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承五代易姓之後,知人心未固,以太宗身試囏危,有英睿之斷,可以主天下,故居常以主社許之。一日,太宗被疾憊甚,車駕幸其邸,勉令灼艾,因自指所御赭袍示之曰:「此當付誰耶?」末年,友愛彌篤,終以大寶授之。
太宗纂嗣,下河東,海內生靈寖安,不知有他姓矣。大哉,聖人之烈也!舍其子而立其弟,以公天下,追惟堯、虞之心,豈遠是道哉!太宗下河東回,止蹕常山,謀伐幽薊,及不利,班師,遂留駕前刻漏及渾儀於行宮。蓋深憤醜虜憑陵,志在必復疆宇,以拔生民,抑亦示艱難於子孫也。慶曆甲申歲,予既平保寒叛卒,留治常山,繕葺宮殿,藻堊一新。宴殿特瓌壯,兩廡修敞,不減京都集英制度。蓋宴犒軍校之所也。
太祖天表神偉,紫囗而豐頤,見者不敢正視。李煜據江南,有寫御容至偽國者,煜見之,日益憂懼,知真人之在御也。
太祖既下江南,得徐鉉、湯悅、張洎輩,謂之曰:「朕平金陵,止得卿輩爾。」因問曰:「朕何如卿國主?」張洎對曰:「陛下生而知之,國主學而知之。雖學知與生知不同,然其知一也。」
太祖少在兵戎間,累著戰功,以至得天下。然以興隆學校為心,京師建國子監,每輿駕親臨,以觀其役。識者知太平之有漸矣。
王曾僕射有台宰之量,每進擢時材,不欲人歸恩在己。初參大政,嘗薦蘇維甫者可當煩使。維甫至京師,屢造其門,不敢輒干以私。一日,久奉朝請,資用已乏,因旬澣詰旦詣公,語餘遂及身計。公答以他辭,維甫退,所館已有持勅者在門。乃新命江淮都大發運使,寔朝行之極選也,乃王公九日所署勅也,維甫慚歎久之。其它事多類此。范仲淹被遇極深,嘗贊之曰:「久當朝柄,未嘗樹私恩,此人之所難也。」公曰:「恩若自樹,怨使誰當?」識者以為明理之言。
楊億在兩禁,變文章之體,劉筠、錢惟演輩皆從而斆之,時號「楊劉」。三公以新詩更相屬和,極一時之麗,億乃編而叙之,題曰《西崑酬唱集》,當時佻薄者謂之「西崑體」。其它賦頌章奏,雖頗傷於彫摘,然五代以來蕪鄙之氣,由玆盡矣。陳從易者頗好古,深擯億之文章,億亦陋之。天禧中,從易試別頭進士,策問時文之弊,曰:「或下俚如《皇荂》,或叢脞如《急就》。」億黨見者深嫉之。近山東石介嘗作《怪說》以詆億,其說尤甚於從易。謂億刓鎪聖人之經,破碎聖人之言,欲盲聾天下耳目。謂吾學聖人之道,有攻之者,不可不反攻之。譬諸盜入主人家,奴尚為主人拔戈持矛以逐盜,死且不避,豈至是耶?
范仲淹、富弼初被進用,銳於建謀作事,不顧時之可否。時山東人石介方為國子監直講,撰《慶曆聖德詩》以美得人,中有「惟仲淹、弼,一夔一契」之句,氣類不同者惡之若仇。未幾,謗訾羣興,范、富皆罷為郡,介詩頗為累焉。
自朱梁至郭周五十餘年,凡五易姓,天下無定主。文武大臣朝比肩,暮北面,忠義之風蕩然矣。
太祖皇帝天啟神贊,舉無遺算,開端創制,事未成就,遂厭區夏。太宗皇帝以親邸勳望,紹有大統,深懲五代之亂,以刷滌污俗,勸人忠義為本。連闢禮闈,收釆時俊,每臨軒試士,中第者不下數百人。雖俊特者相踵而起,然冗濫亦不可勝言,當時議者多以為非古選士之法。故真皇嗣位之初,王禹偁首上疏言得失,謂舉選非天子親臨之事,請以歸有司。然太宗滌污革舊,一新簪笏,則明者亦默知其意焉。
太宗臨軒放榜,三五名以前皆出貳郡符,遷擢榮速。陳堯叟、王曾初中第,即登朝領太史之職,賜以朱韍。爾後狀元登第者,不十餘年皆望柄用,人亦以是為常,謂固得之也。每殿庭臚傳第一,則公卿以下無不聳觀,雖至尊亦注視焉。自崇政殿出東華門,傳呼甚寵,觀者擁塞通衢,人摩肩不可過,錦韉繡轂角逐爭先,至有登屋而下瞰者,士庶傾羨,讙動都邑。洛陽人尹洙,意氣橫躒,好辯人也,嘗曰:「狀元登第,雖將兵數十萬,恢復幽薊,逐彊虜於窮漠,凱歌勞還,獻捷太廟,其榮亦不可及也。」
寶元初,拓跋元昊初叛命,遣人詣闕,表言諸蕃推奉,求朝廷真冊。議者雜然,莫知所從。時張士遜、章得象當相柄,陳執中、張觀輩筦樞極,皆謂小羌不足憂,遂拒絕之。乃命夏竦帥涇原、秦鳳,治回中;范雍帥鄜延、環慶,駐高奴,並擁節鉞。雖城洫未完,兵力尚寡,然元昊戒其下,未嘗小有侵軼,蓋不欲曲之在己也。竦諜知其情,堅守不動,元昊亦踰年不敢輒侵其疆。雍守延既久,以謂羌真小而怯也,屢遣裨校率兵縱掠。元昊既忿,且以為辭,遂併集醜類,入寇延安,乘虛直逼城下。人心震搖,懼必不守。雍檄召劉平自他道出華池赴援。平素輕敵,又兼程而趨,士卒不得休息,及與賊遇,率其下大呼力戰,賊亦少却。裨將郭遵驍雄絕倫,躍馬躒陣,所向披靡。然賊眾十餘萬,平與石元孫兵不滿三萬,賊又委老弱及牛馬以餌之,諸軍爭功蹂亂,無復行列。賊乃盡銳乘之,平等大敗,生為賊縶。自爾賊勢雄張,官軍懾矣。後一年,任福戰沒於鎮戎軍之好水川;又一年,葛懷敏陷於定川,偏將以下獲全者鮮,皆舉軍敗覆,窮蹙奔潰,誠可痛也。當劉平之戰也,尚斬馘千餘級,任福亦傷夷敵人數百,至懷敏則束手就殪,如投陷穽焉。時呂夷簡復居相位,語人曰:「一戰不及一戰。」吁!可駭也。豈承平日久,將卒不練,以至是歟?將天假羌酋以為國患也。
康定辛巳歲,韓琦為陝西經略安撫副使,尹洙為判官,同詣闕獻入攻元昊之策,欲自鄜延、涇原兩路出師。夏竦作太師,意不甚主。時呂夷簡居上弼,天下之務一斷於己,杜衍方副位樞地,深以入攻為非。呂因謂人曰:「自劉平敗覆以來,言羌事者人人震怯。今韓、尹健果如此,豈可沮之也?」然呂不計事之可否,而但持此說,識者非之。韓、尹既遂請,即馳馹而西,自畿甸近郡,配市驢乘軍須入關,道路擁塞,曉夜不絕。其諸用度盡於關中括取,州縣不勝其擾。范仲淹雖與琦同副帥任,己專守延安,不預此議。及師舉有期,仲淹固執不可。洙徑走延安見仲淹,圖為協力,仲淹終不從。琦已駐鎮戎軍,召諸路將佐兵數萬,為出討之計。元昊遂併兵來寇,欲逆折官軍之鋒。琦謂諸將曰:「今勇將銳師悉萃於此,而賊輒來犯,其勝必矣。」將佐皆庸人無謀慮,賊又羸形誘之,時委老弱牛畜令官軍俘獲,眾益喜貪功不可遏。琦在壁中,左右爭請行,亦有不白而去者,追奔逐北惟恐後。時任福輩竟至好水川,賊所伏勁兵由四山而下,不可勝數,煙塵坌合,前後相失,官軍圍蹙其中,無復行陣,流矢如雨,殺聲震地,任福而下將佐死者五十餘人。如王珪、桑懌者皆驍勇,可備指蹤,是日皆不免,人頗惜之。將作監丞耿傳,洙友也,力薦於琦,使預謀議。是役也,傳從福督戰,深為眾所歸咎,然傳亦死於陣。洙乃作《憫忠》、《辨誣》二文以排眾說。後洙以他事被鞫,言事者復攻二文欺眾,然事往積歲,不復窮考,洙亦自以他罪譴焉。
拓跋元昊少好兵,父德明時,將兵破甘涼,其可汗自焚,乃俘其妻孥以歸,自是益喜戰,勢亦漸盛。德明死,繼拔甃牛京哥城,唃廝囉雖遇敵力戰,元昊所部亦傷歿者眾,然大勢已衂,遂南徙歷精城,文法寖弱矣。又其子瞎氊、摩氊角皆叛其父自立。摩氊角素依首領郢成俞龍為謀主,俞龍復納女於元昊子甯令,偽號梁王者,由是唃廝囉常憂禍發肘腋,意益衰怯矣。拓跋德明承繼遷土宇,志在自守,然其下部族時亦寇鈔邊境,乃公移究詰,則陽言不知。朝廷惟務含貸,以存大體。其號令部署、宮室旌旗一擬王者。每朝廷使至,則撒宮殿題榜置於廡下,使輶始出餞館已,更赭袍,鳴鞘皷吹導還,殊無畏避。一旦貢表求封冊,廟論乃責以藩臣之禮,欲必行天誅,何不思之甚也!
元昊既志在恢拓,數侵諸蕃境土,鄰敵怨之。常選部下驍勇自衛,分為十隊,隊各有長:一妹勒,二浪訛遇移,三細賞香埋,四里里奴,五雜熟屈得鳩,六隈才浪羅,七細母屈勿,八李訛移巖名,九細母嵬名,十沒羅埋布。每出入,前後環擁,設備甚嚴。又分兵為左右廂,諸酋各選精騎,目為生剛捉生。其廂左距契丹,右抵甘州,有野利、剛浪崖、遇乞三將,號為謀勇者。人或告其有異志,元昊並誅之,而勢亦不衰。朝廷東自麟府,西極秦隴,開五路帥府,儲重兵以守之。元昊入寇,常併兵一路而來,諸路兵勢隔遠,不能救援,故敗者數焉。加之儲供億,中外殫耗,是以議者欲亟與之和,苟紓一時之弊。
天禧中,西蕃酋領李遵及郢城溫共迎唃廝囉為主,以興文法,遂逼秦州。時曹瑋作州帥,逆戰於三都谷,蕃眾大敗,自後不敢復寇漢境。唃氏後迎李遵、郢城溫殺之,又為拓跋元昊侵逼,文法終不能盛。朝廷假以節旌,歲有賜予,唃氏亦時遣人朝貢。
康定初,元昊擾邊,官軍覆沒。屯田員外郎劉渙抗章請使唃氏,令率眾擊元昊,以分兵勢。自秦州踰四旬方達唃氏,所經道路艱危,非貨不行。既見,倨慢,殊無外臣之禮,逼渙拜之。加以言語不通,朝旨不能悉達,徒捐金繒數萬而還。議者以謂唃氏危窘,自固不暇,豈能為朝廷困元昊哉?渙策疎矣。
契丹耶律安巴堅之興也,其志甚侈,嘗得中國錦綺,以其尤精緻者藉地,令牧豎汙踐之。親近者或問其故,曰:「我國家他日富盛,此曹固踐之也。」迹其貪冒之性,豈易饜哉!
