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太太是个老于情场的人,对于男女之间的磨擦情形,哪一个阶段,会发生什么结果,凭她经验所得,大概也都看得出来。在现时朱陈二人那种不时争吵着,有时闹得很凶,决非偶然。今天晚上,两个人由猛烈地争吵,回到了冷嘲热讽,有点出乎人情。心里也就猜到十分之八九,方小姐在里面做祟的程度是很深了。因之,俊人将雪芙牵出去说话,尚太太心里一动,便也悄悄地跟在后面,绕了一个弯子,由院子里走到雪芙房间的窗子下站定。这就听到俊人道:“你要是这样的误会下去,那我也没有办法。你要我离开牯岭这个要求,我不能答应。因为我对许多人都说过了,要到庐山来避暑的,现在上山不到几天我就要走,那人家会说我没有这福气消受。”
雪芙道:“你不走,我就走,听你这口吻,那是非逼着我走开不可的了。”
俊人道:“这是笑话了。我不走,也仅仅止限于庐山上多一个旅客而已,这碍着你什么事,你非离开庐山不可?”
雪芙道:“你是装傻吗?我现在不愿看见的,偏偏是让我看下去。我所不愿听的,偏偏是让我听下去。整天整夜的,让我受这不能受的刺激。”
尚太太听到这里,以为俊人必定问下去,有什么事刺激了她的。然而屋子里却是默然,约摸有十分钟之久,却听到有皮鞋声在屋子里走着。随后就听到“哄嗒”一下,有人碰了桌子响。雪芙轻轻地喝道:“你走开些,这些虚伪的动作,是我最痛恨的,你不要用这种手段再来对付我。”
尚太太不由得心里扑通跳了两下。心想:这样子,她简直是推过他一把的了。本来不想在这里久听的,心里联想到不要生出什么事故来吧?因之索性用手扶了墙壁,侧了脸听着。听到俊人道:“什么话我都解释过了,你不听。”
雪芙道:“你这种人说的话能算数吗?我早就说过了,你要我相信你,你惟有用事实来表现。你鬼鬼祟祟的,哪里有一点事实表现给我看?”
俊人道:“这我没有办法,你出的这个空洞的题目,我没法子作文章。你说要表现事实,我不知道事实要怎样的表现。”
雪芙道:“哼!你何尝不知道,你是故意装糊涂罢了。那么,我不妨再告诉你一遍。我的意思:要你在我面前很公开地表示出来,你并不爱那个小女人。”
俊人道:“你这真是强人所难了。我和她是一个极平淡的朋友,根本上无法去加上这一个爱字。我若当了你的面,表示并不爱她,人家不要说我是个神经病人吗?”
雪芙道:“哼!平淡的朋友?这一层我姑且不和你辨论。我问你,今天是不是同她去游三叠泉啦?”
俊人道:“就算一路去游过了,这也不能认为有什么不对吧?”
雪芙道:“那么,你是承认有这件事的了。我没有问你以前,你怎么不告诉我?”
俊人道:“在路上偶然碰到一位朋友,同游一处名胜,这也是很平凡的事,为什么我还要告诉你。”
雪芙格格地发出笑声来道:“这就是你惟一的理由吧?但不必告诉我,也无须保守什么秘密。你为什么事先很守秘密呢?你果然觉得这件事可以公开的,在牯岭街上吃过了饭,两个人就该大大方方地一路走回来。现在你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一个先装着没事回来,一个到游泳池去消磨了两三小时,才向家里走。这分明是一种做贼心虚的表现。”
俊人道:“你可别血口喷人,”雪芙笑道:“你真嘴硬。将来犯罪的人,倒可以拜你为师,学一学被审问的办法,死也不能把口供招出来。不过现在的法律是讲事实,不讲口供的了。你看看!这是你两个人在酒馆里吃的账单,我也得着了。”
俊人并没有答复,接着又听到雪芙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这决不能说是我伪造的,也不能说是我拿了人家的账单来诬赖你。你吃了什么菜,你心里一定明白。”
俊人还是没有作声。这就听到皮鞋在地板上咚咚地作响,她又接着道:“这是我血口喷人吗?这是我血口喷人吗?你没话说了,我就要找人评评这个理了。”
俊人道:“评理又怎么样,谁还能治我什么罪吗?我不是奴隶,当然我有我的自由。”
这句话说过不要紧,立刻卜咚咚倒了桌椅声,哗啷啷砸了茶碗声,同时并起,尚太太那是再也忍不住了,捶了板壁叫起来道:“雪芙!你这是怎么了?”
