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云:
人人尽道亲情好, 岂料亲情狡。 一些触怒火油浇, 便要将人架起用柴烧。 虽然恶语令心恼, 须念关雎鸟。 奈何却使暗尖刀, 砍来没头没脑又拦腰。 ——《虞美人》 话说屠才得了皮象的银子,满心欢喜。回到家中,将银子称出三个五两,带在身边,其余叫妻子藏好了,方才与妻子说明去睡。 到了次日,清早起来,遂走到监里,将要扳宋古玉做窝家之事,细细与三个强盗头说明,各人又与他五两银子。从来强盗见了番捕,就如土鼠见猫一般,百依百随,何况又有银子,比阎王吩咐小鬼还灵。彼此说得停停当当,只等临审时,就扳害宋古玉不题。正是: 明镜但能悬上照, 谁知下有百冤情; 若教一一推详出, 除是龙图再复生。 却说宋古玉,嚷骂皮象之后,被众朋友劝去,又吃了一回酒。直吃得烂醉,方才回家。到了家中,因对皮氏说道:“妳前日说妳兄弟那狗畜生是个小人,我还不肯深信,谁知果然鄙吝得可笑。今日我同众朋友在郊外饮酒回来,刚走到你家门首,偶做了一首《黄叶前朝寺》的诗,要写出来与众朋友看,因走进去讨笔砚写。不期那畜生错认是我又同朋友去要他的酒吃,遂躲在家里,叫人回我出门。众人看破了,偏要坐等。他无可奈何,方改口说是吃醉睡了。这等没体面,不通世情,我气他不过,因大骂了一顿,被朋友劝了,方才出来,你道可恶不可恶。” 皮氏听了道:“我原说他是个算小之人,虽然纳了一个监生,然气量褊浅,只好与那一班偷鸡盗狗之人往来,怎生入得文人之伙。你既看破了他的行藏,只淡淡的不睬他便罢了,为何又去骂他。” 宋古玉道:“骂他,还是看丈人与妳的情面教训他,怕他怎的。” 皮氏道:“不是怕他。但他往来的都是些坏人,恐怕不能自悔,转要怪人。” 夫妻说过,也就丢开一边去睡了。到此日起来梳洗了,正要出门。到沈君弼家去做文会,忽见一个老家人走到面前,纳头便拜道:“舅爷在上,小的贺禄磕头。” 宋古玉定睛一看,方认得是姐夫贺知府的家人。因问道:“你几时来的,老爷与太太好吗?闻知老爷已不做官,为什竟不还乡?”贺禄忙送上一封书道:“家爷有书在此,舅爷开看自知。”宋古玉接来开看,只见上写的是: 弟因一官萍转,久不获与尊舅握手谈心,殊为怅怏。不识尊舅于登坛纵酒时,亦念及远人否?鸡肋正尔恋人,幸为敝bi同年裴给事讼冤,触怒当事,远迁罢职。即当还乡聚首,以慰夙心。又因生受裴年兄托孤之重,不敢死负其言,只得暂且淹留。 兹启者,亦缘裴给事有子,正当受业之年,尚乏明师,托弟延请。弟恐误荐虚名,以辜其托。因再四选求,非尊舅不可。因敬遣苍(ィ平),致仪敦请。乞念弟之为人,转而为弟慨受其贽。则不独亡友之子,从学得明师,小弟亦得展亲亲之快晤矣。倘虑家室睽违,合宅偕临,更快不可言。 关书具上,修金仰凭台示。舟车之费,贺禄自能料理。绛jiang帐已设,临楮不胜颥望。 宋古玉看完,不胜欢喜。因拿了来书,笑嘻嘻走回房中,对皮氏说道:“贺姐夫如今不做官了,因受了同年裴给事之托,要请我到汝宁去,教他儿子之学,遣贺禄送了关书聘礼来,修金听我批多少。又恐我离不得家,叫连妳也搬了去,一家同住。论起来,我住在这里,又无进益,移去不忧柴忧米,也是一桩好事。娘子,妳可想一想,还是去好,还是不去好?” 皮氏道:“该去不该去,相公当作主张。妾身女流,识见浅薄,哪里敢作定论。” 宋古玉听了,道:“这也说得是。贺禄在外面,可收了他的礼物,打点酒饭,留他住下。待我出去,与众朋友商量定了,明日好写书回他。”说罢,依旧出门,到沈家去会文了。正是: 自己行藏事, 如何强友谋? 祸来神昧矣, 三转四回头。 宋古玉急急走到沈君弼家,十数个社友,俱已先在那里了。看见宋古玉进门,齐说道:“古玉今日太来迟了,该罚,该罚!” 宋古玉道:“非弟来迟,有个缘故。刚走出门,不期贺姊丈差人送书与我,只得开书看了,又问他家里的许多事情,故耽误了半晌。” 