景德初,契丹入寇,車駕幸澶淵。上未嘗親御軍旅,意甚懼,比及河橋,欲遂止澶之南壘。時寇準作相,高瓊居親衛,力勸上過北城。上乃躬擐金甲,登堞號令諸軍,既四顧,滿野皆胡騎,益不自安。準指麾言論自若,上亦深倚之。陳堯叟本蜀人,勸上西巡成都;王欽若南士,謀幸金陵;準曰皆可斬。及虜寇講和,車駕還京師,準之功無與二。準亦豪俊自負,欽若輩深嫉之。一日,欽若因論澶淵事,曰:「城下之盟,古所深恥。今陛下初御海內,為夷狄陵侮,亦不幸爾。」上曰:「為之柰何?」欽若曰:「非天表瑞貺,盛儀畢備,則不足聳狄人而掩茲醜。」由是上志在奉符瑞,勒功岱嶽,以誇戎夏,丁謂輩遂從而希合之。加以承祖宗恭儉之餘,帑藏充牣,內外寶貨不可勝計。洎封祀禮畢,玉清、景靈、會靈三宮觀成,國力為之耗竭,執事之官賞賚千萬,近世以來未有也。
真宗建玉清宮,自經始及告成,凡十四年。其宏大瓌麗,不可名似。遠而望之,但見碧瓦凌空,聳耀京國。每曦光上浮,翠彩照射,則不可正視。其中諸天殿外,二十八宿亦各一殿。楩柟杞梓,搜窮山谷。璇題金榜,不能殫紀。朱碧藻繡,工色巧絕。甍栱欒楹,全以金飾。入者驚怳褫魄,迷其方向。所費鉅億萬,雖用金之數,亦不能會計。天下珍樹怪石、內府琦寶異物,充牣襞積,窮極侈大。餘材始及景靈、會靈二宮觀,然亦足冠古今之壯麗矣。議者以為玉清之盛,開闢以來未始有也,阿房、建章固虛語爾。天聖歲六月,中宵暴雨震電,咫尺語不相聞,俄而光照都城如晝,黎明宮災無餘,大像穹碑悉墜煨燼,見者無不駭歎。明肅太后垂簾,對兩府大臣雨泣,追念先志,罷宮使王曾相柄,黜判官翰林學士宋綬歸西垣。授夏竦以修宮使,力期興復,朝論諠然,言事者亦競進說。知難復,乃止。
太宗志奉釋老,崇飾宮廟。建開寶寺靈感塔以藏佛舍利,臨瘞為之悲涕。興國寺搆二閣,高與塔侔,以安大像。遠都城數十里已在望,登六七級方見佛腰腹,佛指大皆合抱,觀者無不駭愕。兩閣之間通飛樓為御道。麗景門內創上清宮,以尊道教,殿閣排空,金碧照耀,皆一時之盛觀。自景祐初至慶曆中,不十年間,相繼災燬,略無遺焉。有為之福,如是其效乎?
太宗嘗問杜鎬曰:「今人皆呼朕為官家,其義未諭,何謂也?」鎬對曰:「臣聞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考諸古誼,深合於此。」上甚悅其對。
曹冀王彬遭會興運,勳效寖著。諸將平蜀,競掠財貨,彬獨不犯釐忽,由是太祖益知之。性兢畏不伐,破偽唐迴入都城,令監門者但報自江南勾當公事回。及勳望日隆,名寵亦峻,愈謙下誡懼,以保祿位。每出鎮藩閫,卑躬待士。遇計臺巡視封部,雖朝籍、省部位至下者,亦屏遠從者,端笏迓於路左。使者見之,無不愧恐。賓僚或有以過禮為言,彬曰:「上使此人來窺我爾。」其畏惕如此。子孫知義方者,亦能遵其家法。
曹彬下江南城,李煜面縛就彬請命。彬謂之曰:「國主可歸宮,厚有裝槖,以備歸朝。」煜深德之。諸將爭言不可,蓋懼其或自引決爾。彬徐曰:「無畏。彼若能死,則豈復忍耻以見吾輩耶?」畢如其言,眾皆服其識量。
曹彬居第卑陋,未嘗修廣。蓋深懼侈滿,安於儉德。臨終誡諸子曰:「慎不得修第。」厥後遵其遺訓,無敢踰者。及中宮升儷,門戶翕赫,里巷之間輿馬填牣,亦止加丹堊而已。噫!夫人欲之縱,由外物之侈也。據廣侈之居以養氣體,則儉菲之奉不能充,理勢然矣。矧子孫被華腴之廕,不知艱苦者哉!其致滿覆也,必矣。如曹王之保家訓後,可以為富貴之師乎!
上既廢郭后,羣臣無敢言者。時孔道輔為御史中丞,范仲淹居諫職,知不可以片言奪,乃相與率臺諫若干人伏閣拜疏。上遣詣中書,諭以廢意。時李廸在相位,謂道輔曰:「廢后,古亦有之矣。」道輔對曰:「今天子神聖,相公當以堯、舜之道佐之,奈何引古者失道之君廢后事以為證也!」廸甚慚,道輔、仲淹皆黜補郡,餘皆罰金而已。疏云:「君者,天下之父也;后者,天下之母也。天下之母可以無罪而廢,是天下之父亦可以無罪而廢也。」此仲淹之辭。
陳彭年被章聖深遇,每聖文述作,或俾彭年潤色之。彭年竭精盡思,以固恩寵,贊佞符瑞,急希進用。當其役慮時,隨寒暑燥濕不知也。有高信臣者,其中表也,館於其家。見彭年足疾甚,每自朝歸第,則亟就書室嘿坐端慮,或呼婢僕脫靴,則瘡膿霑漬,亦不自苦,少求休息。一日旬澣,乘間步於廊廡,忽見紅英墮地,訝曰:「何花也?」左右對曰:「石榴花耳。」彭年曰:「此有榴樹耶?」乃彌年所居之僦地也。其銳進如此。時人目為「九尾狐」,言其才可謂國祥,而媚惑多岐也。乃參毗宰政,未幾而亡。
孫奭起於明經,敦履修潔,端議典正,發於悃愊。章聖崇奉瑞貺,廣構宮殿以夸夷夏。奭累疏切諫,上雖不能納用,而深憚其正。疏語有「國之將興,聽之於人;國之將亡,聽之於神」。其忠朴如此。
孫奭敦守儒學,務去浮薄。判國子監積年,討論經術必詣精緻。監庫舊有《五臣注文選》鏤板,奭建白內於三館,其崇本抑末,多此類也。馬元儒學精深,名齊孫奭。居喪不為佛事,但誦《孝經》而已,時人稱其顓篤。
國朝以來,京都雖有國子監為講學之地,然生徒不上三十人,率蒙稚未能成業者。遇秋試詔下,則四方多士競投牒於學,干試求薦,罷則引去,無肯留者。初,試補監生,雖大蕪謬無不收釆,生員得牒以歸,則自稱廣文館進士。監出一牒,生員輸緡二千餘,目為光監,利為公廨之用。直講置員,但躐為資地,希遷榮耳。自景祐以來,天下州郡漸皆建學,規模立矣。慶曆初,令賈相國昌朝判領國庠,予貳其職。時山東人石介、孫復皆好古醇儒為直講,力相贊和,期興庠序。然嚮學者少,無法例以勸之。於是史館檢討王洙上言,乞立聽書日限,寬國庠薦解之數以徠之,聽不滿三百日者,則屏不得與。由是聽徒日眾,未幾遂盈數千。雖祁寒暑雨,有不却者。諸席分講,坐塞階序,講罷則書名於籍以記日,固已不勝其譁矣。講員眾白判長,奏假庠東錫慶院以廣學舍為太學,詔從之。介、復輩益喜,以為教道之興也。他直講又多少年,喜主文詞,每月試詩賦論策,第生員高下,揭名於學門。介又喜議時事,雖朝之權貴皆譽訾之,由是羣謗諠興,漸不可遏,介不自安,求出倅濮州。言者競攻學制之非,詔遂罷聽講日限,一切仍舊。學者不日而散,復如初矣。議者曰:學校之設,固治國化民之本也,賢、不肖知之矣。然古今不同,勸導異方。古者舉鄉命秀,必由於學,舍是而進者鮮矣。今考士升藝,不由於學,思治者失其本而欲以末制驅之,其反為害也宜矣。
盧多遜,權謀之士也。太祖嘗患耶律氏據幽薊,未有策以下之。多遜進說,願權都鎮州,經畫攻取,俟恢復漢土則還蹕於汴,聞者異之。
太宗嘗責趙普以不舉將帥,普對曰:「昔明宗舉石晉,晉選張彥澤;劉高祖拔郭上皇,世宗得太祖,臣豈敢輕舉耶?」
太祖常密遣人於軍中伺察外事,趙普極言不可。上曰:「世宗朝嘗如此。」普曰:「世宗雖如此,豈能察陛下耶?」上默然,遂止。
李漢超帥軍於高陽關,貸民財而不歸之,民撾皷登聞上訴。太祖召謂之曰:「爾之鄉里亦嘗為契丹所鈔掠乎?」曰:「然。」上曰:「自漢超帥彼有之乎?」曰:「無之。」上曰:「昔契丹掠爾,不來訴;今漢超貸爾,乃來訴也。」怒而遣之。乃密召漢超母,謂之曰:「爾兒有所乏,不來告我,而取於民乎?」乃賜白金三千兩。自是漢超奮必死之節矣。
張詠當太宗朝,時望漸高。執政者忌之,恐有大用,言於上,謂詠有威名,欲以武爵處之,詠聞不樂。一日燕見,自請為武臣,別求三千人貲糧,親募拳勇之士自衛以備出戰。上不許,自是執政無敢議者。
呂蒙正居宰弼,一日,諫官張觀忤太宗旨,送臺獄。蒙正翊日不入朝,上遣使問其故,對曰:「臣為宰臣,致諫官下獄,復何面目見君上耶?」上急出觀焉。
雷德驤性剛直,嘗為大理寺。值太祖幸瓊林苑放鷂子,勅左右有急事即得通。德驤携大理案二道扣苑門求對,左右不敢止之,上曰:「此豈急事耶?」對曰:「豈不急於放鷂子乎?」上大怒,自起擊之,德驤稍退。少頃,上悔,召而謝之曰:「朕若得如卿十數輩,何憂天下乎?」
張詠守益部,時經王小波之亂,遺寇未殄。中貴人宣政使王繼恩總兵柄,驕不急賊,詠因教主者不給兵糧。羣校訴於詠,詠曰:「即今出則給,若不出則不給。要反,但聽之。」繼恩翊日遂出捕賊。
咸平中,王嗣宗、卞袞、王子輿並命為三司使。嗣宗即時赴職,袞、子輿得奉日始視事。袞未幾卒於職,子輿以風痹免,嗣宗獨無他,終享貴壽。
太宗任陳恕為三司使,心笇詳給。人有言茗榷遺利欲更法者,上以問恕,恕言:「國家用度無所窘匱,恐此法一搖,則三十年不可再定。」上怒,起入禁中,恕不敢退,久之復坐,方可其議。後馬元方主計,遂變前法。迄今三十餘年,是非紛然無所歸準,如其言焉。
太宗嘗因久旱,欲遣使四方詢民疾苦,因謂大臣曰:「天下官吏必有用刑不當者。」時寇準副位樞弼,前對曰:「天下官吏未聞用刑不當者,陛下用刑則實有不當。」上默然久之,問曰:「何也?」準曰:「晉州祖吉受所監臨贓,罪不至死,陛下特命杖殺之。參知政事王沔弟犯監主自盜贓,罪至死,陛下以沔故恕其罪。此陛下用刑不當也。」上為之感悟,罷沔參知政事。
祥符中,軍士有告其營將誹毀天書者,上怒,欲鞫正其罪。時馬知節在樞府,力言不可,且曰:「天書之降,臣等若非親承德音,亦未之敢信,矧軍校乎?苟正其罪,則軍政不能肅矣。」遂止。
李漢超將勁兵五千,駐高陽關以捍北戎。漢超常患兵少,因遣其子奉章詣闕求益兵。太祖逆謂之曰:「汝父使汝來求益兵耶?」乃賜其子食,已而謂曰:「汝父不能辦吾事,則伺契丹斬汝父頭,吾當別用能辦吾事者耳,兵則吾不益也。」遂解寶帶及以金幣厚賜焉。漢超乃自奮勵,終能北禦彊寇,不內侵軼。議者曰:太祖以天威神略,戡削多亂,夷狄懾縮,不敢內侵,然亦由將之得人也。漢超以寡禦彊,未嘗挫勢,亦由兵精而任專也。今之治邊者,兵益冗益敗,國用已殫而戎患方熾,誠可浩歎哉!
