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江南扬州,自隋炀来游以后,素称名郡,笙歌之盛,甲于天下。到清室乾嘉时,卤商估客,毂击驷连。平山堂前,玉钩斜畔,纸醉金迷,蝶恋蜂痴,居然是选色广场,温柔故国。
后来漕运海通,大势东趋,便一天一天的寂寞起来。只是人事虽移,地灵犹在,六朝金粉的余气,磅礴郁积,上蒸为绮霞,为空彩,下凝为名花,为香草。发泄未了的,便一丝一息,中在人身,出落些绝色女子来。
北门外有个茅庵,唤作雨花庵。庵里有个老尼,却也会念几句阿弥陀佛,每日拜佛烧香以外,常到隔壁沈寡妇家说话去。
那沈寡妇身边只有个女儿,叫青儿,那时还不过十二三岁,却已明眸皓齿,秀慧可悦。老尼到他家时,沈寡妇常愁穷话苦的。
老尼笑拍着青儿道:“有了这玉人在家,怕屋子里不跑出银子来么?”沈寡妇叹道:“左右是人家的人罢了。皇帝是个没鏏子的,女不采妃不选的,终究嫁个经纪人罢了,那里就会发财呢。”老尼笑道:“阿弥陀佛,你要银子招着手来唤你,怕没这般便宜事的呢。亏你也是个扬州人,难道没听见‘扬州女郎,十人九唱’的俗语么?你又不是孔孟家子孙,倒怕辱没了祖宗。
依我说,青姐儿也快成人了,模样儿聪明儿,那一件比人弱了?
趁早教上几只曲儿,怕还有些出息呢。”
沈寡妇心里自欢喜,嘴上却含笑道:“我看你倒不像修行念佛的师太,竟是为媒作保的干娘呢。人家好好的女子,却教学起戏子来。”老尼也笑道:“我原要好劝着你,你不愿意教青儿学戏子也罢了,又唠唠叨叨的何苦呢!”说完,便回庵去了。
沈寡妇被老尼打动了这个念头,不上几日,竟积(节)衣缩食的替青儿请了个乌师,教起戏来。青儿原是聪明不过的,不到一年,居然声调琅琅,学会了几十出京戏。加着他长眉簇笑,香辅绯朱,偶上氍毹,丰姿无匹,“沈青儿”三字,不知不觉的满城传说起来。那时沈寡妇衣也有了,食也有了,乐得什么似的道:“这是菩萨慈悲,特地教隔壁老师太来点化的。
知恩不报枉为人,女儿,快拣个日子到庵里斋一日菩萨罢!”
有一天,母女两个浓妆艳抹着,带了个小丫头,携着香烛锭段,欢天喜地到庵里来。老尼接着笑道:“可不是前年说错了,今天打上门来么?”沈寡妇不等说完,忙道:“啊呀,我的活佛活菩萨!我家青儿靠了佛法,唱得好戏,赚得好钱儿,磕头还来不及呢。”回头又唤青儿道,“女儿,你还不快给活菩萨磕头呢!”青儿笑嘻嘻的真个上来磕头。老尼忙扯住道:“青姐儿,这是你家祖宗的积福,才生下你这会唱戏的挣气小辈来,干我什么事呢。快起来罢!”青儿便笑着起来了。
老尼一面扶着,一面打量着,见青儿穿着件白灰皱绸的长袍,元色素缎一字襟的马甲。梳着条淌股大辫,却向顶前分出一缕来,把红绒线绾着根一炷香的辫儿,颤巍巍的拢着,更觉得玉笑珠香,非常冶丽。不觉啧啧叹道:“越发出落得标致了。
不是我说句不知足的话,青姐儿,依你的色艺,仅充扬州人的眼福,着实可惜呢。”
说时,一个龙钟老佛婆捧了两碗茶出来,一见青儿,不觉眼都花了,把一杯茶送到老尼面前道:“太太用茶罢!”母女两人不觉粲然,老尼骂道:“你睁着眼睛罢,谁是你的太太呢?”
