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娇奴正在弹唱,卫茜听得有人在外面喝彩,探头一看,见那鬼鬼祟祟的情形,心中十分诧异。恰好娇奴也停了弹唱,笑眯眯望着卫茜道:“妹妹你听这支曲可是有趣?”卫茜微微地点了点头。娇奴道:“妹妹若是喜爱,我慢慢地来教你。象妹妹这样的聪明,不过一两月就全会了。”卫茜此时哪里有心同娇奴讲话,只说道:“姐姐不要弹唱了,我此时很觉困倦,我要躺一会。”娇奴道:“妹妹只管躺一会,我去去就来。”说罢,放下琵琶去了。

卫茜躺在床上细细想:适才的光景,说那人为的娇奴姐姐,为甚么姨妈引着一道来?明明是为的是我。姨妈这样的举动,显见得不怀好意。无奈干妈又不在身边,我倒要步步的留神才是。心中越想越惨,越想越怕,闷闷沉沉过日,只望见了干妈的面,再作计较。无奈再三探问,终不得一个确信。且喜宝娘等不常来聒噪,只得耐着性儿挨过日子。

一日黄昏后,忽见宝娘笑嘻嘻地走来道:“茜姑娘,你干妈叫人来接你,车子在门口,快快收拾好。”卫茜听说干妈来接,好似囚犯得了赦诏一般,心中好不欢喜,随答道:“我用不着收拾,就烦姨妈领我去便了。”宝娘引了卫茜,弯弯曲曲到了一个小门,果然门外停了一辆小车。卫茜不分好歹,急急地上了车,只说了句搅扰姨妈,再来酬谢的话。杜宝娘含笑点头。车轮一动,也不知向何方行走。约一小时,车轮已停,御人先跳下车去了。少时便走来一个中年妇人,后面跟一小丫鬟,执了笼烛,来扶卫茜下车。车子随即咕噜咕噜地去了。卫茜下了车,见到的地方是个大庄院,粉壁朱门,气象宏阔。一步步跟着那妇人走进,所走之处虽看不得十分清晰,却都是垂帘荡雾,曲槛约花。走了好一会、到子一个小院,四围竹木黑鸦鸦的不知多少。

门是开着的,一直走了进去,满眼的金碧交辉,直晃得人的眼花,卫茜也无心细看。转过围屏,是个池塘,靠池塘是一排三间的小屋,帘幕卷红,氍毹贴翠,麝香四溢,蜡炬双辉。进了东首一间屋里,床帐台椅,色色精良。书楼上摆设些物件,大约都是古董。叫卫茜去细看,她实在无心;叫作者去铺叙,他未免无趣。那妇人便开口道:“姑娘请在此少坐,我去请你干妈来。”

卫茜声谢道:“有劳妈妈。”那妇人转身出去,叫小丫鬟备了茶水送到房里,匆匆而去。小丫鬟送了茶水,仍然退出房外。卫茜一人冷冷清清坐在房里,呆呆等候。无奈自从那妇人去后,约有一个更次,静悄悄毫无声息,心中便觉难过起来。

约莫三更天气,忽听外面足声橐橐,渐走渐近,心中一喜,忙立起身来,走近门口。门帘开处,一个人跨进房来,晃眼一看,哪里见干妈?却是一个男子,心中老大吃惊,不觉张皇失措。只听那男子笑说道:“姑娘等久了。”

一面说话,一面向卫茜一揖。卫茜只得勉强敛衽还礼,偷眼细看,颇觉面熟,沉心一想,忽然记起那日偷看喝彩的人,心中明白。这一惊非同小可,急急定一定神,退一步坐在几上,低头瞪目,一声不响。那男子回身向门外吩咐:“你们快将酒饭搬进来!男的散去,只留女的在此伺候。”门外哄应一声,一时壶酒碗菜,陆续搬进,摆列一席。那男子走近卫茜身边,满面笑容,曲躬柔气道:“姑娘想已饿了,可随便用些酒菜。”卫茜不答话,也不动身。

