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雪芙这样一跑,并不曾停止,开了客厅门,跑到院子里去。院子门是半掩着的,她索性把门向里一带,身子向前飞奔。毫不考虑的,走到了山涧边,沿了山涧的长岸,对了山涧看着,打算挑那水深的所在,就要向下跳。约莫走了四五十步路,终于让她找着一个水深的所在了,那澄清的泉水,在大石头下面积下了个水潭子,由上面向下看,那水却变成了青隐隐的,其深可知。于是手牵了衣襟的下摆,身子一耸,就待跳了下去。却不想身后来了一个人,一把就将她的手臂挽住。因道:“雪芙!你这是怎么了?无论有什么话,全可以慢慢地解释,何必走上这么一条路呢?”

雪芙抽着手道:“你别管我的事。我爱向火里跳也好,我爱向水里跳也好,那是我的自由。”

俊人拖了她一只手,哪里肯放。因道:“你说是你的自由,谁也不能否认。但是你有了这种举动,我们在旁边看着,简直可以不必过问吗?”

雪芙见他拉得紧,更是身子向后坐,要把手臂抽回去。俊人道:“雪芙!你听我说,无论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你尽管当了姑妈的面,正正堂堂地指责我。我若是不受,你对付我的办法还很多吧?”

雪芙道:“我对付你有什么办法。惟其你看到我没有办法,你才是这样欺侮我的。”

说着,连连地把脚在地面上跳了一阵。俊人道:“我也知道你受了委屈。但是你要是因为受了委屈而自杀,那不是更受着委屈吗?你听我的话,一块儿先回家去再说。至于……”

雪芙道:“至于什么?你那意思,还是要和我讲理。”

俊人笑道:“要是那么着,我这人也太难了。你受屈到了这步田地,肯下极大的牺牲,我还能同你讲什么理?不过我先请你到家里去坐坐。你若是还有什么话要说,可以从从容容地说。”

雪芙虽被握住了那只手,不能抽回,可是她还坚持着站在水边上,不肯走开。

彼此正还拉扯着呢,尚太太已是站在那大门口抬起一只手,连连地招着道:“雪芙!快回来!你这孩子。”

当她如此连连地叫过了几遍之后,俊人道:“你不瞧我的面子,总也要瞧瞧姑母的面子。”

他口里说着,手里拉了雪芙,拼命地向家里拖了去。雪芙道:“在这大路上,你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我会来,我还不会回去吗?”

俊人道:“但愿你这样说,那就很好,你在我前面走。”

说毕,放了手,还是紧紧地贴住了她的身后,跟着一步一步地走。雪芙把脸板着,头一扭道:“不要假惺惺了。你那心眼里,恨不得立刻我就死。我死了,你才有出路呢。”

她絮絮叨叨的,一面说着,一面向家里走。

快到大门口了,尚太太也就像鸭子踩水一般,晃荡着身体,赶上前去,一把挽住雪芙的手臂,拖了声音道:“我的孩子,你怎么这样的傻呵。”

雪芙道:“俊人他欺侮我嘛。”

尚太太道:“他纵然欺侮你,你可以和他讲理。你讲理讲他不赢,还有我在这里呢,你可以投奔我。可是你为什么也不言语,凑不冷子就打算跳河。我倒要请问你,一个人有几条性命?你拼人,只拼得了这一回。这一回拼完了,下次呢?”

雪芙道:“我死了就什么大事全完了。除了我自己解脱自己而外,还可以给俊人一条自由的路子。这是自家方便,与人方便,为什么不干?”

尚太太将她扶在藤椅子上坐着,将手轻轻地拍了她的肩膀,笑道:“傻孩子!不要这么样胡来。夫妻是已婚也罢,是未婚也罢,总要彼此相让,有一个让了,那一个就不好冲突。那一个再让一点,原来相让的,就更加心里痛快了。反过来,谁也不让谁,你摸他一下子,他就拍你一下子,那还有个完吗?”