沈君弼道:“既是令姊丈远远差人来,未免要支持,情有可恕。但闻你令姊丈已不做官了,书来说些什么?” 宋古玉道:“正为他不做官,受了同年裴给事孤寡之托,再三要请我挈家都去,教他儿子之学,修仪情愿加厚,该去不该去,我自家一时主张不定,故特特来请教诸兄。” 众朋友俱是欢喜宋古玉的,哪个肯说该去。这个道:“宋兄若肯处馆,本地怕没人请,却去到汝宁数百里之外,甚非美算。” 那个道:“从师原该就学,不闻往教。纵随俗请去,也只好先生一人,哪有个挈家都随去之理。” 又一个道:“处馆原为救贫。在无才着,谅不能上进,借此以糊其口,则可也。若古玉兄,学问高人,不啻北斗,文章掷地,可作金声,取一第如反掌,何苦奔驰远道,为人佣工,吾不取也。” 你一句,我一句,尽说不该去,将宋古玉要去的一团高兴说得冰冷。会完了文回家,忙在灯下写了一封辞馆的回书,付与贺禄,叫他明日起早去回复老爷。贺禄怎敢争执,只得领命而去。正是: 前程如漆复如棋, 漠漠茫茫谁得知; 有美绛帷辞去矣, 无情缧绁反安之。 宋古玉打发贺禄去了,心下快畅,因对皮氏说道:“贺禄已去,我今到李先民家,报知众友,也使他放心。” 说罢,遂走出门。不上半里,忽有几个穿青的公门中人撞着,又象认得,又象认不得。因问道:“相公,你叫做宋石吗?” 宋古玉听见叫他名宇,勃然大怒道:“好大胆的狗才,除了宗师,谁敢叫宋相公的名字。” 众人见他认了,便不回言,竟一齐上前,将一条铁索哗啦一声套在宋古玉颈上,扯着便走。宋古玉吃了一惊,忙嚷道:“你们是什么人,敢如此无礼,凌辱斯文。锁便锁了,恐怕难解!” 众人道:“不要我们解,自有人替你解。”一面说,便一面前推后搡的扯着他走。 宋古玉想一想,于心无愧,反笑一笑道:“便跟你去,看你怎生放我。”须臾走到府前,众人竟带入府去。 到了堂下,正值知府坐在堂上。宋古玉忙定睛一看,只见丹墀下,已夹着三个人在那里,叫痛叫苦。宋古玉正要上前去诉说前情,两个差人早跪下禀道:“盗犯宋石拿到!” 宋石听见差人叫他是盗犯,方才着惊,忙上前跪下禀道:“太公祖在上,生员宋石,读书守分,并无罪犯,不知何故,忽锁捉到此。” 原来这府官姓袁名耀,是本堂通判。因堂上缺官,他费了千金,谋署堂印,思量一本十利。今听见强盗窝家,必定有些油水。今见宋石口称生员,心下也自狐疑道:“岂有生员肯做强盗的窝家?其中必有缘故。今既被扳,却也顾他不得。”遂问道:“朱石,你既做秀才,应知礼法,怎么反去窝藏大盗,打劫钱粮?今日事败,可实实供招,免受刑罚。” 宋古玉道:“太公祖在上,念宋石十六岁游痒,至今二十八岁,只知渎书,一毫世务不管,一切非礼不为,何况为盗,何况窝家。若说窝家,一发无据。生员一贫如洗,破屋不过三四间,打劫钱粮,藏在何处?还求太公祖详察。” 袁通判道:“贼情之事,奸狡百出。窝顿之赃,杀藏西匿,岂虚词之可信。你莫倚着是生员,只道本司难为你不得。须知盗贼犯了朝廷钱粮,便是举监官员,皆要动刑。可速速招来,免我动刑。” 宋古玉道:“阶下数贼,若识一面,也还可疑,实系风马牛毫无影响,却教生员招些什么?” 袁通判因叫大盗毛疤子问道:“你打劫的钱粮,实实寄顿在何处?不可妄害平人!” 毛疤子一口咬定道:“青天老爷!真的假不得。这些赃物,实是都寄顿在宋秀才家里。为何寄在他家?只因当初打劫钱粮,都是他的主意,叫小的们做的。今日事败,他却在家受用,反叫我们受菩,连性命都送了。”又对宋古玉道:“宋相公,你招了吧!你看我们,孤拐都夹扁了。” 宋古玉听了,急得眼中火出,因骂道:“你这贼强盗,我前世与你何冤何仇,今世却无缘无故的扳害我。” 袁通判见强盗咬得紧,因指着宋古玉道:“你明明是窝家,还要胡赖。不动刑罚,如何肯招!“因吩咐左右夹起来。 左右应了一声,便如狼似虎,将宋古玉拖翻在地,剥去鞋袜,套上夹棍,用力一收。宋古玉只大叫一声:“我死也!”一时晕去,不知人事。众人揪起,半晌方渐渐苏醒来道:“冤孽!冤孽!快放了我,我情愿屈招罢。” 