張詠在白士間,意概不羣。秋試,求薦於大名,上書府公曰:「昨日公府試罷,羣口騰議,以詠名在張覃之右。且覃內寔敏直,外示謙和,樂貧著書十五年,未嘗一日變節,事繼母恭慎,猶初授教時,一家熙熙有若太和之俗。且魏大都也,萬人同辭謂之君子。」聞者無不佳詠善讓,謂可以勸薄俗。又嘗作《聲賦》,雖未能高致絕俗,然豪邁有理致。朋游有勸詠以《聲賦》贄先達者,詠曰:「取一第乃欲用吾《聲賦》耶?」其自負如此。
張詠所臨之郡,無不冠映前後,民愛之如父母。再治蜀,恩威條教,動皆可紀。益人至今謠慕,比戶畫像祠之,以謂諸葛武侯之後,無逮之者。蜀人性游侈,嘗親舂以勤嗇教之,民皆感其意焉。
張詠守餘杭,時方歉凶,飢民多犯鹽禁。詠無問多少,皆笞而遣之,由是犯者益眾。邏捕者羣入白詠,以為亂國法。詠怡然納之,遂留夜飲,因自行酒,謂之曰:「錢塘十萬戶,饑者八、九,苟不以私鹽自活,忽焉螽螘屯熾,以死易生,則諸君將奈何?吾止佇秋成,則繩之以法。」坐者皆服其言,至有泣下者,燭屢跋乃罷。是歲至秋,杭無盜賊,民命以濟。又有民家子與姊之贅壻爭家財者,壻訴曰:「妻父遺命,十之七歸壻,三與子。手澤甚明耳。」詠竦然,命酒酹之,謂其子曰:「爾父可謂有智者矣。死之日,爾甫三歲,故託育於壻也。若爾有七分之約,則爾死於壻之手矣。今當七分歸爾,三分歸壻也。」其子與壻皆號泣再拜而去,人稱神明焉。
張詠治蜀,承兵亂之後,屯防尚眾,四野寇暴未息,城中無旬月之儲。乃榜衢市,賤官鹽之直,貴米價以博易之。糧廩因之充接,蜀漸安焉。
張詠性剛急,嘗作《鯸鮧魚賦》,其序略云:「江有若覆甌者,漾於中流,移晷不沒。舟人曰:『此嗔魚也。觸物則怒,多為鷂鳶所食。』遂索書驗名,古謂之鯸鮧,因而賦之,亦欲刺世人之褊薄者。」又為《褊箴》云:「百行同轍,一褊則缺。」其意亦欲自警也。然終以剛直,不躋柄用。後進不知詠者,以謂詠躁愎不任輔弼,何輕誣之甚哉!
楊億雖以辭藝進,然理識清直,不為利變。章獻太后寵冠妃御,人有諷億,使上言請升配宮壺,則立可致身二府,億深拒之。未幾,丁謂奏章,稱揚后德,當正椒閫,未半歲乃參大政。億終不悔。朝廷初議封禪,億謂不若愛民息用為本。後益為邪佞者所排,眷寵寖衰矣。億性又疎放,言或輕發。時陳彭年方親幸,每多潤色帝制。有讒億云竊議聖文非親製者,上不樂甚。一日,召億入禁中燕,肴酒極豐美,至於杯案之屬,皆常所未見者。既而,命小黃門捧書數箱示之,皆文藁也,其中刪塗改乙,皆上親翰。億皆伏讀,盛贊天作之美。上忽莊色曰:「皆朕自作,非假人也。」億不知所以然,亦不敢自辨,但惶懼而退。未幾,以母往許之陽翟弟倚所,得疾,遂請急歸侍,不待報而往,但留書時相所,為敷奏而已。上聞之,錫以金繒藥劑,未之罪也,億遂自稱疾不出。晁迥、李宗諤皆貽書趣億歸,但假弟倚答書曰:「兄書語失錯,喜怒不常,委是神心不定,乃為母奏免官爵。」言者亦請紀其罪,乃除太常少卿,分務西洛,許居陽翟治疾。然門生館食者尚千餘人,踰年貲用漸窶,乃表述嫉謗所集,賴睿明保辨。再章求典許田,不報。復求歸覲,乃就命守汝陽。既而得綠毛龜,表獻稱瑞。繼復求覲,遂召還京師。貢章願徧謁玉清諸宮,始混和於時輩矣。未幾卒。今上親政,追贈禮部尚書,諡曰文。
張詠正直少合,與楊億頗相知善。嘗遺億書,云:「世之才豪,須藉智識主之,則豪氣不暴,縱不與伊、呂並轡,正合著名,垂範不朽。屑屑罹禍者,自古何限?蓋智不及氣耳。」「大年負絕世之才,遇好文之主,迹繫中禁,聲馳四方,苟加順氣於和,嗇精於漠,了然獨到,邈與道俱,必臻長世之期,足為瑞時之表。」億文詞侈博,落筆即成,生平纂集數百卷,其劬至矣。然皆聲韻偶屬編組事實,鮮及理之文。詠之書意,真益友之言歟!
劉平、石元孫既為昊賊所敗,邊威益削。時夏竦守涇原,乃拜章求罷兵柄,其略曰:「惟保定之窮邊,稽有唐之前制,遙兼鄭滑,旁總邠寧,領北平三軍,洎安西四鎮,精鎧五萬,具裝九千,秀實之出奇兵,馬璘之提禁旅,禦玆西寇,尚或無功,而況營府久荒,樓雉重葺,依然狐兔之藪,莫覩貔虎之師。臣受略之辰,便議營繕,城纔板築,地已凍堅。方卜中春,再程庶役。又以小羌負德,積歲造謀,跨竇融之故區,有呼韓之舊地,廣募凶黨,十倍賊庭,若不縻之以恩,則當較之以計。方將博求跳盪,精練師徒,竊李牧鴈門之機,希羊祜峴南之算。俟釁為動,持重以須,不須百級之勞,冀成歲月之效。豈意鄰城狃於常勝,大將墮於姦謀,忽沮我師,頓增賊勢。改襲犀兕,屬厭餱糧,四校驚嗟,三秦震駭。用儒不效,在理已明。」又曰:「朝那地平,祆巢密邇。回中川闊,賊逕交通。以四萬甲兵,備六十城寨。排列險隘,則用軍忌分;圍聚要衝,又固圉斯闕。以寡制敵,未知所圖。」又曰:「資性憂畏,歷官艱難。傷弓之禽,聞虛弦而破膽;逸網之獸,罥垂蔓以殞心。」由是數為言事者改換其語以為謔。封章傳布,漏泄邊機,復引「破膽、殞心」之句為怯懦特甚,示夷狄以弱,不復原其自叙歷官艱難之意。後乃詔邊臣事有干機密者,並須實封以聞。竦文思精敏,善於叙事,傳其章徧於天下,亦頗以此為累焉。
張知白清儉好學,居相位如布素時,其心逸如也。及病革,上幸其家,夫人惡衣以見。及臨知白寢所,見其敝氊縑被,帷帟質素,嗟美久之,亟命輦帳具卧物以賜。後之稱清德者,皆以知白為師。丁謂貪權怙寵,斂蓄無厭。南遷日,籍沒其貲,奇賂異玩,陳鬻於市。死之日,家益困,諸子相繼夭逝,朝廷以其第賜太后弟景宗。後之言侈敗者,皆以謂為戒。議者曰:夫約則常足,侈則常不足。常足則樂而得美名,禍咎遠矣;常不足則憂而得訾惡,福亦遠矣。世有舍樂美而專趨憂訾者,信乎?可謂惑也已。
明道中,江淮薦饑,始命王隨為安撫使,隨素無才術,不能拯傷救敝以活流殍,但令人負緡以散丐者。每出則前後擁塞,騶導者不能呵,隨方姁姁矜問,示為恩惠,識者無不嗤之。
天聖中,明肅太后垂簾漸久,闔宦用事,競欲過尊母闈以徼權寵,上勢孤弱,中外疑之。四年冬,仗前詔:至日,皇帝率百僚上太后壽。時范仲淹職秘閣為校理,上疏請皇帝率親王皇族於內中上皇太后壽,請詔宰臣率百僚於前殿上兩宮壽。太后不懌,遣大閹下仲淹章於政府,問其當否。晏殊方為資政殿學士居京師,嘗薦仲淹於朝,遂貶職秘閣,聞其事,頗憂懼,亟呼仲淹於第,切責之曰:「爾豈憂國之人哉?眾或議爾非忠非直,但好奇邀名而已。苟率易不已,無乃為舉者之累乎?」仲淹方對所以當言之意,殊又折之曰:「勿為彊辭也。」仲淹退,移書殊,略曰:「若以某好奇為過,則伊尹負鼎,太公直鈎,仲尼卻侏儒以尊魯,夷吾就縲紲而霸齊,蘭相如奪璧於彊鄰,諸葛亮邀主於敝廬,陳湯矯制而大破單于,祖逖誓江而克清中原,房喬仗策於軍門、姚崇臂鷹於渭上,此前代聖賢,非不奇也,某患好之未至耳。若以邀名為過,則聖人崇名教而天下始勸。莊生云『為善無近名』,乃道家自全之說,豈治天下者之意乎?名教不崇,則為人君者謂堯、舜不足慕,桀、紂不足畏;為人臣者謂八元不足高,四凶不足耻。天下豈復有善人乎?人不愛名,則聖人之權去矣,某患邀之未至耳。某昨輒言國家冬至上壽之禮,斯言之有罪,必不疑其倖覬也。敢輕一死,以重萬代之法。蓋一人與親王皇族上壽於內,則母子之義親,君臣之禮異;與百僚上壽於外,是行君臣之禮,非敦母子之義。今兩宮慈聖仁孝之德而行此典,則未見其損。奈何後代必有后族彊盛,竊此為法,以抑制人主者矣。某天拙之效,不以富貴屈其身,不以貧賤移其心,儻進用於時,必有甚於今者,庶幾報公之清舉。如求少言少過之徒,則滔滔天下皆是,何必某之舉也。」殊甚慚服。
呂夷簡、王曾同在相府。曾公忠守道,夷簡專用小數籠引黨類,復縱其子公綽交結人士,盛納貨賂,其門如市。曾知而惡之。夷簡權寵益盛,范仲淹輩數於上前攻其短,既而言者相繼斥逐,曾寖不樂,然曾性淳厚,又不欲有欺於同列。一日,先白夷簡欲面啟求退,夷簡止之曰:「更俟旬日作表章,當與公同避賢路耳。」而夷簡急拜章求罷,不復白曾,曾頗後時。上乃疑曾不能容夷簡,曾怒為所賣,乃密陳夷簡贓私,壞公朝綱紀。上乃詰曾實狀,曾素不知主名,不能對,遂兩罷政柄。夷簡以使相判許州,曾止以資政殿大學士判鄆州。夷簡薦王隨、陳堯佐作相,二人皆無應務之才,隨又多病,數在告,未幾為諫官所論,皆罷。上復思夷簡,終再用焉。