说着,头伸到窗子边来,两手极力把窗户推开。那窗户正是不曾关好的。她这一推,两扇窗户碰了板壁,也是哄咚咚一声响。屋子里两个人,倒全是骇得一愣一愣的。尚太太道:“你两个人就像一对三岁的小孩子一样,不分日夜地吵。慢说是你们自己,就是我也有点腻,你们就是这样的吵下去吗?”
雪芙道:“并非我同他吵,实在是他欺侮我过甚。姑妈!我是不肯说。我要是全说出来,你也会生气的。”
说到这里,将嘴连连地撇了两下,立刻两行眼泪就跟着流到了脸腮上。
尚太太只得绕了个大弯子,赶到屋子里来,那雪芙脸上的眼泪,更是如泉涌一般的,由脸上向下流着。尚太太道:“不是我说你,雪芙!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你是个受高等教育的人,怎么成日成夜地总是这样哭哭啼啼地闹着。”
雪芙道:“你老人家是不知道这里面的内幕,你要是知道内幕,你就不怪我了。你猜怎么着,他……他……他欺骗我,爱上别的女人了。这并不是我吃醋,我为保持我们将来的幸福计,不能让他这样胡闹下去。”
尚太太向他看看,又向雪芙看看,微笑道:“也许你是多疑吧?”
雪芙道:“真凭实据,一点也不多疑。他今天就瞒着我,同他的爱人,一块儿到三叠泉去玩的。”
尚太太向俊人道:“真有这事吗?”
俊人两手反扶了桌沿,撑住自己的身体,低了头,看了自己的脚,却把脚尖在地面上画着。尚太太道:“雪芙!不要闹了。现在天黑了,吵狠了,把邻居惊动了,老大地不便。有什么话,明日白天再说,谁不好,我就说谁。就算俊人真有同女朋友出去游玩的事情,在恋爱学上说,那还是初步,不难于纠正的。”
雪芙听到胖姑妈谈起恋爱学来,忍不住嘴角牵动着,要笑出来,立刻板了脸道:“我真不是闹着玩。姑妈!你是知道我的。差不多的事,我真看得破。这次实在教我忍耐不下去了。”
尚太太道:“这样说起来,你已经是忍耐多次的了。多的日子你也忍耐过去了,何争这一晚?”
雪芙道:“姑妈真肯在我和他之间,做一个评判员吗?”
尚太太道:“这是我当然的义务。你们二人是我的晚辈,在眼前,你们又没有第二个长辈,我不说,谁说呢?”
雪芙道:“好吧!明天我请姑妈,来评这个理,今晚上我不说了。俊人!你有什么话说?”
俊人当她两人说话,始终是守着缄默的。现在雪芙指明了来问,只得抬起头来道:“我并没有什么错处,无论请谁评判,在什么时候评判,都可以的。”
雪芙点点头道:“好的,只要你肯说这种话,这事就好办了。明天吃早点的时候,我们再谈吧。今天你跑了一天的路,该休息了,你请便吧。”
俊人虽然觉得她话中带刺,但是暂时离开雪芙也好,免得在这里受她的闲气。于是向尚太太点了个头道:“姑妈!我暂时走了,还有什么指教的吗?”