雪芙把头一偏道:“没有完,就没有完,反正逼死一个也总会完的。好在我……”

尚太太把她安顿得好了,刚要抽身,另坐到一边去,听了这话,又回转身来,再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道,“你又来了,为什么这样劝不醒。”

雪芙两手环抱住一条腿,把头偏到一边去,对于尚太太的话,好像没有听到一般。俊人呢,他可在屋子门框边站住,两手环抱在胸前,昂了头向天上望着。将一只脚只管在地面上拍板,好像是态度很悠闲。尚太太站在屋子中间,向这边看看,又向那边看看,淡淡地一笑道:“你这真是一对小冤家。你两人也不想想,现在有我在这里,你两人顶起嘴来了,有我在里面给你们调停。假使这次上山,并没有我,老是这样冲突下去,那不成了一种大笑话吗?”

雪芙这才回转头来,板着脸道:“姑妈!你也不想想,若是没有你在同路,我肯来吗?”

尚太太笑道:“这很好,我叫你想想,你也叫我想想。我们两个人,倒不知是谁聪明谁糊涂。”

雪芙回想到自己所说的“你也不想想”答复了姑母,这好像倒是有意同老人家针锋相对。既然无话可辩,就不由得“噗嗤”一声地笑了起来。尚太太道:“你这孩子,也真是淘气,我这样一回嘴,你也没有话可说了。”

雪芙听了,又是低头一笑,接着将右手盘弄左手的指甲。尚太太道:“俊人!你以后也不必和雪芙顶嘴了。一来她毕竟比你小两岁。二来做男人的应当尊重女权,你就是对雪芙退让一点,这也是理所应当。”

俊人始终是靠了门框,向天上看着白云,对于尚太太的话并不答复一字,雪芙坐在那里,还是向俊人后影看着,以为姑母这样的说了,他决不能再不理会。及至俊人始终不作声,她就仰了脖子叫道:“姑妈!你何必那样多事?难道我朱家养了这么大的姑娘,哀求着人家收下吗?对了,你老人家说我傻,我真傻。我为什么自杀?与别人一种方便,我还要活着睁眼看看别人的结果呢。我以为这次到庐山来,一定可以舒舒服服过一个夏天,不想自离开南京起,就让我心里难受。一直到现在,我没有痛快过一天。明天我下山去,你老人家不要留我。”

尚太太道:“胡说!你若是一个人下山去了,知道的说你发了小孩子脾气。不知道的,以为我做姑母的不能容人,把你挤了下山去了。你的身体还不大好呢,你先回房去休息休息,俊人呢,我会劝解他。俊人究竟比你懂事些,有我同你做主,他一定会对得住你。”

雪芙对于尚太太这话,且不置可否,鼻子里却是重重地哼了一声。俊人咳嗽了两声,将手牵牵衣襟,也自向院子里走去。尚太太道:“俊人!你向哪里去?我还有话向你说呢。”

俊人道:“我心里头郁塞得很,我要到山上去走走。”

尚太太道:“走走也好,可是你要快点回来,我们等着你吃饭呢。”

俊人口里,是随便“哦”了一声地答应着,然而人已由院子里的斜坡路上逐步向前,走出了大门了。

俊人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哪来的那一股烦闷,随了山涧上的人行大路,信步走了去。这时,太阳已由东方透过了山顶,水边丛树罩着的大路,太阳由树叶子缝里,晒到路上,黑阴阴的地面,印上了许多白的花纹。正因为是太阳光刚增加了温度,满山草木,全发出一种清芬之气。鼻子里呼吸到了这种空气,自觉得精神为之一畅。俊人一路沉思着低了头走来,猛可地有一种风琴歌唱声,送进了耳朵。随了这声音走去,原来是一片草地,四周都围了树,倒是一个特别的地点。在那浅草上,有许多男女坐着,而且十之八九是西洋人。对了这群人,有一个道貌岸然的西洋人,手里拿了一本书,在那里唱。旁边一架风琴,有一个西洋老妇人在那里按着。这正是基督教的人,在这里布道,现时是在唱圣诗呢。站住脚看的时候,心里随着起了一个感想,西洋人的物质文明,比中国是超过去多少倍了。可是当他们敬礼上帝的时候,那和中国人崇拜观世音菩萨,也就相去不远。由这一个出发点,对于在场的男女,不觉慢慢地看了去。随后就看到草地上,也坐了一位姑娘,那不正是方静怡小姐吗?因为人家是在牧师面前,敬礼上帝,这就不便打断人家的诚心,于是挽了手在身后,远远地站着,静候下文。

