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戚少甫自到了京里,亏他浑家的能干,刘鉴字(佥事)的帮衬,不上几月居然充了个科员。那时刘佥事已托着国恩主知升了司长。少甫原仍住在他家里,天天回来总有笑有说的。只那天竟变了个样子,满脸忧愁,不住将两手摩擦着,像掌中有什么决策定计的机械一般。可笑他忙了一回,还如没忙一般,嘴里不住咕哝着说:“这事从那里辨去?”那位戚太太见了这个样子,又热心起来了,托着个水烟袋笑道:“有甚事难倒了刘爷哩,也值得这样踌躇起来。”其光微把头点了一点。

戚太太笑道:“罢呀,怎忙得嘴都没带还来。你老人家有什么事,到底也得说给人听听呀!像少甫般老实人,说给他听自然没商量的。俗语说海龙王上天还要癞头鼋来驮,可知天大本领也有没摆布的事。一个人想不出计较来,难道别个人便也想不出来了么?”

其光见他笑着说着,把两个耳环振得如八(货)郎鼓一般,不觉心里纳罕。想:“横竖没法想,且讲着解个闷儿也好。”

便坐下道:“今天堂官交下个手谕来,着出纳司预备现款七百万,限明朝十时要齐。”戚太太抢着笑道:“呸,我道是件什么难事,原来这些儿事也值得踌躇!钱又不是用着你的,他要多少便给多少。难道你想驳回他去么?”其光着急道:“我的戚太太,部里那里来这些现款?库藏司里连扣住没放的各部薪水,还不到二百万呢。”戚太太鼓着腮膀(帮)子喷口烟道:“财政部出去借钱,怕没人答应么?”其光道:“你道‘财政部’三字还有信用么?盐务处独立了,税务处独立了,交通银行被人家拦去了。一个空衙门,几百个饭桶,还有谁来借钱呢?”

戚太太道:“堂官为什么不找别人去呢?”其光道:“别人都推诿了。轮到我身上,偏我又是司出纳的,那里能推诿?”

戚太太笑道:“譬如你竟把现款应期备齐,便怎么样呢?”

其光听他问得奇怪,心中一动。转念区区一个妇人罢了,有多少聪明来替人设法,左不过是口舌上便利些罢。便摇摇头道:“那也没有怎(什)么,不过面子上好看些罢了。”说完立起身来。不想戚太太含着烟袋嘴儿沉吟道:“那我也不犯替你打主意了。”其光一听忙问:“说什么?”戚太太冷冷的道:“七百万的巨款,办齐时不过得个面子,还去忙他什么?”其光重复坐了下来,赔笑道:“譬如办齐时,有别的希望便怎么样呢?”戚太太笑道:“你给我骗了。我那里来什么法想,要有法时,少甫还做科员么?”其光忙立起身来道:“你果有法子教我时,少甫的科长是拿得定的。”戚太太笑道:“还说科长呢,现在的官价值几文一斤,便强似这些,也没什么希奇啊!”

其光道:“这且不要计较。只须法子有效,别的都是易事。

戚太太笑吟吟道:“前天少甫回来,不是说部里新办个银行么?

那股款一元一元的向那些投机赌博的那里已收足了,是不是有这件事么(呢)?”其光听了,喜得拍手跌足的道:“真好计较。我简直闹昏了,连眼前的事都想不起来哩。戚太太,你自听着好消息罢!”说完匆匆的出去了。

也算是他神通广大,奔走了一夜,到明日十点钟时候,居然依数办齐,请堂官点验。堂官见了,心上一动,想不料他竟有这咄嗟立办的本领,不觉着实奖励了一回。其光觉得此时非常体面,便乘便请道:“这款是月计预算以外的,请明示拨入那一项下开支呢?”堂官沉吟道:“列入统理处的特别项下罢。”