薛奎參預宰政,頗質厚任真。明肅太后將行恭謝宗廟之禮,自呂夷簡而下皆阿順聽命,獨奎抗議不屈,明肅深忌之。然眾議已定,遂備法駕容衛,一同帝者,識者頗以為憂。及明肅崩殂,夷簡等皆黜補郡,獨奎留焉,意將倚以為相。及李廸再居相位,疎直不達時務,上察其材短,未有以濟之者。時范諷方以言幸,乃論非夷簡不可,奎遂稽於大用以至終,知者惜之。李廸既與丁謂論事得罪遷徙,淹淪久之。上即位,知其名節,深所屬意。明肅太后既崩,呂夷簡等皆罷鈞軸,亟召廸為相。廸樸忠寡材,但務廣推恩惠以悅人心。首下詔收叙諸罪廢之官、賕汙姦獪之人、眾所共棄者,皆復爵秩,授以民政。又勅銓選吏登十二考者,不以保任,例改京朝官,得疲軟姦贓、眊亂不才者幾二百輩。勸沮之法由玆益壞,人望替矣。暨夷簡復來,讒間者日至,廸遂降黜,以太常卿知密州。
范仲淹入參宰政,富弼繼秉樞軸,二人以天下之務為己任。謂朝政因循日久,庶事隳弊,志欲剗舊謀新,振興時治,其氣銳不可折。仲淹建議塞廕補之濫,復限以年齒,定磨勘之法,由博士遷尚書外郎,由外郎陞郎中者,非薦慰不以名聞。弼皆贊助其說,果推行之。由是中外希遷賞者煽謗日熾,仲淹不自安矣。先是,京邑羣司有大閹諸宦領之,如皇城羣牧者,皆衛士國駿,目指氣使,動心如意。或十餘歲不代,次當補者徒羨望不可得。弼與韓琦協議,制以三年為率,不得復有干請,久任者悉奏更之。由是閹宦大譟,惡弼如枕干之仇矣。仲淹自以久事右鄙,羌勢未寧,願出使以專西略,遂出為河東、陝西宣撫使。弼自以累使北戎,再講和約,朝廷每論北事多以任弼,乃慷慨許國,力請宣撫河朔,裁輯邊務,為預備之計。二人既出,攻讒者接踵而至,謂仲淹、弼不忠,務欲傾搖邦政,覬幸功名。上漸疑之,乃罷仲淹參知政事,知邠州;罷弼樞密副使,知鄆州。時諫官歐陽修、余靖輩,咸以協同弼等,箴議時政,漸以他事被逐,目為朋黨。浮薄競肆攻詆,希執政意以致好爵,仕路險薄,益無耻矣。議曰:君子小人各以彙舉,蓋聲應景附,自然之理也。近世並立於朝,以道德相勸摩,為眾所媢者,皆指之為黨。未知同心一德以濟天下者,由何道而可致哉?
夏臺叛命之二年,勢益熾橫,朝廷疑其有吞噬關中之意,由是獻議者請修潼關以拒之。時宋庠參預大政,銳意主其意。遂詔興板縮,置樓櫓戰具,回關門而反闔之。關中士民嗟怨,謂朝廷棄之矣。甚者取材興役,半出於華陰,其民之心可知,然見者則知其無益於備,而徒失民心。朝廷後知其非,悉命撒毀之。
景德初,契丹大寇河朔,章聖將幸澶淵,中外人情震懼。車駕發京師,六軍奏作樂,上疑,問左右,杜鎬前曰:「周武伐紂,前歌後舞。」上悅,遂作樂,人情頗安。
乾德二年,詔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時中選者唯頴贄一人,自是罷不復舉。至咸平中,始復舉之,所對策限以三千言。景德後,又先於中書試六論,應係條式者方預臨策,益為艱峻矣。近制試論於秘閣,數時之間敦迫取就。舊試制舉人納卷不許踰申刻,蓋慮及酉則皇城掩關故耳。有司不詳故事,乃不許及申刻,試人眎景高下,窘蹙成文,故每三四歲一舉,所得不過一二人而已。
慶曆初,夏寇方盛,陝西四路並任儒帥,久而未有成功。時呂夷簡為相,上深所注意,夷簡因言四帥皆儒臣,於軍政非便,奉祿又薄於偏裨,遂皆除觀察使,欲責其成功。時范仲淹帥環慶,素為呂所惡,及授命,乃抗章辭讓,言「臣聞先王爵以讓德,祿以報功。諸侯之失德者降其爵,諸侯之有功者增其祿,此百代不易之典也。又聞貴位者為其近於君也。漢遣御史繡衣持斧,出按二千石。唐御史之出,節度使以軍禮見,所以表朝廷之重也。學士丞郎出則居廉察刺史之任,入則復其位。自五代之亂,措置乖失,廉察刺史遂為武官,學士丞郎一出謂之換過,入朝既不復其位,故士大夫寧甘薄祿而不樂換者久矣。況今用兵之際,事繫安危,今日之命,理有利害,臣若嘿嘿而受之,一則失朝廷之重勢,二則減議論之風釆,三則發將佐之怒,四則鼓軍旅之怨,五則取夷狄之輕,六則貽國家之患。何以言之?臣與韓琦並命陝西,初為經略安撫副使,次則分領秦、慶二州,兼本路部署司兵馬公事,次則進秩為本路都部署兼經略安撫招討等使,皆以學士之職行都統之權。是用內朝近臣出臨外閫,以節度諸將,孰不以朝廷之勢而望風禀律?臣輩亦以內朝之職,每視詔令之下,或有非便必極力議論,覆奏不已,期於必正,自以近臣當彌縫其闕而已。今一旦落內朝之職而補外帥,前在左右丞、諸行侍郎、節度留後之上,今降於知制誥待制之下,使居方榮、劉興之下列,以外官而行都統之權,此失朝廷之勢,一也。又既為外帥,則而今而後朝廷詔令之出,或不便於軍中,或害於邊事,豈敢區分是非,與朝廷抗論?自非近臣,無彌縫其闕之理,縱降詔丁寧,必令覆奏,而臣輩豈不監前代將帥驕亢之禍,存國家內外指蹤之體?此則減議論之風釆,二也。又臣至邊,常責將佐當圖實效,上報國家,勿樹虛聲,妄求恩獎。故得歲年以來所奏邊效稍稍得實,不至矯誣。臣方經制補葺,以救邊防之闕,而西賊昌熾復來。今大臣將三換寵數,將何面目責諸將之實效?此則發將佐之怒,三也。又聞自古將帥,與士旅同其安樂而共其憂患,士未飲而不敢言渴,士未食而不敢言飢。今邊兵請給,粗供樵爨醋鹽之費,食必麄糲,經踰歲年不治肉味。至有軍行之時,羸不勝甲,棄而埋之,負罪以逋,不能遠者皆捕而斬之。臣雖痛而不忍,豈敢慢法哉!或有危逼,欲使此等之心同憂患,為國之用,不亦難哉!昔祿山之亂,河北三十餘城俱歸於賊者,非皆攻而下之,由於眾心無恩,當未危之時,勉以從事,及既危之後,翻然改圖,劫長吏以應賊,皆此類也。臣每思之寒心,亦欲獲厚祿養敢死之士,以備寇患。今戰士養有常廩,賞有常格,臣得千鍾之祿,千金之賜,豈敢私與死士哉?徒聚之於家,使彼目而銜之,以待其釁耳。臣恐此輩一旦倉卒,乘怒而發,劫長吏以應賊,為國家之患矣。此則鼓軍旅之怨,四也。又臣聞內列三公九卿,外分五侯九伯,以安天下、威四夷也。臣自邊上熟戶蕃部皆呼臣為龍圖老子,至於賊界亦傳而呼,且不測其品位之高下也。今賊界沿邊小可首領,並偽置觀察團練之名,臣若授玆新命,使蕃部聞之,適足取夷狄之輕,五也。由斯以往,必敗乃事,寧不貽國家之後患哉?此六者,臣上為國體而辭之也。再念臣世專儒業,遭逢盛時,以文藝發科。陛下擢於秘館,處之諫司,歷天章、龍圖之職,可謂清切矣。寒士至此,大踰本望,儒者報國,以言為先,如臣曩者以言事,效賈生慟哭、長太息之說,黷於聖聽,中外共棄,屢經貶放,亦以塞朝廷之薄責矣。而臣自追其咎,未嘗怏怏,此搢紳之所諒也。前年春延安之戰,主將不利,大挫國威,朝廷有使過之議,遂及於臣。逮至延安,竭心悉力而處置之,間不合朝廷之意,既廢復用,無所逃遁。臣顛沛十載,灰而復燃者數四矣。自知非將帥之才,豈可以了大事?但國家急難之際,邊鄙乏人,臣以事君之心雖知屢困,日勉一日。伺將帥得人,臣則引退丘園,歌詠太平,雖多難之夫,有全歸之樂,此臣之所期也。臣粗守廉隅,朝廷豈以貪夫畜臣?落近職而增厚祿,將令常居邊鄙,永謝丘園,非臣之所期也。臣本有風眩之疾,聞命以來,心墮氣索,不知其涯。緣臣夙夜乃事,精爽已乏,量臣之力,豈堪武帥長為荷戈之事乎?此臣為私心而辭之也。伏望尊號皇帝陛下,垂日月之明,發於獨斷,追還新恩,許存舊職,則是以內朝近臣經略邊事,節制諸將,其體重矣。而況儒臣、武士,所習不同,所志亦異。臣輩不願去清列而就廉察之厚祿,如方榮、劉興輩不願減厚祿而就學士之清列矣。如使四路之帥,上失其勢,下撓其志,沮喪不樂,意衰神瘁,則百事隳惰,豈復能振謀發策,為國家長城之倚哉?恐非陛下推委,使人盡心之意也。一昨宰臣堅讓三公,雖已行之命,蒙陛下特俞其請,臣今冒犯天威,為國體而辭之者六,為私心而辭之者一,苟不獲命,臣當繫身慶州之獄,自劾無功冒賞之過,又劾違制之罪,以聽於朝廷。假使朝廷極怒,臣得死於君父之命,猶勝貪此厚祿,敗名速禍,死於寇亂之手。此臣所以知其退而不知其進也。唯天鑒處之。」夷簡覩奏不樂,然逼於物議,未幾,並他路皆罷廉察,復學士之職焉。
寇準在相位,以純亮得天下之心。丁謂作相,專邪黷貨,為天下所憤。民間歌之曰:「欲時之好,呼寇老;欲世之寧,當去丁。」及相繼貶斥,民間多圖二人形貌對張於壁,屠酤之肆往往有焉。雖輕訬頑冥少年無賴者,亦皆口陳手指,頌寇而詬丁,若己之恩讎者,況耆舊有識者哉!