那牧师把圣诗唱完了,在场的人纷纷起身,向大路上走去。俊人斜伸了一只脚,站在路口,无论是谁过去,也逃不了他面前。静怡在十步以外,已经是看到他了,倒不忙于走过来,却掉转身,对各处望着。看那意思,好像要和那个按风琴的西洋女人谈话。俊人这就忍不住了,压低了嗓门子叫道:“密斯方!密斯方!方小姐!方小姐。”

静怡猛然地回转头来,先做个很吃惊的样子,顿了一顿,才笑道:“陈先生也在这里,我倒不知道。”

俊人笑道:“方小姐原来还是一位信仰上帝的人,怪不得品行这样的好法。”

静怡把头低了下去,微微地笑着。俊人道:“方小姐!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静怡道:“宗教的信仰,各有不同。我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是基督教徒,我可没法子把别人也拉了来。”

俊人道:“对了,我觉得一个人总要找个信仰中心点,中国的孔子,那不算宗教家。道教佛教思想太消极了,那么,信仰基督教,是最适当的了。”

静怡虽是低头走着,却微抬了头,向他瞟上一眼。俊人道:“方小姐回去吗?”

静怡道:“我想到牯岭街上去买点东西。”

俊人道:“那好极了,我也要到街上去买东西。”

静怡笑道:“我大概有先见之明。在我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我就想着,陈先生一定也会上街买东西的。这个念头还不到两分钟,不想事出果然。”

俊人被她这样一点,脸上是不能忍住了那层红晕,也笑道:“大概我买东西这一点心事,也许是方小姐这句话引起来的。假使方小姐不说这句话,说是要到哪里玩去,我一定也是到哪里玩去。”

静怡微微地笑着,点了几点头。

她莫名其妙的,移了步子走着,俊人跟在后面一步一步的走。静怡道:“陈先生天天在山上跑,大概所到的名胜地方不少吧?”

俊人道:“附近的这些地方,我都走过了。”

静怡道:“黄龙潭我也到过的,那瀑布并不怎么伟大。”

俊人道:“瀑布伟大的,那还要算三叠泉,方小姐去过吗?”

静怡道:“家叔独自一个人去了一回,我倒不忙。”

俊人道:“方先生自然是雅人深致,方小姐为什么不同他一块儿去?”

静怡笑道:“这话很容易答复,因为我并不是雅人。”

俊人道:“我是个俗人,倒想去看看。不知道……”

说到这里,把话顿住了,只是悄悄地向她偷看了一眼。俊人默然着很是和她同走了几步,随后就低声笑道:“假如方小姐有那意思的话,我奉陪方小姐一趟,好吗?”

静怡脸上一红,却没有答复。

说着话,两人已走上了牯岭街,正有几乘小轿,迎面走来,向西面大山上走去。静怡回转身来,指了大山的东南角问道:“那一条路向哪里去的?”

俊人道:“那就是向汉阳峰去的。汉阳峰有一条大路,可通三叠泉。”

静怡道:“呵!汉阳峰有这样高。”

俊人道:“那没关系,我们可以雇两乘轿子去。这牯岭街上的轿夫,总有两千人,要轿子是极容易的事。”

静怡道:“改天邀了朱小姐尚太太一块去吧。今天……今天怕是太晚了。”

俊人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笑道:“晚可是不晚。有人吃了中饭去,回来还是很早,这可见路并不怎么远。”

方小姐对于这话,好像有点会意,身子猛可地一颤,乐从心发地微微一笑。俊人道:“走吧,我们先到铺子里去买点面包小菜。听说那三叠附近,并没有什么可吃的。”

静怡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只是缓缓地向前走去。到了面包店里,俊人格外地兴奋,既买了鸡蛋糕,又买甜面包,还要买各种软糖。静怡站在旁边,原未加可否,这时看到他买了许多食物,便笑道:“吃得了吗?”