佛婆才知送差了,将茶移到沈寡妇面前,却咕哝着进去道:“那里来这美人般的公子,怕是善才变的呢。”三人听着自是好笑。
沈寡妇却听了老尼的说话,三月里荠菜又生了心了,问道:“活菩萨,你说青儿怎的又可惜了呢?”老尼笑道:“我说出来时,怕你又要怪我,说是作媒作保的。还是不说罢。”寡妇忙赔笑道:“这是句什么话呢,要怪你活菩萨时,今天也不来这儿啊!”老尼瞧着青儿似笑不笑的,一手将青儿拉在怀里,抚摩着道:“我也算见过阵杖的了,南朝普渡,北上泰山,北京、上海、汉口、广州,那儿没到过,却只没见过姐儿般人才。
要离了扬州啊,这些王孙公子们怕魔着饭也没思量吃呢。
寡妇听了这句话,已乐了,却故意说道:“我不信这话呢。
别的地方不要说了,北京是皇帝脚下的地,什么事不强过人,难道青儿就轮得着美人么?”老尼道:“呸,亏你也活了什么大年儿,连句‘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的俗语都记不上了。
那儿那里有什么美人,不过没真个好的,只好把将就过得去的应个名儿罢了。那些大人先生们,一双眼睛都盖着个牛掩眼般的玻璃儿,那里还辨得出好丑来?”
沈寡妇听了这句话,心里已有了个主意,却立起身来道:“尽话忙了,还没拜佛呢。”老尼也起身道:“佛是很慈悲的。
你看祥光满面的,敢也不在那里望你娘儿们多赚几个钱,好重修佛面,再裹金装呢。”说完,忙点烛焚香,呐呐嘁嘁的上了回供。寡妇便携着青儿,至至诚诚的拜了下去。只不知这位观世音真个灵也不灵,受他们这礼儿不受,这却是件疑案,非向西天问个明白不能杜撰的了。寡妇母女吃了斋,在老尼面前许了个大大的愿心,又千恩万谢的还去。
这夜沈寡妇竟一夜没有睡觉,心里只是五花八门的想不出个计较来。到明儿那青儿的乌师来了,沈寡妇把想离开扬州大出风头,自己没定主张的话说给他听了。那乌师是识几个字的,便长篇大论的说道:“你是个妇人家,莫怪你不晓得,我们那个行业比别人家不同,像押宝般也有个门路的。以前自然是去北京的好,那北京是官府阔人最多的地方。不要说别的,就有了个堂唱。那赏钱的银子比拳头还大呢。如今是民国了,那些阔人溜的溜,走的走,都逃到上海去了。还有一班什么民党老爷的,也像六月里蚊虫一般,都聚在上海。他们这种人,听说撒钱如筛糠一般的,在姑娘面上更是散漫。我瞧青姐儿也算色艺俱全的了,怕到那里不凤凰般的捧起来么?况且我也本要到上海去。那髦儿园子里弟兄师徒还不少,倒也有个照应呢。”
这几句话说得沈寡妇笑着合不拢嘴来,推着青儿道:“你听见师父的话么?合是运气来了,三角六凑的都顺手事呢”青儿却只是痴笑。那乌师讲了一回,立起身来道:“既这么着,你们早打点着罢。我是不过十天要走的呢。”说着走了。
沈寡妇听了这位大咨议的议论,决定了主意。收拾定当,不上十日,母女两人便随着乌师到上海,直指望贵人青眼,垂遍歌常那知这时的上海,正把伶党问题闹得沸反,竟把青儿冷搁在一旁。初还有个园主来招呼进去。不上一月,园主见青儿并不能号召看客,便借着包银做名目,软把青儿撵了出来。
母女两人好不扫兴。依着沈寡妇意思要重还扬州,却给青儿梗着道:“兴兴头头的来了,如今偎灶猫般的还去,要给人笑死呢。横竖是走码头的了,俗语说的好,‘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倒不如拼个胜败,到北京走遭,便不得意,也算是个上过台盘的呢。”沈寡妇听了青儿的话,觉得倒也不差,叹道:“我的姑奶奶,横竖靠你的运气罢哩。你要到北京,我怎好驳还你。只路远迢迢的赶了去,又没亲没戚的,倘又像这儿一样,又什(怎)么样呢?”青儿笑道:“我们是什么行业,还像做官般靠着熟人招呼的么?不是女儿夸口,没运气罢了,要鼻子上没碰着霉时,凭着这身子,还值得人着迷的哩。”
沈寡妇见青儿硬砌着已意,不好不听,便也没什么言语了。
过了几日,托那乌师掮了一笔借款,便搭着沪宁火车离开上海。
在南京住了一夜,过江搭津浦车北上。谁知时来运来,还没到北京,在车上便遇了个识者,早种下了半生孽债。真是:钿车宝马轻驼去,熨到温馨一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