謝絳,吳人,雅秀有詞藻。景祐中,知制誥,然輕黠利脣吻,人罕測其心,時謂之十一面觀音。與范諷同年,素為范所薄。及龐籍訟諷,兩被黜。時王堯臣當制,絳求代草其詞,籍誥末云:「季孫行父之功,予不忘矣。」蓋指諷為四凶也,論者益畏之。未幾,出守南陽,遂卒於官,疾亟自噬舌,噀其血肉。聞者深鑒之。
范諷,齊人,性疎誕,不顧小節。嘗忤外計,乃棄官求監舒州靈仙觀。莊獻太后臨朝,聞其俊邁,召拜諫官。好大言捭闔,時亦有補益,當塗者皆畏之。任三司使,闕略財計,議者以為任不適其器。好朋飲,高歌噭呼,或不冠幘,禮法之士深疾之。時人顏太初作《東州逸黨詩》以譏,識者亦以諷非廊廟器。未幾,被黜,遂卒。
國家承五代大亂之餘,每朔望起居及常朝,並無仗衛,或數年始一立,名全仗。當時人士或不識朝廷容衛,迄今尚然。太宗朝,嘗詔史館修撰楊徽之等校定入閣舊圖,時江南張洎獻狀,述朝會之制,得失明著。其要云:「今之乾元殿,即唐之含元殿也。在周為外朝,在唐為大朝,冬至、元日,立全仗,朝百國,在此殿也。今之文德殿,即唐之宣政殿。在周為中朝,在漢為前殿,在唐為正衙,凡朔望起居,冊拜后妃、皇太子、王公、大臣,對四夷君長,試制策科舉人,在此殿也。昔東晉太極殿有東西閣,唐置紫宸上閤,法此制也。且人君恭己南面,嚮明而理,紫微黃屋,至尊至重。故巡幸則有大駕法從之盛,御殿則有勾陳羽衛之嚴。故雖隻日常朝,亦猶立仗。前代謂之入閤儀者,蓋隻日御紫宸上閤之時,先於宣政殿前立黃麾金吾仗,候勘契畢,喚仗即自東、西閤門入,故謂之入閤。今朝廷且以文德正衙權宜為上閤,甚非憲度。況國家繼百王之後,天下隆平,凡曰憲章,咸從損益,惟視朝之禮,尚自因循。竊見長春殿正與文德殿南北相對,殿前地位連橫,街亦甚廣博。伏請改創此殿作上閤,為隻日立仗視朝之所;其崇德殿、崇政殿即唐之延英殿是也,為雙日常時聽斷之所。庶乎臨御之式,允協前經。今輿論以入閤儀注為朝廷非常之禮,甚無謂也。臣竊按舊史,中書、門下、御史臺謂之三署,為侍從供奉之官。今常朝之日,侍從官先次入殿庭,東西立定,俟正班入,一時起居,其侍從官則東西對拜,甚失北面朝謁之禮。今請准舊儀,侍從官先次入,起居畢,在左右分行侍立於丹墀之下,故謂之蛾眉班。然後宰相率正班入起居,庶免侍從官有東西對拜之文,得遵正禮。」至慶曆三年,予知制誥時,始詔臺省侍從官隨宰相正班北面起居,其他則無所更焉。
夏寇既敗官軍,劉平、石元孫陷沒,延州幾至不守。范雍日告朝廷益兵,復為詩以言賊事,凡數十章。其傳播者云:「七百里山界,飛沙與亂雲。虜騎擇虛至,戍兵常忌分。嘯聚類宿鳥,奔散如驚麕。難稽守邊法,應敵若絲棼。」又云:「承平廢邊事,備預久已亡。萬卒不知戰,兩城皆復湟。輕敵謂小醜,視地固大荒。願因狂狡叛,從此葺兵防。」又云:「劇賊稱中寨,中寨,賊勁悍者也。驅馳甲鎧精。昔惟驚突騎,今亦教攻城。伏險多邀擊,驅羸每玩兵。拘俘詢虜事,肉盡一無聲。」蓋延州屢得賊中諜者,雖臠其肉且盡,終無一言,故雍詩有云。初,朝廷輕視元昊,邊臣奏請,不甚允從。至是,方罪樞臣而逐之。
馮拯在中書,孔道輔初拜正言,造其第謝之。拯謂曰:「天子用君作諫官,豈宜私謝執政耶?」道輔慚伏而退。後嘗謂人曰:「如馮公者未足為賢相,然求之於今,亦未易有也。」
孔道輔自以聖人之後,常高自標置,性剛介,急於進用。或有勸其少通者,答曰:「我豈姓張、姓李者耶?」聞者多笑之。為御史中丞,以事被黜知鄆州,然非其罪,躁憤且甚。至胙縣,一夕卒於驛舍。
孔道輔祥符中為寧州軍事推官,州天慶觀有蛇妖,郡將而下日兩往拜焉。道輔以笏擊蛇首,斃焉,由是知名。後鄆人石介作《擊蛇笏銘》,其文甚激,今具載之,曰:「天地至大,有邪氣奸於其間,為凶暴,為戕賊,聽其肆行,如天地卵育之而莫能禦也。人生最靈,或異類出於其表,為蠱惑,為妖怪,信其異端,如人蔽覆之而莫露也。祥符中,寧州有蛇極妖異,郡刺史而下日兩至於其庭朝焉。人以為龍也,舉州內外遠近,罔不駿奔走於門以覲,恭莊肅祗,無敢怠者。今龍圖閣待制孔公,時佐幕在是邦,亦隨郡刺史至於其庭。公曰:「明則有禮樂,幽則有鬼神。蛇惑吾民,亂吾俗,殺無赦。』則以手板擊其首,遂斃於前,則蛇也,無異焉。郡刺史下暨州內外遠近,昭然發矇,不能肆其凶殘而成其妖惑。夫天地間有純剛至正之氣,或鍾於人。人有死,物有盡,此氣不滅,烈烈彌然,亘億百世而長在。在堯為指佞草,在魯為孔子誅少正卯刃,在齊、在晉為南董筆,在漢武帝朝為東方朔戟,在成帝朝為朱雲劍,在東漢為張綱輪,在唐為韓愈《論佛骨表》、《逐鱷魚文》,為段太尉擊朱泚笏,今為公擊蛇笏。故佞人去,堯德聰;少正卯戮,孔法舉;罪趙盾,晉人懼;辟崔子,齊刑明;距董偃,折張禹,劾梁冀,漢室乂;佛教微,聖道行;鱷魚徙,潮患息;朱泚傷,唐朝振;怪蛇死,妖氣散。噫!天地鍾純剛至正之氣在公之笏,豈徒斃一蛇而已。軒陛之上有罔上欺民先意順旨者,公以此笏麾之。朝廷之內有諛容佞色附邪背正者,公以此笏擊之。夫如是,則軒陛之下不仁者去,廟堂之上無姦臣,朝廷之內無佞人,則笏之功也,豈止在於一蛇。」銘曰:「至正之氣,天地則有。笏惟靈物,氣乃能受。笏之為物,純剛正直。公惟正人,公乃能得。故笏之在公,能破淫妖。公之在朝,讒人乃消。靈氣未竭,斯笏不折。正道未亡,斯笏不藏。惟公寶之,烈烈其光。」
夏寇叛擾累年,官軍頻敗,關中物價翔踴,天下為之騷動。朝廷欲與之約和,而未有以徠之。范仲淹帥延安,乃使人遺書元昊,稱朝廷仁貸惜民之意,許歲與金繒,勸其納欵。書已行,始聞於朝,執政皆不喜。時宋庠參知政事,言仲淹專擅可斬,辭甚堅忮。遂貶仲淹官,知耀州,以龐籍代之。籍亦屢致和意於賊,朝廷又密許籍以柄用,俟和議成然後召。賊乃遣其腹心楊守素入朝講約,易其名為曩霄;朝廷亦遣使答之,然終不見元昊。久之議乃定,歲賜銀絹各二十萬疋兩、茶六萬餘斤。遣張子奭等冊元昊為夏國王,復厚賜之。元昊遣人約子奭留於宥州,亦不相見,封冊、重幣如委之榛莽。子奭由此遷秩,籍入為樞密副使,皆自以為功焉。
契丹知王師屢為元昊所衂,遂有輕中夏之心。忽遣使蕭英、劉六符貽書求關南之地,意謂本石晉所貽舊疆,為周世宗所取,今當復歸於北。乃述世宗取地之後,有「人神共憤,廟社不延」之語。自謂與元昊素定君臣之分,世為甥舅之親。又云:「殊無忌器之嫌,輒肆殘人之伐。」英等既入境,乃嘯聚雜虜於幽薊之北以脅我,朝廷乃遣富弼報聘,許歲增金幣,以代關南賦輸。虜主宗真對弼語言忽慢,謂朝廷輕重在我。與弼言詞往反數日,方許納幣。弼歸朝,定議別立誓書以往,遂歲增銀十萬兩、絹十萬疋,通前數每歲五十萬矣。前所與歲幣,皆虜遣人至雄州交取。至是弼許輦至虜界白溝,宗真方許之。輦畜之費益不勝其敝矣。又云:「朝廷使介至北,位序甚高;北使至朝廷,則座列頗卑。今既敵國,禮宜均比。」朝廷亦從之。由是虜勢益驕矣。
富弼使契丹報聘,再立盟約。時呂夷簡方在相位,命弼諷契丹諭元昊,使納欵。宗真當其言,謂可指麾立定。遂遣使詣元昊,諭以朝廷之意,元昊但依隨而已。及楊守素至延州,道元昊語曰:「朝廷果欲議和,但當下諭本國,何煩轉求。」契丹界夾山部落呆家等族離叛,多附元昊。契丹以詞責問,元昊辭,不報,自稱西朝,謂契丹為北邊。又言請戢所管部落,所貴不失兩朝歡好。宗真既以彊盛誇於中國,深耻之,乃舉眾西伐,聚兵於雲州西約五百里夾山之側,國內擾動,糧餽相繼。先是,契丹預峙芻茭,以備冬計。元昊密令人焚之殆盡,且多餓死。及與戰,遂敗,懼朝廷知之,乃出榜幽州,稱元昊歸欵,自以誇大。其略云:「元昊曩自先朝,求為鉅援。拒一方之裂壤,迨三世以襲封。」又云:「梟音易變,犬態多端。忘牢豢之深恩,肆狂悖之凶性。擅誘邊俗,巧諜歡鄰。罪既貫盈,理當難赦。是用躬驅銳旅,往覆危巢。方邇賊庭,乞修覲禮」云云。然燕人皆知其妄,我之諜者又見輿尸重傷者,相繼自西而至,其敗益明。然深自藏蔽,懼為朝廷所知。
元昊未叛前,其部落山遇者歸延州,告其謀。時天章閣待制郭勸守延州,乃械錮還賊,示朝廷不疑之意。賊戮其族無遺類,由是西人怨懼,嚮化之心絕矣。賊為患既劇,朝廷降詔購募,賊中有偽署名職至卑如埋移香者,輸誠歸欵,朝廷重其封祿,至以郡王待之,亦終不至,賊黨益固矣。