俊人听了她这句话,分明是已表示同行了,乐得自己的心房,几乎要由口里跳了出来,便笑道:“游历的人,肚子容易会饿,多带一点的好,这也很有限的钱,我们到百货店里去再买两样东西。”

静怡依然没有作声,随了他的后面慢慢儿地走。

到了百货店,俊人买了一只小篾丝络子,又是一条雪白的毛绒手巾。静怡等他把东西的价钱全付过了,这就笑道:“还有两样东西该买。”

俊人道:“是什么东西呢?我倒没有想到。”

静怡道:“买两根伙计帮帮忙吧。”

俊人道:“你是说要买两根手杖吗?我们坐轿子去,用不着这东西。”

静怡笑道:“坐轿子游山,那是一件笑话,为什么找笑话给人说呢?”

俊人正想说着,在庐山游历的人,都是坐轿子的。忽然又一想,男女两人游山,有几个轿夫夹在里面,那最是讨厌不过的事,有什么话也不能说。她愿意两个人步行游山,这便利就大了。笑道:“那好极了,我只是怕你走不动。”

静怡抬起一只脚来给他看,笑道:“你不看着我已是换了操鞋,就为的是爬山穿的。”

俊人笑道:“我真是不如方小姐这样勇敢,方小姐以后可做我的导师,我得多多地跟你学上一些。”

静怡对于这滔滔未尽的话,并不去听,走到店门口的大篾篓子边,在里面挑了两根手杖在手,向俊人道:“这个,你合意吗?”

俊人道:“你挑的决不会错。”

也不用她再说一个字了,已是掏出钱来,付了价了。每人握了一根手杖,俊人却多了个篾丝络子。又买两斤水果,和面包鸡蛋糕,全都放在里面,顺了向汉阳峰的大路走去。

出了大街,静怡笑道:“陈先生!你太客气了。”

俊人道:“出来游历,东西总是要买的,这也算不了什么客气。”

静怡道:“不是这件事,你在那百货店里,说起来要我当导师,我听着倒怪难为情的。”

说毕,抿嘴微笑。俊人听她怪下罪来,有点后悔自己冒昧。后来仍看她的脸色,却又是含情脉脉,便笑了起来。恰好走到小路转弯的所在,于是像画眉跳架一般,连跳了几个石级,由静怡后身,跳到她前面去,笑道:“我总觉得,你是空谷幽兰一样,在文静而朴素的态度上,有一种令人闻之欲醉的香气。这香气只有细心的人,才能领略。一领略之后,便是极浮躁的人,也会文静起来。若根本是文静的人呢?那就不必说了,一定会……”

他说到这里,却不能把结果交代出来,提起手杖撑着地,用力的把脚踏了石级走。看到山坡上野草里长了一枝龙爪花,这就爬上去一步,将花摘到手上来。静怡很淡然的面孔上,却在眉峰里隐藏了三分笑容。俊人见她并不介意,马上把摘的一枝龙爪花举了起来,笑道:“庐山上的龙爪花也特别得很,山下的花,是一枝茎上一朵花,这里的龙爪,却是一枝茎上,并开上五朵,实在好看。”

静怡道:“庐山上的奇怪出产很多,天池的龙鱼,黄龙寺的婆娑宝树,还有……我也说不清,你都看过了吗?”

俊人道:“虽然我也天天在外面游历,但是没有痛痛快快地像今天这样玩过一回。”

静怡先是怔了一怔,随后又微微的一笑。俊人见她的态度并不怎样的亲近,却也不能算是怎样的疏远,或在前,或在后,两人走路的距离,总有三四尺之远。心里有好些话想要说出来,可是看到她这样不大可以冒犯的神气,又只好把话忍了回去。加之这山路很陡,彼此也就走得有些喘吁吁的。总有四五十分钟,把这一道山路走完,却到了一个大岭脚下。

在这里向西南角望去,突立的几个山峰,排列在云雾里面。俊人站定了脚,将手杖指点着道:“你看那就是五老峰。”

静怡上得这个峰头,两脚有些疲倦,站在风头上,吁吁地透着气。随了俊人手杖指点的所在看去,笑道:“在古书上,见到许多文字夸奖五老峰,现在看起来,也不见得怎样伟大。不过那峰头倒是形状奇怪的。”

俊人道:“这是你错了,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是庐山最高的汉阳峰,我们所看到的,那是五老峰之背,差不多是由高向下看。这若是在白鹿洞书院,抬头向五老峰看去,那就伟大得很,五个山峰,壁立千仞。”

静怡笑道:“你去过吗?”