其光自然明白,退了下来。不上几日,这七百万巨款,便发生出震惊一世的效力来。其光、其(少)甫的升官获奖是唾余零墨,且不必去说他。

京城里边受了这巨款影响,登时热闹起来。不要说那些剧尝酒馆、公娼、私窑,处处推肩塞背热闹非常,便是那些驾车的驴马也趾高气扬,骧首奋鬣,拖着一车的新贵,气概不凡。

有一天,驴马市大街上有一个人奔得喘如牛息,沿着街见一个车行问一个:“有马车没有?”那行里的人有的瞪着眼道:“早半个月已定完了。要雇到天津去雇罢。”有的似笑不笑的道:“有,有,要多少便多少。”旁边一个老成的发话道:“莫把他玩罢,这几天那里来空马车。有熟的大人先生们,要借一时半时或者还有,雇是没雇处的呢。”

看官试猜这是个什么盛会,那里有许多人到北京来坐着车玩?原来这两月来,从三条铁路一条航路计算起来,进口贵人共重十八万五千余磅。那些贵人是非马车不装的,平均每车装二百磅,须有一千余辆马车才装载得完,自然要求过于供,应接不暇起来了。

这十八万磅里边,单表一个人,就是那《璇玑织锦图》的主人谢应辰。他原是个千伶百俐滑不伤雅的人,自在席上遇了长鹤山后,觉得这人性质骄慢,不宜过与殷勤,惟我避之愈慎,彼始求我愈殷。因挟着《织锦图》,假说要漫游秦晋。其实他何尝动身,这句话不过是孔子鼓瑟而歌的意思罢了。果然鹤山不出所料,托人从中说合,说倘肯相赠,无事不竭力报效。不多几日,两方目的各自达到,一个得了侄璇玑织锦图》,一个却驺从煊赫,出都作大将军记室去了。只时局不常,变起旦夕,大将军因时利用,便殷勤重托他做代表,来与万世不逢之典。

应辰此时身被荣宠,又仗着昔日名士风华,一到京时,便倚仗文章,傲睨亲贵,高车驷马,不可一世起来。一上京便从袖里发出一篇歌颂赞美?皇典丽的文章来,登时传诵天涯。他却晓得鹤山此时已成入笼之鹤,便驱车专谒。被阍者拦住不得进去,知道强也无益,折回车来去看伯纯。那时伯纯正接得鹤山信后,无日不在挹芬家行乐。他是个大员,依例应该恪守官箴,深居简出。便是偶然行乐,总得易服微行,免人指摘。那知他非但不怕人指摘,并且招摇过市,一若要人注意的一般。

这天应辰去看伯纯时,家人说在挹芬家呢。想此老婆娑,兴复不浅。便到挹芬家来,说是寻李大人的,便直走进去。到了内院,只听得里边低吟着道:“从今拜佛烧香后,整顿全神注定卿。”便笑着揭帘进去道:“老先生好乐啊!”看时,见伯纯原一人坐在那里,并没见挹芬,因又笑道:“老先生又掇谎哩,卿既不存,神将安注?”

伯纯不觉呆了一呆,见是应辰,笑着立将起来。接着里面挹芬笑问道:“谁呀?恕奴正梳着,等回出来拜见罢。”应辰忙笑道:“不必出来,我们是绝不拘俗的呢。”说着,坐着同伯纯讲了几句契阔,便向桌上翻着。见一张纸上密写着楷书,馆阁体载非常工丽,一望是老太史的手笔。正要检起来看时,被伯纯一手抢去,塞在怀中道:“你又来罗唣了。”应辰笑道:“敢是定情诗么?到老风情,古人不废,老先生又何必吝此珠玉呢?”伯纯沉吟了一回,叹道:“便说他是定情诗也好。只你却不必看这些呢。”说时挹芬已妆罢出来。应辰不住的赞了几声。伯纯忽发狂态,吟道:“梅花倚雪越红艳,如汝差堪共白头。”应辰抚掌大笑。却把个挹芬笑得不好意思,搭讪着说出几句惊人听闻的话来。真是:东平瓜熟秦王死,赖以佯狂保令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