及起行。

一日,献帝宣马腾入内,登麒麟阁,共论旧日功臣。宣腾近前,屏退左右,帝曰:“卿知汝先祖乎?”腾曰:“臣祖伏波将军,名列青史,深荷圣朝之大恩,岂不知之。”帝曰:“汝能效汝祖,力扶汉室以诛逆贼乎?”腾曰:“臣已领圣旨去讨反贼刘备也。”帝曰:“刘备乃汉室宗亲,非反贼也。反贼者,曹操也,早晚必篡朕位矣。所降诏旨,皆非朕意。卿思先祖,何不与朕图之?”腾含泪奏曰:“臣昔奉衣带诏,与国舅同谋杀贼,不幸事泄。非无此心,力不及耳。”帝曰:“朕畏曹操,度日如年。今操付以兵权,可就而谋之,勿复泄漏。”腾曰:“臣愿以全家报陛下。”帝大喜。腾欣然领命而出,遂与三子商说,皆有报国之心。忽值曹操催督起军,又遣门下侍郎黄奎为行军参谋。请黄奎议行兵之事,置酒痛饮。奎酒半酣而言曰:“吾父黄琬死于李傕、郭汜之难,是吾心切齿之仇,誓诛反国之贼!今不想又被反贼所使,实不忍也!”腾曰:“宗文奎表字也以谁为反贼耶?以谁为正人也?”奎曰:“欺君罔上,以正为邪,乃操贼也!”腾恐是操使来相探,急止之曰:“耳目较近,休得乱言。”奎叱之曰:“汝祖乃汉代名将,今汝从贼而欲害皇叔,有何面目见天下之人耶?”腾良久而言曰:“宗文真心耶?否耶?”奎嚼指流血为誓,腾遂以心腹告之。奎曰:“吾死得其所矣!”二人商议,檄关西兵到,请曹操点视,就点军处杀之。约誓已定。黄奎回家,恨气不收,似欲平吞曹操者。其妻再三问之,皆不肯言。妾李春香与奎妻弟苗泽私通。泽欲得春香,百般无计。其妾对泽曰:“黄侍郎今日商议军情回,意甚恨,不知为谁?”泽曰:“汝可以言挑之曰:‘人皆说皇叔仁德,曹操奸雄,何耶?’却看他说甚言语。”是夜,黄奎果到春香室中,妾以言挑之。奎乘醉言曰:“汝乃妇人,尚自知礼,何况我乎?吾所恨者,欲杀曹操也!”妾遂密告于苗泽。

却说关西兵至许田地名,马腾、黄奎请操点军,并入相府。操喝左右拿下马腾。腾曰:“何罪?”操曰:“吾保汝为将,汝反欲杀吾耶?”二人抵语。操唤苗泽一证,黄奎无言可答。马腾大骂曰:“腐儒误我大事矣!两番欲杀国贼,不幸泄漏,此苍天欲兴奸贼而灭炎汉也!”操下令,将马腾、黄奎并两家良贱,共三百余口,斩于市曹。马腾、二子对面受刑,关西军大叫:“哀哉!”操喝散,只走了侄儿马岱。泽告操:“不愿加赏,只愿留李春香赐之。”操笑曰:“为一妇人,害了你姐夫,留此不义之人何用!”亦皆斩之。忽人报来:“刘备调练军马,收拾器械,将欲取川。”操惊曰:“若刘备收川,则羽翼成矣。将何图之?”言未毕,阶下一人进言曰:“某有一计,使刘备、孙权必自死矣,江南、西川亦归丞相。”操大喜。未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