那男子又道:“自从那日得睹仙颜,我的灵魂儿通被姑娘收去,终日颠颠倒倒,寝食不安。且喜今日仙子下临,小生就有命了。这也是前生注定的姻缘,小生修下的艳福。姑娘既到此间,且同饮三杯取乐,休误了千金一刻的良宵。”

卫茜坐在那里,仍然一言不发。那男子反哈哈大笑起来,又说道:“新人害羞,这是古今的通例,须得新郎的脸放厚点,方能济事。”说罢,即用手来牵卫茜的衣袖。卫茜见他逼近身来动手动脚,心中一急,陡地立起身来,剑眉倒竖,星眼圆睁,指着那男子说道:“你这不顾羞耻的猪狗,不存天理的强盗!胆敢作此犯法蔑良之事,串同奸人,欺辱良女!我的性命早已拼着不要了!我是大仇在身,视死如归的人,你若知我的详细苦情,能够使我见干妈,你也是积阴德,我虽是个女流,或者有个报恩的日子,你若是恃势逞奸,想我从你,我头可断,身不可辱,只有一死对付你!冥冥中有鬼神,恐怕终有失势破奸的一天,那时悔之晚矣!”可惜卫茜这般言语,那男子哪里所得进一字?只涎着脸凑近身来,笑央道:“姑娘的话,我一些也不懂。我是费了若干心机,才得姑娘到此。别的话暂且搁起,今夜成了好事,明日再作商量。”说罢,又用手来扯卫茜。卫茜把手一摔,两个鼻翅一搧,哼了一声。

正待发作,那男子却拍手跌脚起来,狂笑道:“我呆了!我呆子!”两步抢到门口,对着外面道:“你们女的通去睡罢,用不着你们伺候。”外面同声噭应,一齐去了。那男子即将房门拴好,向卫茜一揖道:“好了,男的女的通去了,我晓得姑娘是因有人在此,不好意思。此刻只有你我夫妻两人,不须作态,来,来,畅饮几杯,再休张张致致,酒菜通冷了。”便用双手来抱。

卫茜一急,一掌向那胸前推去。那男子不防,一个跄踉颠去五六尺远,几乎跌倒,不觉暴跳起来,指着卫茜吼道:“你这不识抬举的小贱人,你倒敢出手打我!你既到了这个喊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方,任你那样倔强,要想逃脱,万万不能!你既不识抬举,我也不耐烦与你讲礼义,看你怎样!”说罢,张牙舞爪,奔上前来。卫茜心中一急,生出计较,忙将桌上的酒壶抢在手中。

那男子恰好奔近身来、卫茜举起酒壶,劈头击下,不偏不斜,端端正正击在那男子的头脑。只听哎呀一声,跌倒在地。卫茜放下酒壶,坐下略为歇息,然后立起身来,举起蜡烛一照。见那男子己是脑花迸裂,浑身是酒,死于地下。

卫茜放下烛台,重又坐下,沉思道:此贼已死,我又不知此地的路径,无处逃走。不如趁此时无人去赴池水而死,落得干净。想罢,心中毫不痛苦,轻轻地抽了门拴,悄步走出。到了池塘边,正待赴水,忽然隐隐约约走来一个人影,叫道:“干女儿苦了,休寻矩见,快随我来!”卫茜一听,是干妈的声音,心中好不惊喜,急应道:“干妈快领我去!我打死了人了!”干妈一声不答,只向西走去。卫茜只得紧紧跟随,只觉隐隐的干妈在前行走,自己总赶不上。林黑风凄,四围寂寂,也不管路径高低,也不知时候早晏,迷迷忽忽走了一会,忽听干妈在前凄惨惨地说了一句:“我去了!”卫茜心神一振,只叫得一声干妈,前面的人影已不见了,心中又惊又苦。听得鸡声啼唱,忽觉两脚酸痛,跌坐在地。略为宁静一时,悲恨惊惧,涌上心来,不知不觉倒在草地里。

此正二月初旬天气,十分寒冷。卫茜惊醒转来,天已大亮、一蹶劣坐起,身在凉窟,心如丝棼,想来行止无路、终是一死,又想起昨夜的情形,谅来干妈已是凶多吉少,只剩伶仃一身,大仇难报。不禁号喝痛哭,哭了一会。