尚太太道:“我倒不用指教你,你们这位非洋伞能少说你两声,那就得了。”
俊人向雪芙望了道:“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雪芙道:“我要说的话多着呢,你等着吧,明天再说。”
俊人向她笑了一笑,也就回卧室去了。
尚太太怕雪芙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会想得发痴,这就坐在她屋子里,很陪着说过了一番话,然后回房去。而且在她当面说着,一定说俊人一顿,不许他再胡闹下去。雪芙听说姑母肯出来撑腰,料着可以打个胜仗。加之俊人在姑妈面前,向来有点胆怯的,明天早上,这一顿谈话,也就够报复今日之仇了。她心里存下了这样一种思想,便是静等第二日早上来到了。
不想到次日早上八点以后,饭厅里只有自己和尚太太,俊人并不曾列坐。心里这就想着,他必然是心里胆怯,不敢来。然而既要报复,决不因为你不来就算了的,等着吧。因之坐在桌子边,尽管和尚太太说闲话,对于昨晚上的事,一个字也不提。尚太太心里也想着,夫妻无隔夜之仇,他们虽然还没有成为夫妻,可是年轻的男女,常在一处,什么事做不出来,也许他们的亲热程度,还在成了夫妻的人以上呢。那么,他两人昨晚虽争吵了一顿,也许隔过一夜,也就讲和了的,同他白操心干什么?所以尚太太也是不理会,自喝着茶,同雪芙谈心。
直到九点钟的时候,还是雪芙有些忍耐不住了,就皱了眉头说道:“咦!他怎么还不出来?”
尚太太道:“他昨天闹得太疲劳了,今天又很凉爽,所以睡着不知道醒。王妈!你去请一请陈先生,你说我们等他吃点心呢。”
女仆答应去了,雪芙也就开始预备着,见了他要说几句什么话。只有五分钟的工夫,王妈匆匆忙忙地跑回来说,陈先生不在屋子里,早已走了。尚太太道:“早已走了,你怎么早不说?”
女仆道:“天刚亮的时候,陈先生是出来过一次的,我想不到他就这样走了。”
雪芙对于这话倒像受了一种很大的冲动,这就红了脸,向女仆问道:“你再去看看,带了什么东西走没有?桌上放下了什么信没有。”
尚太太微笑道:“你这孩子,也是神经过敏。难道俊人还会逃走吗?”
雪芙道:“那是没有一定的。你想他做出了这样没有面子的事,我们当面质问起他来,他有什么法子答复。”
尚太太道:“那也不至于为了躲开你的质问,就要逃走吧?就算你把他质问倒了,你还能将他怎么样吗?”
雪芙道:“虽不能把他怎么样,然而他那种欺骗人的面目,让我们揭破了,他是在我们面前坐不住的。姑妈!你要知道他欺骗人的那一种事实吗?”
她说话时,女仆又来了,尚太太就连连地向她丢了两下眼色,回转脸来向女仆道:“没有带走什么东西,也没有留下什么信吧?”
女仆道:“全没有。”
尚太太挥了两挥手,让她走开,然后掉转脸来对雪芙道:“这件事,你现在可以收了篷了,他都躲着你呢。我相信在他自己惭愧之下,你再用点手段去感化他,那他就一定悔悟过来,决不变心了。”
雪芙道:“他变心就变心好了,我对他不会有一点留恋的。只是怕家庭同社会两方面,对我不能谅解,这是需要姑妈出来证明的。”
尚太太笑道:“不至于!不至于!大概吃中饭的时候,俊人是不会回来的。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总要回家的。到了那个时候,你千万不要作声,我自然会开口说话。理由不理由,放在一边,就是凭我姑妈这一个老长辈的面子,他也不能不让我三分。据我看来,他肯躲开你,那就是有些胆怯。他一胆怯,这事就好办了。”
雪芙听说俊人不在家,已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加之尚太太又说,有她出来做主,这事情也就有三分转头的希望,也不必对尚太太说什么强硬的话,徒然遭尚太太的不欢喜了。当时默然地喝茶吃过了点心,就拿了几本书到屋子里去看。但是只看到二页,心里头一件屡次要办而又未办的事,实在忍耐不住了,这就把女仆王妈叫到屋子里来,低声向她笑道:“你去到方家瞧瞧,看方小姐在家没有?可是你见着她,千万不要露一点口风,只当是为了别事去的。若是方小姐不在家,你可以打听打听,她是什么时候出去的,立刻回来告诉我。”
王妈道:“不用打听,方小姐在家,我看见的。”
雪芙道:“你再去看看也不要紧。她先前在家,也许现时不在家。”
王妈虽觉得她所说的,是多事的要求。可是小姐的命令,如何可以违拗得过,只好噘了嘴走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王妈回来报告,方小姐没有出去。雪芙道:“她虽没有出去,你看她有出去的样子没有?”