袁通判见他肯招,遂命放了夹棍,发下招单。宋古玉一一招认,当堂钉了手铐,下在牢里。一面申文学道,除去宋石名字。真是祸从天降,有屈无伸。有诗痛惜道: 屈地冤天降祸殃, 教人一一细承当。 若询有罪还无罪, 又是而今公冶长。 原来宋古玉是个有名的秀才,虽不常走衙门,然衙门中人多有认得他的。今见他被盗扳害,夹了一夹棍,下在狱中,尽皆叹息,以为无辜,在府前叹说。不期被宋家一个近邻卖酒的老儿听见,便急走回来,报与宋家家人宋喜知道。宋喜听了,吓得吐舌,忙跑回家,对主母说了。 皮氏不信道:“哪有此事,相公今早好好的说明到李相公家去的。是哪个胡说,莫非你错了?” 宋喜道:“卖酒的老儿说人皆看见,说是千真万真。” 皮氏道:“不消疑惑,你快走到李相公家去看看相公,便明白了。” 宋喜点头:“是:”遂一直奔到李先民家。只见众相公做完了文字,正打帐吃酒。忽看见宋喜走来,俱忙问道:“你相公为何今日不来?莫非是贺家人打发不去吗?”宋喜听见说相公不曾来,便连连跌脚道:“不好了,这事真了!”众人道:“什么事真了?” 宋喜道:“方才有人报说,我家相公被强盗扳做窝家,被公差半路上捉到府里,夹了一夹棍,下在监里。主母不信,说我相公早间就到李相公家来,故叫小的赶来看问。若我家相公竟不曾来,这话岂不是真了。” 众人听了,也一齐着惊道:“这又是奇事了,一个读书人,怎肯与强盗做窝家。就是有人扳害,一个生员,不曾申文学道,也不敢就动夹棍。这事还恐怕不确。我们大家须到府前去一问,方才明白。” 遂酒也不吃,大家一齐往府门前来探问。恰恰撞着范叔良一个相熟的门子,因问他道:“早间太爷审强盗,审出是一个秀才做窝家,夹了一夹棍,下在监里。兄可知这秀才叫什名字?”那门子道:“叫做宋石!到是一个有名望的好秀才。” 众人听见是真,都吓得魂飞天外,也不再问长短,竟齐奔到监门前,叫禁子道:“我们众相公,是要看今日府堂上发下来的宋相公的。可用个情,开了门,让我们进去看看。” 禁子道:“若是我禁子家里,列位相公只管请进去。这是朝廷的禁地,里面都是重犯,奉上司明文,看守此门!干系不小,叫禁子怎么用情。” 众人见禁子不容进去,俱大怒道:“莫要胡说,既是这等严紧,你就该一人也不放进去。为何闲人出出入入,却独禁我们?这样可恶!” 禁子见众人发话,怕惹出事来,因陪笑说道:“相公有所不知,不是禁子敢于推阻,若只一两位,悄悄的进去见一面便不妨,今七八位在此,惊天动地,衙门耳目好不厉害,倘传得官府知道,小的就是死了。如今只好待我进去,叫宋相公出来,到此门口,与相公们会一会吧。” 众人道:“这个说得有理。” 禁子走了进去,不多时,将宋古玉扶了出来。宋古玉出到门口,看见一起会中朋友,因大哭道:“小弟宋石,幼习诗书,只道诗书决不负我,故日从诸兄切磋造就,指望一日之荣。谁知命蹇时衰,忽遭此无妄之灾,天降之祸,无门可诉。今生料不能复与诸社兄再把酒论文矣。死生圈是天数,小弟到也不恨。但只虑遗下的小儿与小女,今才十来岁,山妻又还不老,家业又甚萧条,亲戚又无倚靠,叫他们如何成立。诸兄倘念同社之情,时加周恤,不致冻馁nei,则我宋石虽在九泉之下,亦佩诸兄之德不浅矣!”说罢,痛哭不己。 众人听见他说得伤心,便一齐也哭起来。王文度忙止住道:“诸兄不必哭。宋兄今虽遭众盗牵扳,苦打成招。然从来罪案,必无一审而即定罪之理,我辈与其在此私哭,何不明早共上府堂,与宋兄辩一辩冤情?设使府尊被人蒙蔽,也未为不可。今一筹莫展,但凄凄相对作楚囚,甚非算也。” 众人听了,俱愤然道:“王兄之言,大有义气。明日府堂上,不极力为宋兄辩冤者,非人也!” 李先民因在袖中取出一二两银子,付与禁子,叫他买些酒肉,将养宋相公。禁子收了,依旧搀了宋古玉进去,众人方才各各回去。只因这一回去,有分教: 真情堕于假套,公道屈于私谋。 不如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