俊人道:“我没有去过,我是在相片上看来的。”

静怡道:“牯岭偏在庐山的北面,要到山南这些名胜地方去,可惜太远了。”

俊人道:“方小姐若有这兴致,我再陪方小姐去走走。”

静怡微笑着低声道:“一之为甚……”

在这四个字下面,那声音格外的微细,已是听不出来了。

两人对五老峰远远地赏鉴去,约莫有十分钟之久,谁都没有说话。这里的风势不小,由草上吹过,飕飕有声。俊人道:“先是走出了汗,这倒有些凉了。由这里向东去,倒是一条平坦的路,我们走吧。”

静怡听了,将手杖拨了路旁的草,走得很慢。这路旁边,立有指路的箭头牌子,写明了到三叠泉向东行。虽无人问路,却不会错。这一道平坦的岭头上,并没有树木,只是野草连云,被风吹动。风若过去了,山峰上是没有一点声音。俊人看看四周,除了静怡和自己,并没有第三个人。心里便有点不能安贴,只管卜卜跳着。他想着,这可奇怪。和雪芙两个人游山,也常有这种境界的,何以就处之坦然呢。她是个文静的女子,不可莽撞,一切要听其自然。心里老是这样地警戒着自己,两只眼睛,索性四边张望,不敢落到近处。静怡始终拖了手杖,或者拨脚下的草,非是上坡登着石级,并不用手杖去撑地。有几次上石级的时候,俊人也想抢上前去搀扶她一把。可是看到她很勇敢地走着,自己却没有搀扶的机会。所以当自己抢到她身边的时候,因为心房极度地跳跃,却又止住了。那静怡的态度,却是很大方,她绝不知道俊人心境不宁。

由这平坦的路,顺了山脚走,弯过一个峰头,静怡站住了脚,将手杖抛到地上,敲了掌道:“妙妙!我看见鄱阳湖了。”

原来这已绕到了庐山东角,前面并没有高峰遮拦,层层向下看去,一直到最低的所在,便是一片长的白光,在太阳光里面闪动,那正是鄱阳湖的一角。内河的小火轮,在湖里航行,在山上看着,就像一只很小的水鸟。那烧出来的煤烟,伸到云空里去,只是一条小小的黑纱。静怡笑道:“到这里看来,古人说的襟江带湖,是一点不错。”

她对于这天然之美,有点陶醉了,只管向下面看去。迎面的风吹了来,把她的鬓发衣襟,一齐歪斜到一边去。俊人想着,风很大,别要把她吹倒了,便向前了一步,靠近她站着。她弯着腰,把地面上的那根手杖捡起,站直了身子,还是离着他很远,这就用手杖指点了前面,笑道:“你看,由这里下去,是一层层长峰,仿佛许多绿的龙,向下游泳了去。鄱阳湖的水,这不过我们常看到的一条小河沟那样宽,一条白色,界断了脚下的烟雾。湖边上那些小岛屿,当然也可以容纳一两个村庄的。这里看去,简直是人家花园里的小假山。再远些,没有什么了,便是烟雾连上了天空的白云。看远景,非如此不可,如此才可以显着那宇宙的伟大。”

俊人站在她面前,只是静静地听她述说。最后她不说了,便笑道:“这简直是一篇登汉阳峰观湖记,这可见方小姐对于文字上有很深的熏陶。要不然,哪里说得这样的层次井然,而且形容得很有趣,我真高兴。”

他随口说出了高兴两个字,静怡不避嫌了,掉转身来,向他脸上注视着道:“你很高兴吗?”

俊人道:“对了,我很高兴。”

静怡却微微地一笑,批评出一段道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