正想寻个自尽,立起身来,忽听水声淙淙,似有人浣濯衣物的光景。四面张望,果然相离不远有五六个年轻女子在溪边浣纱、便懒懒地走至溪边,悄悄立在众女子身后。见水光之中有两个女子,生得眼澄秋水,眉画春山,粉鼻朱唇,琼牙玉颊,那一种娇媚,真有比花解语,比玉生香之妙。两个之中,一个尤为出色,风情态度,描写难尽。其余的都是清华秀丽,袅袅动人。正在看得出神,那晓得自己的尊容已落在那水光中,被那个绝色的女子先看见,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卫茜呆呆地站在身后,衣服虽是纯素,那一种端庄杂流利、刚健含婀娜的天姿,却不能掩。心中十分诧异,却一声不响,只暗暗扯她近身那个美女的裙角,用嘴向后一努。那个美女回头一望,见了卫茜的形景,便停了手,立起身来,开口道:“你这位姑娘,从哪里来的?为何呆呆地站在此处?”卫茜听了,定一定神,忙应道:“我是行路之人,昨在前途失了同伴,不知路径,想向姐姐们问个路径。因见姐姐们手忙,不敢惊动,在此立候。”那美女道:“姐姐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卫茜道:“我从西鄙来,要到山阴寻亲去。本来有个干妈同伴,不料干妈在前途死了,只剩得孤单一身。”说着眼圈儿一红,那眼泪便如那断线的珍珠一般,咽喉堵塞,不能成声。此时众女子都停了手,听了这样的言语,见了这样的情形,一个个都有些伤感的样儿。还是那美女道:“我们都是一步不曾出门的人,哪里晓得路径?我看姐姐的模样,大约是昨夜失了睡的光景,不如到我家中,略为安息,再作行路的计较。”卫茜道:“多承姐姐美意,只是萍水相逢,何敢搅扰?”那美女道:“姐姐休要这般说,大家都是女孩儿,要甚么紧?”

说罢,将未曾浣过的纱收好,一统放在一个藤筐里,挽了卫茜,正要动身。

那个绝色的美女也收拾好了,对那美女道:“修姐莫忙,妹妹想来,姐姐家的人多,许多不便。妹妹家中只有母亲一人,不如叫这位姐姐到我家里,修姐也同去,岂不更好么?”那美女叫修明,听了沉吟片刻道:“夷妹的话不错。我们就到夷妹家里去罢。”

二人别了同伴,便挽了卫茜,一路同行。卫茜见那二人情真话挚,也不谦让。约行半里,已经到了一个村庄。进了村口,不过三五家人家。见一带竹篱,围着一座直两进横三间的草屋,十分清洁。一同进内,忽听左屋里隐隐有哭泣之声。那绝色女子大为吃惊,也不暇招呼卫茜,急急地走进左屋去了。修明也觉惊异,悄悄叫卫茜坐了。听得左屋里哝哝唧唧说了半晌,那绝色美女也痛哭起来。修明此时忍耐不住,对卫茜道:“姐姐暂且安坐,等我进去问个明白,到底为着何事?”卫茜只得皱眉点头。修明出去,又咕噜咕噜说了半晌,连那修明都哭起来了。卫茜摸不着头脑,一人坐在那里,想起自己的苦楚,始而叹声,继而洒泪,不知不觉也大哭不止。这一哭,才把屋里的三人惊觉了,一齐止了哭,大约问了个明白,一同走出屋来。两个上前叫道:“姐姐为甚么事哭得这样伤心?”卫茜听了,止了哭声,拭了眼泪,立起身来,见后面立一年约四十岁的妇人,忙问那绝色美女道:“可是伯母?”