慶曆三年,既放春榜,時議以為取士浮薄寖久,士行不察,學無根原,宜新制約以救其弊。執政與言事者意頗符同,乃勅兩制及御史臺詳定貢舉條制。翰林學士宋祁等上言:伏以取士之方,必求其實;用人之術,當盡其材。今教不本於學校,士不察於鄉里,則不能竅名實;有司束以聲病,學者專於記誦,則不足盡人材。此獻議者所共以為言也。臣等參考眾說,擇其便於今者,莫若使士皆土著,而教之於學校,然後州縣察其履行,則學者修飾矣。故謂立學合保薦送之法。夫上之所好,下之所趨也。今先策論,則文辭者留心於治亂矣;簡其程式,則閎博者得以馳騁矣;問以大義,則執經者不專於記誦矣。其詩賦之未能自肆者,雜用今體;經術之未能亟通者,當依舊科,則中材之人皆可勉及矣。此所謂盡人之材也。故惟先試策論,次簡詩賦,考式問諸科文義之法,此數者其大要也。其州郡彌封謄錄進士諸科經帖之類,皆細碎而無益者,一切罷之。凡為法者,皆申之以賞罰而勸焉。如此則養士有素,取材不遺。苟可施行,望賜裁擇其要,令天下州郡並立學校,至秋試投狀,必由入學聽習,方許取應進士。並先試策,問以經史時務,次試詩賦,以舊制詞賦聲病偶切拘檢太甚,今依自來所試賦格外,特許依傚唐人賦體。諸科舊制:對墨義外有能明於經旨、願對大義者,直取聖賢意義解釋,或以諸書引証,不須具注疏。尋降勅旨:「夫儒者,通天地人之理,而兼古今治亂之源,可謂博矣。然學者不得騁其說,而有司務先聲病以牽制之,則吾豪雋奇偉之士何以奮焉?士有純明朴茂之美,而無興學養成之法,其飭身勵節者,使與不肖之人雜而並進,則夫懿德敏行之賢何以見焉?此取士之甚弊,而學者自以為患。議者屢以為言,朕慎於改更,比令詳酌,仍詔宰府加之參定。皆以謂本學校以教之,然後可求其行實。先策論則辯理者得盡其說,簡程式則閎博者可見其材。至於經術之家稍增新制,兼行舊式,以勉中人,其煩法細文一皆罷去,明其賞罰,俾各勸焉。如此則待士之意周,取人之道廣。夫遇人以薄者,不可責其厚。今朕建學興善,以尊士大夫之行,而更制革弊,以盡學者之才,其於教育之方勤亦至矣。有司其務嚴訓導、精舉察,以稱朕意。學者其思進德修業,而無失其時。凡所科條,可為永式。」詔既下,人爭務學,風俗一變。未幾,首議者多出外官,所見不同,競興譏詆,以謂俗儒是古非今,不足為法。遂追止前詔,學者亦廢焉。
契丹自阿保機雄據燕北之地,修其國之威法,諸戎遂漸為制。常得中國所賜紈錦,以其尤精緻者籍地,使牧豎汙踐之。親近者或問其故,曰:「我國他日富盛,是等固當踐之。」其用意驕貪侈毒,豈易盈哉!自石晉求援,為耶律德光所立,約為父子之國,歲輸絹三十萬,舉鴈門以北及幽州之地為德光壽。自是失其控壓之要,縻之無全策矣。虜雖時有聘問,不過豐貂大腊,顛駿數四而已。其鄰國曰渤海、女真、室韋、達靼、奚霫之類,皆君奉之。其民慓騺善鬭,堪艱苦,但眾寡不侔,故為所制耳。梁及後唐時,尚有來貢者,自是阻閡,偪於彊力。晉高祖時,桑维翰疏云:「契丹自數年來最為彊盛,侵伐鄰國,吞滅諸蕃。」蓋謂是也。每興兵擾塞,則傳一矢為信,諸國皆震懼奔會,無後期者。每戰必銜枚無諠,專指顧令,統帥之下,各有部隊。晝則望旗幟,遇夜則或鳴鉦、或吹蠡角、或為禽鳥之聲,各隨部隊撒卷而去,至明不遺一騎。軍令至峻,常以什伍相分,一人趨敵則什伍俱前,緩急不相赴援,則盡誅之,故其人能死戰。而又山後郡縣,俗情篤實,高上氣武,士農商工四者俱備以資其用。其主雖遷徙出入,非廬帳不居,然有垣壘宮室矣。其民雖瘃墮寒冽,非旃毳不禦,然有衣服染繢矣;自開運中德光亂華,盡得晉朝帑實圖書。服器工巧,事多摹擬中國,久而益盛矣。始石晉時,關南山後初虜民,既不樂附,又為虜所侵辱,日久企思中國聲教,常若媮息苟生。周世宗止平關南,功不克就。歲月既久,漢民宿齒盡逝,新少者漸服習不怪,甚至右虜而下漢。其間士人及有識者亦嘗悵然,無可奈何。
太宗既夷并壘,乘銳直壓其境。國中駭怖不知所為,其主與左右聚議,皆曰:「中朝皇帝此來,但欲恢復土宇,幽州垂陷矣,不可不救之,敗則委棄深遁,未為晚也。中國既得山後郡縣,必不困蹙侵害,我乃傾國抗敵,遂能保有其土。彼民復失所望矣。」自後遣將出師,蹈其境界,頓其營壘,皆欲請命送欵,然未能一戰而捷,料取全勝,亦彼民之不幸乎?爾後河朔之民,數被其毒,驅掠善良入國中,分諸路落,鞭笞陵辱,酷不可聞。漢民每被分時,父母妻子各隨虜騎而去,號哭之聲震動天地,見者為之變色,聞者無不傷心焉。及真宗幸澶淵親征,遂與盟,歲給金繒。虜亦深入自驚,恐王師遮屯要害,斷其歸路,欣然奉約。自是河朔之民漸有生意矣。
真宗與北戎修好,遣使稱北朝,公卿以下謂事適然,無異論。時王曾為著作郎、直史館,獨抗章曰:「古者尊中國賤夷狄,真若首足。二漢雖議和親,然禮亦不至均。今若是,是與之抗立,首足並處,失孰甚焉!臣恐久之,非但並處,又病倒植,顧其國號契丹足矣。」真宗深所賞激。然使者業已往,遂已,識者是之。
王曾知審刑院,法有違制者,報徙,曾請非親近,以失論從杖。既而外郡有以是具獄聞者,真宗怒,詔令如法。曾執前議,上謹容曰:「若卿議,是無違制者。」曾對曰:「如詔旨,亦不復有失者,天下之廣,豈人人盡知制耶?唯上裁幸。」上悟,欣然從其議。因著為令。
真宗疾彌留,皇太子決政資善堂。劉太后諷宰相丁謂謀臨朝,物議憂疑。王曾說后戚錢惟演曰:「帝仁孝,結於民心深矣,今適不豫,且大漸,天下莫不屬吾儲君。而皇后遂欲稱制以疑百姓,公不見呂、武之事乎,誰肯附者?必如所謀,劉氏無處矣。公寔后肺腑,何不入白?即帝不諱,立儲為君,后輔政以居,此萬世之福也。」后悟,不復有他志。及皇儲踐阼,遺詔軍國事權聽后旨,議法久未決。丁謂沿后素志,乃上議:太后朝近臣、處大政;皇帝朝朔望,獨見羣臣。餘庶務令入內押班雷允恭傳奏,禁中取可否即下,不以覆,謂黨皆附和以為便。曾對曰:「天下公器,豈可兩宮異位?又政出宦人,亂之本也。不可。」乃引後漢馬、鄧故事,奏:凡御朝,帝坐左,母后坐右,而加簾焉。奏事以次,如常儀。納之。已而治定陵,謂果與允恭謀改吉卜,幸咎禍事敗,抵罪。謂黨佑之曰:「謂首被顧託,請以議功。」曾曰:「謂事干宗社,議功不及。」卒放謂於朱崖,佑者亦廢。先是,謂用事,威賞皆專達,不請於朝。謂已竄,馮拯繼為上相,復躡故跡。曾喻以禍福,拯深怨之。自是事皆決於兩宮。然太后稍自尊侈,既上尊號,乃欲御天安殿路寢受冊,曾執不從,遂降御文德。由是大失太后意旨,及玉清宮災,曾為宮使,乃免相,出知青州。知者謂曾之大節,邦家賴焉。
故相李昉,嘗謂其子宗諤曰:「自太祖臨御以來,百司人吏難於選補,臺省舊規漸成廢墮。吾罷相為右僕射,都省並無舊吏,惟私名散官數人,主掌案籍而已。舉措應對,山野特甚,省中故事,懵然不知。會勅集三署官議事,省吏以狀來報,吾詰之曰:『三署官議事,僕射入省乎?』曰:『不知也。』『臺省官與丞郎尚書雜坐乎?』曰:『不知也。』『掌名表郎官與監議御史何向而坐?』曰:『不知也。』『左右丞與尚書坐,孰為主?』曰:『不知也。』吾為主客郎掌誥日,時尚書張昭、李濤、楊昭侃、右丞趙上交、中丞劉溫叟以耆儒宿德俱在班行,屢陪諸公於都省議事。大凡在內庭論職不論官,入都省論官不論職。如學士帶兩省官及都省官,議事之日,入都省並綴本班坐。每議事,有司於都堂陳帟幕,設左右丞坐於堂之東北,面南向;設中丞坐於堂之西北,面南向;設尚書、侍郎坐於堂之東廂,面西向;設兩省常侍、舍人、諫議坐於堂之西廂,面東向;設知名表郎官坐於堂之東南,面北向;設監議御史坐於堂之西南,面北向。又設左右司郎中員外坐於左右丞之後,設諸司郎中員外坐於尚書、侍郎之後,設起居、司諫、正言坐於給舍諫議之後,並重行異位。故事:左右僕射、侍中、中書令,是為四相。自唐開元之後,僕射不知政事,然非軍國大事不入省會議。議事之日,三署官早赴省就次,所司先以所議事狀徧呈郎官,略知大意,然後所司引知名表郎官執所議黃卷升廳,就本位立,次引監議御史、次引小兩省官、次引郎中員外、次引三院御史中丞,各就本位。然後左右丞升廳,所司抗聲曰:『揖。』羣官揖訖,各就坐。知名表郎官以黃卷授所司,捧詣左右丞,左右丞執卷展讀訖,然後授於中丞,中丞授於尚書、侍郎,徧至羣官讀訖,復授於知名表郎官,始命進飲食。所司捧筆研立於左右丞之前,一吏抗聲曰:『請定議。』左右丞揖羣官訖,然後乃取幅紙書所議事,署字於其下,徧授四座。監議御史命一吏抗聲曰:『有所見不同者,請不署字。』食既訖,所司復抗聲曰:『食畢,揖。』羣官對揖訖,各降堦出就本位,以所議可否,共列狀進入,以官高者為表首,異議者於閣門,別進狀論列。如諸司三品以上、武班二品以上,並入省議事。即諸司三品坐於尚書、侍郎之南,東宮一品坐於尚書郎之前,武班二品坐於給舍之南,並絕席異位。如議大事,僕射、御史大夫入省,惟僕射至廳下馬,餘官並門外下馬。設僕射大夫位於左右丞之前,並重行異位,執筆署字皆僕射專之矣。故徐鉉在省,多知典故,亦言江南見舊儒所說議事之儀,與吾所記略同。因命寫一圖授省吏,未知此輩能遵守否?」當昉言此時,都省猶時復議事。近年以來,此事都廢,惟議謚法,則羣官一集於都省。郎官由經科入仕者,多不知學術,但飲食署字而已。議罷出省,人或問其所議,有全不知所謂者。兩制中淺隘者,又耻與曹次列,多辭以故不赴集,由是體益隳焉。
夏寇擾邊,關中科斂頻仍,民力大困。掌計漕者遷徙靡寧,無久職之計。人戶逃移幾半,公私窘蹙。及吳遵路為都轉運使,雖究意利害,而分九等戶為三十七等,以均徭役。然民益怨擾,不知所措。