王妈微笑道,摇了两摇头道:“这个我就看不出来了。”
雪芙道:“有什么看不出来?她若是换了衣服,梳光了头,脸上扑了粉,那就是要出去的样子。”
王妈道:“对了!头发她倒是梳了,换了一件新的花褂子。”
雪芙道:“我说怎么样,没有猜错吧?你留点儿神,若是看到她走开,你就来告诉我。”
王妈答应着去了,雪芙在屋子继续地看书。可是不知道什么原故,这颗心,总是按捺不下来。向门外看了好几回,王妈还没有来回信。忽然心里一动,那俊人屋子的窗户,不就是对着后进的出路吗?到那里去坐着看书,谅她飞不过去。如此想定了,赶快拿了几本书,就跑到俊人屋子里去。
果然的,在这屋子里,是看不出什么痕迹来的。俊人床上的被褥,是叠得齐齐整整的。书桌上的书,一本不乱地分着几叠。和平常一样的摆在桌子半边,什么都不曾少却一项,显然是俊人还要在这屋子里用这些东西。他既然没有要走的意思,那是让自己慌张的心事,且先稳定起来。便把牙齿咬住了下嘴唇,对窗子外面点了两点头,而且是微微地笑着。在这窗子下面,原有一张藤制的睡椅。平常俊人不出去,他就是躺在这椅子上的。雪芙从容不迫地,也就在椅子上躺下,两手捧起书来看。
当她两手捧着书的时候,眼睛是做一直线地看去。这就看到后方的屋门,正对了这里。而且同时看到一张雪白的脸,张望了一下。这张雪白的脸,那是不必费脑筋去怎样地猜索,就知道是谁的,这真是俊人一件高兴的事,怪不得他有时整天不出去,都在这里看书。以前总以为是他用功,如今看起来,他这用功的原因,是并不在书本上的了。雪芙只在这样的一抬眼之下,心里平添了许多事故,手里所捧的书本子,就不觉慢慢下垂,直落到怀里去。两只眼睛,好像两盏反光灯,直射到静怡小姐的出路上。她心里也好像是在那里说:我在这里守着你,无论你到哪里去?也难逃我的法眼。
她这样坐守着约有一小时,静怡并不曾出来。她以为方小姐决不敢出来了,脸上随着带了一点笑容,以为总算打了一个小胜仗,于是捧起那本书,又看了起来。不多大一会子,却听到窗子外有人叫道:“密斯朱!今天怎么在家里坐着不出去了。”
雪芙放下书来,向窗子外看时,只见静怡站在人行道上,笑嘻嘻地,手里拿好了一把花绸伞,当了手杖,在地上撑着。身上穿了白绸紫葡萄点子的长衫,被风吹着,只管把大襟飘荡起来。看她鬓发,微微在脸腮上吹动,也有点飘飘欲仙之致。在她这种情形之下,自然是没有一点怒容,也没有一点戚容,笑嘻嘻地,半侧了身子看来。雪芙脚上,正穿了皮鞋,恨不得就是一脚尖,把她踢出去十丈之外。可是人家笑嘻嘻地看了来,又不能把脸子板着,只得放下书站起来道:“天天出去玩,也没有意思,我耐性在家里要看两天书。”
静怡笑道:“这样说,我们两人的情形,正正相反。那些日子,你天天出去玩,我就在家里看书。现在我要出去玩了,你又在家里看书。”
雪芙的心房,随着她这话,不免乱跳了一阵,强笑道:“也应该这样。在庐山上的户外生活,固然要试试,就是户内生活,也不得不尝尝。”
静怡笑道:“那么,你不出去了,我有偏了。”
说着这话,笑嘻嘻地向外面走了去。