契丹既有幽薊及鴈門以北,亦開舉選以收士人。幽州劉氏昆弟,其名曰:二玄、三嘏、四端、五常、六符,皆被任遇。三嘏、四端復尚偽主。慶曆四年秋,三嘏携嬖妾偕一子投廣信軍,詞情悲切,自言偽主皆有所私,久已離異。今秋虜主迫令再合,偽主兇狠,必欲殺其妾與子,故歸朝廷。頗論其國中機事,言虜主已西伐元昊,幽薊空虛,我舉必克。所陳凡七事,復為詩以自陳云:「雖慚涔勺赴滄溟,仰訴丹衷不為名。寅分星辰將降禍,兊方疆即交兵。《春秋》大義惟觀釁,王者雄師但有征。救取燕民歸舊主,免於戎虜歲稱兄。」朝廷以誓約既久,三嘏虜壻,位顯,恐納之生釁。又移文邊郡,躡知三嘏來跡,求索峻切,期於必得,不則舉兵隳好矣。朝廷乃遣還。三嘏復由西山路入定州境,所至以金賂村民求宿食,勢益窘,定帥遣人搜索,拘送虜界。比三嘏至幽州,其妻已先在矣,乃殺其妾與子,械三嘏送虜主帳前。以其晜弟皆方委任,遂貰三嘏死,使人監錮之。議者深歎惜其事。
天禧末,真宗聖躬多不豫,丁謂當國,恣行威福。時劉筠在翰林,守正不為阿附,謂深嫉之。筠乃求出為郡,止授諫議大夫,守廬州。筠拜章求兼集賢院學士,謂沮之不與。筠舟至淮上,遇水暴漲,作詩云:「行行極目天無柱,渺渺橫流浪有花。客子方思舟下碇,陰虬自喜海為家。村遙樹列晴川薺,岸闊牛分觸氏蝸。鳶嘯風高誠可畏,此情難諭坎中蛙。」識者美其憂思之深遠焉。謂敗,復召入翰林為學士,以詩別同僚云:「一辭鑾署忝英藩,兩見黃華媚翠罇。政懦每憐民若子,歲豐還喜稻成孫。離愁且飲賢人酒,密對須求長者言。入奉清朝咸一德,晨趨豈歎鬢霜繁。」
祥符中,中書試制舉人六論畢,呂夷簡及布衣周啟明將被親策。執政以為封禪有期,將告成功於天下,不當復訪人以得失,遂報罷。夷簡特升職倅郡,啟明免將來進士鄉薦。啟明乃歸括蒼隱居,聚徒講學,不復仕進,時論高之。
江南徐鉉歸朝,儒筆履素,為中朝士大夫所重。王溥、王祐與之交欵,李至、蘇易簡咸師資之。李穆尚書有清識,嘗語人曰:「吾觀江表冠蓋,若中立有道之士,惟徐公近之耳。」平居自奉寡儉,食無重肉。人或問其故,鉉曰:「亡國之大夫已多矣。」時王師已圍建業,李後主欲命使於交兵之間,左右咸有難色。鉉乃請行,後主撫之泣下,曰:「時危見臣節,汝有之矣。」後太宗詔鉉撰《江南錄》,末乃云:「天命歸於有宋,非人謀之所及。」太宗頗不悅。又其國潘佑以直諫被誅,鉉深毀短之,知者謂其隱惡太過,非直筆也。
夏國元昊取契丹女,偽號為興平公主,乃宗真之姊也。元昊待之甚薄,因晚被病,元昊亦不往視之,以至於歿。宗真雖忿恨,然亦無如之何,但遣使慰問之而已。朝廷不知其故,以為元昊畏耶律之彊,諷宗真使促元昊歸欵,失之甚矣。
范仲淹以天章閣待制權尹京府,自以言事被用,以諫諍為己責。呂夷簡作相,氣勢熏炎,無敢迕者。仲淹屢犯其鋒,夷簡深懷忌憚,但博示含容,以親仲淹。仲淹終不合,每對上言夷簡纖邪不忠,宜制其漸,因泛論漢世莽、卓階亂有胎,由辨之不早致然。其語漏泄,譖愬者日至矣。上遂疑仲淹離間大臣,徼幸進取,落待制職,出知饒州。言事官無敢辨之者,皆言仲淹不當指夷簡為莽、卓。時尹洙、余靖、歐陽修皆讎書三館,相與憤切。洙遂詣政府,請與仲淹皆貶為黨人。靖上書言:「臣聞位疎而言親者,罪也;知淺而言深者,妄也。臣故抵罪抵妄,輒有開陳者,懷忠事君,不敢自愛,萬一益國,雖死無恨。伏聞今月九日以吏部員外郎天章閣待制范仲淹落職,守本命,差知饒州。臣竊謂仲淹秉忠朴之心,懷直諒之節,不識忌諱,有可矜愍。觀其臨事不苟,言必忤上,竭忠奉國,夫豈私其身哉?去歲自貶所召,居顧問之職,爾時正人端士酌酒相賀,喜陛下納善思治,招徠忠讜,真聖帝哲王聰明之政也。今玆遽聞以言獲罪,左降僻遠,事出不意,驚動耳目。何其進之太暴,而退之太速乎?然則仲淹若以官政闕失,自取罪戾,國有常典,誰敢議之。今以刺譏大臣,指訐時政,而不示含恕,重加譴謫,臣深為陛下不取也。昔堯舜之帝、商周之王嘗云諤諤以昌,不聞誹謗為罪。況仲淹前所言在陛下母子夫婦之間,犯顏逆耳最其大者,以其言合典禮,尚加優獎。正人端士所以相賀者,以陛下屈情狥道,超越前古若是者也。今因進對之際言大臣前短,縱令謀論疎闊,褒貶過當,斷在陛下聽與不聽耳,安可與讒邪同罪乎?至如汲黯在庭,毀平津之多詐;張昭論將,以魯肅為麄疎。漢帝、吳王熟聞此議,兩用無猜,豈損令德?臣今越職而言者,非不知百官內外各有職分,但以諫官、御史畏罪而未言,遂恐庶人之議不得上達,故敢不避誅放。臣之所言,亦非營救仲淹。何則?仲淹自大理寺丞四五年間至吏部員外郎,比於長流,此乃踰涯之寵。今雖落職,寔於仲淹之身未有所損,但所論者國家大體耳。古者斥去直臣,皆玷累盛德,故多含垢忍怒,以示容納。彼非不能快意行事,蓋惜千古之名耳。陛下自專政以來,三逐言事者矣。若習以為常,不甚重惜,則恐書於史冊,虧玷太平之治,鉗天下之口,塞陛下之聰,在此舉矣,可不慎乎?臣披瀝肝膽,冀陛下察之。伏望陛下以舜察邇言為念,以漢招直諫為謀,常以壅塞是憂,不以誹謗加罪,追改前命,無重過舉,則天下幸甚。」書奏,夷簡內不自安,乃謫洙、靖官以拒來者。歐陽修乃移書司諫高若訥,責之曰:「高君足下,予年十七時,家隨州,見天聖二年進士榜,始識足下姓名,時予年尚少,未與人接,又居遠方,但聞今宋舍人兄弟與葉道卿、鄭天休數人,以文章有大名,號稱得人。而足下廁其間,獨無卓卓可道說者,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其後更十一年,予再至京師,足下已為御史裏行,然猶未暇一識足下之面。但時問予友尹師魯以足下之賢否?而師魯說足下正直有學問,君子人也。予猶疑之。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學問者必能辨是非。以不可屈之節,有能辨是非之明,又為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無異眾人,是果賢者耶?此不得不使予疑之也。自足下為諫官,始得相識,侃然正色,論前世事歷歷可聽,褒貶是非無一謬說。噫!持此辨以示人,孰不愛之?雖予亦疑足下真君子也。是予自聞足下之名及相識,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今者推其實迹而較之,然後決知足下非君子也。前日范希文貶官後,與足下相見於安道家。足下詆誚希文為人,予始聞之,疑是戲言。及又見師魯亦說足下深非希文所為,然後其疑遂決。希文剛正,好學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今特以言事觸宰相得罪,足下既不能辨其非辜,又畏有識者之責己,遂隨而詆之,以為當黜,是可怪也。夫人之於性,剛果懦軟,禀之於天,不可勉強,聖人亦不以不能責人之必能。今足下家有老母,自惜官位,懼飢寒而顧利祿,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禍,此乃庸人之常情。不過作一不才諫官耳,雖朝之君子亦將閔足下之不能,而不責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無愧畏,反毀其賢以為當黜,庶乎飾己不言之過。夫力所不敢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過,此君子之賊也。且希文果不賢耶?自三四年來從大理寺丞至前行員外郎,作待制日備顧問,今班行中無與比者。是天子驟用不賢之人,使天子待不賢以為賢,是聰明有所未盡。足下身為司諫,乃耳目之官,當其驟用時,何不一為天子辨其不賢?反默默無一語,待其自敗,然後隨而非之。若果賢耶?今日天子與宰相以忤意逐賢人,足下不得不言。是則足下以希文為賢,亦不免責,大抵罪在默默爾。昔漢殺蕭望之與王章,計其當時之議,必不肯言殺賢者也,必以石顯、王鳳為忠臣,望之與章為不賢而被罪也。今足下視石顯、王鳳果忠耶?望之與章果不賢耶?當時亦有諫官,必不肯自言畏禍而不諫,亦必曰『當誅』而不足諫也。今足下視之果當誅耶?是直可欺當時之人,而不可欺後世也。今足下又欲欺人,而不懼後世之不可欺耶?況今之人未可欺也。伏以今皇帝即位以來,進用諫官,容納言論,如曹脩古、劉越,雖歿猶被褒稱。今希文與孔道輔皆自諍臣擢用。足下幸生此時,遇納諫之聖主如此,猶不敢一言,何也?前日又聞御史臺榜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職言事,是可言者惟諫官耳。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無得言者也。足下在其任而不言,便當去之,而無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昨日安道貶官,師魯待罪,足下猶有面目見士大夫,出入朝中稱諫官,是足下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爾。所可惜者,聖朝有事,諫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書在史冊,他日為朝廷羞者,足下也。《春秋》之法責賢者備,今某區區猶望足下之能一言者,不忍便絕足下而以不賢者責也。若猶以希文不賢而當逐,則予今日所言如此,乃是朋邪之人,願足下直携此書於朝,使正予罪而誅之。使天下釋然知希文之當逐,亦諫官之一效也。前日足下在安道家,召予往論希文事,坐有他客,不能盡所懷,故聊布區區。」若訥得書怒甚,乃繳其書,奏之曰:「伏覩勅榜節文,范仲淹言事惑眾,離間君臣,自結朋黨,妄自薦引;及知開封府以來,區斷任情,免勘落天章閣待制,知饒州,及諭中外臣僚事。臣以位備諫列,自仲淹落職之後,諸處察訪端由,參驗所聞,略與勅榜中事符合。臣風聞本人謀事疎闊,及躁憤狂肆,陷於險薄,遂有離間君臣之罪。臣既見朝廷行遣未至過當,固不敢妄有救解也。十六日,有館閣校勘歐陽修,令人力持書抵臣,言仲淹平生剛正好學,通古今,班行中無與比者。謂臣為御史裏行日,俯仰默默無異眾人。責臣今來不能辨仲淹非辜,乃庸人常情,作不才諫官,乃昂然自得,了無愧畏,不敢一言。在其任而不言,便當去之,無妨他人之堪其任者。言臣猶有面目見士大夫,出入朝中稱諫官,及謂臣不復知人間有羞耻事。臣以庸鄙,承乏諫憲,屢貢狂斐,以罄丹赤。夫犬馬猶知其主,況臣早聞忠義,久預搢紳,衣君之衣,食君之食,權臣皆非親舊,立朝最為羇孤。陛下仁明,未嘗濫罰,豈顧望而懼柄位之臣哉?臣為御史諫官,相繼將及二載,每聞詔令不便,姦邪慢朝,授任非宜,興造未當,雖有中書已行之事,臣屢嘗率意言之,介然誓心,不知忌諱。至於微小之事,耳目不接,則不敢喋喋,上煩聖聽,以沽邀名譽也。奏對應在,皆可驗之。臣與歐陽修交結素疎,未嘗失色,非意凌犯,固不可校。然本人謂范仲淹班行無比,稱其非辜,仍言今日天子、宰相忤意逐賢人,責臣不賢。臣謂賢臣者,國家恃以為治也。若陛下以忤意逐之,臣合諫諍,宰臣以忤意逐之,臣合論列。以臣愚見,范仲淹頃以論事切直,比來亟加進用,知人之失,堯、舜病諸,忽玆狂言,自取譴辱;寬大之典,固亦有常。修乃謂之非辜,稱其無比,仍謂天子以忤意逐賢人。誠恐中外聞之,所損不細。臣所以徘徊迫切而不敢自隱也。」事下中書,夷簡乃貶修為峽州夷陵令。時王曾同在相位,意甚不平,然不能救止,但令親識寬諭貶者而已。同年生蔡襄乃作《四賢詩》,歎美仲淹等。其詠修詩誚高若訥云「袖書乞憐天子旁」,人到於今諷誦且笑之。然「朋黨」之說兆於玆矣。
馬亮尚書典金陵,於牙城艮隅掘地,得汞數百斤,鬻之以備供張。其地乃偽國德昌宮遺址,鉛華之所積也。李氏區區竊據江表之地,而漁色奢縱如此,欲求國祚長永,其可得耶?
石介為太子中允,國子監直講,專以狂直沽激為務,人多畏其口。或有薦於上,謂介為諫官者,上曰:「此人若為諫官,恐其碎首玉階。」蓋疑其效劉栖楚也。
曹利用由和戎之功,漸被擢用,以幹理稱,及當樞柄,益盡忠力。劉后垂簾聽政,利用自以親承顧託,庶事公執。時中官依劉氏之勢,多求徼幸,利用屢抑其請,由是讒嫉日至。因其從姪汭於鄉墅間服黃袍為戲,搆成其獄,以至遷逐。中使乘馹監其後,日夕詬迫之,至襄陽驛舍自縊而卒。時人皆知其寃。利用自居貴位,積聚巨萬而不知散。又常為寇準所薄,準竄雷州,利用亦有力,人亦以此非之。
康定元年春,夏戎犯延安,我師不利。朝廷以保障眾多,有分兵之患,不可守者悉命罷之。寇益驕,侵掠不已。种世衡者,時在鄜州幕中,上言:「延安東北二百里,有故寬州之地,實當賊衝。可以外固延安,漸圖銀夏之舊。」朝廷從之。用世衡董其事,且戰且城之。然據險無泉,眾懼不可守。浚五十丈,復有巨石,兵徒皆曰:「是豈可井哉?」世衡命攻其石,屑而出之,凡一畚償百金。久致其力,果得泉,甘且不耗,水乃大足。自茲西陝堡障患無泉者,悉如世衡募工力致,無不濟者。詔名為「清澗城」,以世衡知城事。寨下屬羌,率持兩端,向背不常。世衡入其部落,勞問親近,無所疑間,屬酋皆附之。建營田二千頃,歲得其利,人頗稱之。
偽蜀歐陽炯嘗應命作宮詞,淫靡甚於韓偓。江南李煜時,近臣私以艷薄之詞聞於王聽,蓋將亡之兆也。君臣之間其禮先亡矣。
成都劉備廟側,有諸葛武侯祠,前有大柏,圍數丈。唐相段文昌有詩,石刻在焉。唐末漸枯瘁,歷王建、孟知祥二偽國,不復生,然亦不敢伐之。皇朝乾德五年丁卯夏五月,枯柯再生,時人異焉。三國至乾德初,歷年一千二百餘,枯而復生。予皇祐初守成都,又八十年矣,新枝聳雲,并舊枯幹並存,若虬龍之形。
王建子衍,嗣於蜀,侈蕩無節,庭為山樓,以綵為之,作蓬萊山。畫綠羅為水紋地衣,其間作水獸芰荷之類,作折紅蓮隊,盛集鍛者於山內鼓槖,以長籥引於地衣下,吹其水紋鼓蕩,若波濤之起。復以雜綵為二舟,轆轤轉動,自山門洞中出,載妓女二百二十人撥棹行舟,周游於地衣之上,採折枝蓮到堦前出舟,致辭長歌復入,周回山洞。俄而唐莊宗遣使李嚴入蜀,復作此舞以誇之。嚴歸貢策,未幾滅王氏。
太平興國戊寅歲,程羽守益都,時立春在近,縣吏納土牛偶人於府門外,觀者頗眾,主人恐其為人所損,遂致廳事之左。適程出視事,怪問之,主者以對,程歎曰:「農夫牧豎非升廳之人,兆見於此,不祥莫大焉。」當時聞之以為過論。至甲午歲,果有村氓叛,竊入據城邑焉。人亦服其理識。
成都有唐劍南西川安撫副使馮涓撰《重起中興草玄寺碑》,序會昌大中年釋寺廢興之事。其略云:「釋氏不可以終廢者,由學徒之心一也;國令不能以終行者,由時代之意殊也。」予讀之數四,亦詣理之言也。
故相陳堯佐既終,家居於鄭。翰林學士李淑知鄭州,諸子納其父行實於淑,求神道碑文。淑怨堯佐素不薦引,雖納其潤賂,文有譏薄之意。陳子哀訴,求為改削,淑終不從。其家耻不立石,因摭淑在鄭時《詠柴陵詩》奏之,云:「弄駟牽車挽鼓催,不知門外倒戈回。荒榛斷隴纔三尺,剛道房陵半仗來。」淑自負文藻,急於柄用,眾惡其陰險,每入朝則搢紳為之不安。上漸知之,故久留外郡。其詩寔由怨懟而作,遂罷禁林,主鑰南都。淑上章自理不已,後因持服,遂留京師。
唐莊宗遣郭崇韜副魏王繼岌平蜀,既而疑崇韜,赤其族。俄又殺河中府冀王朱友謙三百口,又詔西京留守至洛守上東門,伺岐府節度使李從曮至,欲誅之,諸侯無不憂懼。闈尹縱權,倡優富寵,而師旅窮匱,恩賞不流,遂至貝州之亂。先是,蕃漢都總管宣武軍節度使李嗣源,本蕃人,姓名邈結烈,雖有佐命大功,莊宗既得天下,頗疑之,盡奪兵權,處以閑逸。至是聞變,急起嗣源將兵討之。洎至鄴,諸軍推以為主,嗣源涕泣,告其副霍彥威曰:「與君受命討賊,豈料天時人事如此。然諸軍只因飢寒思亂,當奏加恩賞,以圖安靖爾。」親衛指揮使元行欽不能審其由,徑奔洛陽告亂,塗中逢嗣源子金鎗指揮使從璟,驅之同見莊宗,遂斬從璟,自將以禦之。距汴城五十里,聞嗣源入汴,軍潰而歸洛。時屬中官乘馹就長安,殺偽蜀王衍一行。樞密使張居翰歎曰:「上方寸已亂,一行五千餘人,豈可盡殺?」乃改「一行」為「一家」。及「絳霄之禍」已三日,而殺王衍一家使人方到長安,蜀人寃之。
慶曆中,有宋禧者為侍御史。禧介廉善士,學術議論則非其素。屬親事官謀亂,夜梯殿廡入禁中,垂致不測,既而擒獲。上驚怖累日,厚飭宿衛,常有戒心。禧上言請市羅江狗置內中,以備守禦。人皆傳以為笑,目之為羅江御史。未幾,罷出外任。噫!禧之意忠矣,而思之不精,遂取眾誚,言不可不慎也。
後唐明宗親討宣武軍節度使朱守殷,宿將,同光末,趙在禮鄴中亂,從明宗討伐。及人情變革,遂與霍彥威同立明宗。尋判諸軍諸衛事兼河南尹,旋除宣武軍節度使。時樞密使安重誨用事,汴之財利多遣中人筦榷之。守殷軍用不給,累表抗論,重誨既與復奪之,守殷不平,頗出怨言。重誨奏其反狀,明宗親帥師討之。車駕至汴,守殷自以本無不臣之意,為權臣誣奏,登城門望明宗扣頭,號哭稱寃。明宗思其功,許以開門自新,重誨已麾軍登陴,勢不可遏,城陷誅之。
章聖祥符中,行封祀之禮,興造宮觀以崇符端。時王旦作相,迎合其事,議者或非之。旦謂人曰:「自古帝王或馳騁田獵,或淫流聲色。今主上崇真奉道,為億兆祈福,不猶愈於田獵聲色之惑歟?」
宋庠、葉清臣、鄭戩及庠弟祁同年登第,皆有名稱。康定中,庠為參知政事,戩為樞密副使,清臣任三司使,祁為天章閣待制。趣尚既同,權勢亦盛,時人謂之「四友」。呂夷簡深忌之,指為朋黨。俄有無名子作謗,庠有「天下文章惟獨我,榜中龍虎更無人」之句,餘韻甚多,深訐庠之私短。語寖上聞,乃盡罷四人為郡,仍降詔天下,戒朋比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