对于她这种态度,雪芙除了安然忍受,可没有一点办法。手里拿着书,对了她呆呆地望着。虽然她的后影,已经出门去很远,看不见了,她还是在这里站着。忽然把书一丢,像想起了一件什么失落的东西一样,赶快地就向门外跑了去。走到大门外,看见那位小姐,顺了大路,已是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她把那花绸伞张开了,扛在肩上,只管转着。看那情形,那是得意极了。雪芙看了一会子,不由得向地面上吐了两下口沫。瞪了眼,自言自语地道:“你这种丑态,在我面前摆弄什么?总有一天,我宣布你的丑状。哼!”
她说这话时,把头向去路点着,表示了着实的样子。她呆呆地在门外站着足足有半小时之久。还是女仆王妈,悄悄地走到雪芙身边,轻轻地叫道:“小姐!你站在这里不累吗?我给你搬一张凳子来坐吧?”
雪芙道:“我要出去,你去给我把伞同手提皮包拿来。皮包在小箱子里,我这里有钥匙。”
说着,在衣袋里掏出了一小串钥匙,交给女仆道:“快点儿去给拿来。”
女仆也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立刻放开步子走进屋子去。雪芙却把手扶了门框,并不移动,静静地等着。
过了一会,王妈来了,尚太太也来了,老远地站着,就向她望了望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去追他们?”
雪芙道:“他们是谁?我又要追谁?”
尚太太道:“你追谁?你心里明白,还用得着我说吗?我劝你不要小孩子脾气。”
雪芙道:“我也没有什么意外的表示,姑妈怎么说我是去追人?”
尚太太道:“当然是追人。我是你姑妈,平常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就可以纠正你的错误。现时你跟着我在一处过活,我就是你的母亲一样。你有什么不对之处,我当然可以管你。”
雪芙手扶了门框,把头低下去,很沉思了一会子。尚太太道:“好孩子!你听我的话,还是回家去坐着看看书吧。多的时候你也忍耐着过去了,何争乎这一天。”
说着伸手将她的手胳膊扯住,笑道:“有什么话,到家里去说吧。老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雪芙叹了一口气,垂着头同尚太太一块儿进屋去。将手提包同绸伞,全扔在桌上,自己向藤椅子上一倒。把两只脚向前一伸,把两手伸出来,环抱了自己的头,微微闭了眼睛。尚太太道:“你这孩子胆大心粗,做事也不考量一下。假使你真地追到了他两个人,你打算怎么样?”
雪芙道:“我自然要质问他一个究竟。”
尚太太道:“那还用得着质问吗?他们就说是一块儿出来玩,这也不见得是什么犯法的事吧?”
雪芙道:“我也不说他们犯法,我要把那小女人的脸皮撕破,把她的真凭实据抓到我手里,看她还有什么话说?”
尚太太把一个食指指点了她道:“我说你这孩子傻了。到了那个时候,她还怕你宣布她的秘密吗!你宣布了那就更好,他们索性公开地联合战线来对付你。到那个时候,你还是强硬到底呢?还是妥协呢?”
雪芙忽然立起来道:“自然是强硬到底。”
说时,挺着胸脯,还把脚顿了一顿。尚太太道:“你愿意强硬到底,那就更中着了他的计。他简直地宣布和你解除婚约,他们大大方方地结合起来了。那个时候,也许给你来一封请帖,索性气你一气呢。”
雪芙道:“照你这样说,我就是这样忍受下去吗?”
尚太太道:“你是没有念过线装书。孔夫子说得好,小不忍则乱大谋。那话怎么说呢?就是说:你一点儿小事也忍耐不下去,你那远大的计划,就要破坏了。我总比你大几岁年纪,经验比你真要多,你想想吧!我这话对不对?”
雪芙道:“假如我愿意和他决裂,我早就和他决裂了。也就因为怕抓破了面皮,彼此不好看,一再地隐忍。不想到了现在,他们越来越接近,简直闹得不像话。刚才那小东西出去,故意在我面前慢慢地走过去,笑着问我是不是出去玩?她有心气我。”
尚太太道:“她气你你不受她的气,那才对。现在你气得昏天黑地不知道自己一条身子在哪里,可是人家高高兴兴,手挽手的,游山玩水去了,你这一气不是太不值得吗?”
雪芙道:“所以我要跟着追了去,看他们是怎样的玩法。”
尚太太道:“那还用得着问吗?你当年同俊人恋爱的时候,是怎样的玩,他们就是怎样的玩。你若不追究,在女人一方面,少不得还要搭一点架子。你追究得厉害了,女人一方面,就要向男人这边将就了。那也就是为着她把男人抓住了,你就落空了。你的手腕,是应当也把男人抓住,不让她拉过去。在恋爱场上,女人吃醋吃得打翻了醋缸,那是最拙劣的手段。不是你姑妈倚老卖老,这样的事,你应该向你姑妈学学。”
说时,眯了两只肉泡眼,嘻嘻地笑了起来。
雪芙噘了嘴,将身子一扭道:“什么时候?你老人家还忍心同我开玩笑。”
尚太太道:“你以为我是开玩笑吗?其实把这话认为正当的手续,也未尝不可的。”
雪芙道:“姑妈!你自小儿看我大的,你总也知道我的脾气。我是认为人格的修养,比任何事件都要重大的。若是像那小东西一样,用那种狐狸精的手腕去迷人,我是死也不愿干的。”
尚太太听说,不觉是脸上一红,透出很难为情的样子。接着便道:“你这孩子说话,真是没轻没重。听了这话,好像我做姑妈的,是在教你当狐狸精迷人。好吧,你们以后的事,不用来问我。无论闹到了什么程度,我也不管。”
说到这里,她也板着脸。手边茶几上,放有一叠报纸,顺便就摸起一张来看。雪芙不想到姑妈也给脸子看,把头低下去,默然地坐着,也是好久没有言语。偷看尚太太两回,见她始终是板了脸子,捧了报看,这就起身走到她椅子边,将两手搭在肩上,把脸就着她耳朵边,向她低声笑道:“姑妈!你真生我的气吗?你老人家要知道决不是我生你的气,我心里的怒气郁塞着。就是天空里有一片云飞过,我也要和它瞪眼睛。何况你老人家教训我,正是我不愿听的话,我怎样不着急呢?可是我仔细地想想,还是我错了,你老人家所说的,那都是好话。”
她絮絮叨叨这样地说着,尚太太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依然捧了报在手上看着。雪芙索性把脸贴住了她的脸,笑道:“你老人家真生我的气吗?那不行,哼!”
说时,在尚太太胖脸泡上亲了一个吻。尚太太忍不住笑了起来,身子一扭,抬起一只手来笑道:“你还没有法子对付人吗?连我这样一个老太太,都没奈你何呢。罢!我不生你气了,你好好儿地坐到那里去。到了晚上俊人回来了,我自然会替你做主。你只要听我说话,我一定替你把这个交涉办胜利了。”
雪芙道:“只要姑妈能保险,我一定听你的话。”
尚太太还有什么顾忌?自然地就答应保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