绝色美女道:“正是家母。”卫茜连忙向前磕了两个头。那妇人连忙还礼,两个女子连忙搀扶起来。妇人招呼一齐进房里去,坐下,问了卫茜的姓名来历,卫茜说了,转问:“伯母尊姓?”妇人道:“我们这里叫苎萝山,通是施姓。”指着绝色的美女:“这是我的女儿,叫做夷光,今年十四岁。”指着修明:“这是我干女儿修明,今年十五岁。夷光的父亲,五年前死了,是我苦守苦作,只想苦出了头,后半世有靠。不想今天凭空的弄出祸事来。”

说着,母女两人又哭起来。修明道:“茜姐此时想已饿了,我且去弄点吃食来。大家哭也无益,总得打个主意才是。”说着去了,母女方止了哭。施氏道:“我真是气昏了,卫姑娘来的是客,竟自招呼都忘了。”立起身也要出去。卫茜急忙站起,拦住道:“伯母休得劳动,我并不觉得饿,但不晓得伯母说的祸事到底为着甚么?”施氏仍然坐下,先叹了一口气,一手指着夷光道:“这祸却是由她而起。”夷光低下了头,暗暗涕泪。”离这苎萝山西去四十里,肖塘地方有个土豪,姓熊,叫做甚么熊孔坚,年纪不过二十余岁,广有家赀。仗着父亲从前做过武职,认得些官府,如今父亲过世了,只有一个母亲,纵容他无恶不作。见了中意的妇女,不是明抢,便是暗骗,平日间不知作了多少孽!他有一个堂弟,名叫熊叔坚,就住在这离村不远。因看见我女儿有几分颜色,便在熊孔坚面前去献美。刚才女儿浣纱去了,熊叔坚闯到我屋里来,说是来替女儿作媒,把与熊孔坚作妾。我就一力推辞。说已经有了人家。他哪里肯听?后来发话道:“你若好好依允,聘财礼物,伴件都有。若是推三阻四,管叫你家破人亡!三日为限,准来取人。'丢下两匹彩缎,悻悻地去了。他们弟兄平时的凶恶都是人人惧怕的。转眼就是三日,我们孤儿寡妇如何对付他?”说罢,又哭。卫茜听了也挥泪不止。修明已将菜饭搬来,摆列好了,叫施氏道:“伯母且慢伤心,我们吃了饭,再慢慢地打主意。”施氏只得收泪,立起身来,招呼卫茜坐下。大家坐好。施氏母女哪里吃得下?卫茜与修明略略用些,也就罢了。

修明搬去,收拾好,转身到房里坐下,施氏才细细问卫茜的底里。卫茜也不隐瞒,从头至尾详细说了一遍。二人听了,又惊又苦,又恨又怜,倒把熊家的事忘了。施氏道:“这样说来,南林如何能去?一则姑娘的亲眷不晓得个实在住处;二则一路之上,孤单弱女行动不便;加以近年来闹捐闹荒,弄得遍地是贼,地方官装聋卖哑,不管百姓的死活,禁城地方还要劫财害命,通衢大道都是盗贼的世界。姑娘如何去得?我劝姑娘且在我家宽住几时,或托人到南林探听的确,那里派人来接;或有别的妥人要往南林去,同伴而行;方觉稳便。”卫茜道:“多承伯母的厚爱;只是我大仇未报,心急如火,度日如年,万难延阻;加以伯母此时家中亦遭横事,住在这里,大家不安。”施氏道:“快不要这样说,姑娘在这里,祸事是有的;姑娘不在这里,祸事也是有的。况且我们总是要打主意,大家都是同病相怜,姑娘还是住下为是。”夷光、修明也从旁挽留,卫茜只得应了。修明道:“我且回家看视,再来陪伴茜姐。我也把这里的事告诉阿爷,或者打得个甚么主意,也未可知。”卫茜道:“修姐家离此多远?”修明道:“我家在这村的东首,相隔不远,一刻就来。”

说罢辞去。施氏母女又提起熊家的事来,说来说去,总想不着一个对付他的法子。不是说死,就是说逃,无奈死又无甚益处,逃又没得去处。越说越伤惨,越伤惨越没主意,足足闹到傍晚,施氏方到厨房端整夜膳。卫茜也随夷光去相帮,收拾好了,搬进房来,大家坐下。怎奈大家都是愁锁眉梢,恨填胸臆,哪里食得下咽?正在那里茹苦含辛,忽听修明笑声嘻嘻地走了进来道:“好了!好了!要恭恭敬敬向大恩人叩头了!”众人齐吃一惊,正是:愁云堆里驰红日,急浪滩头遇好风。

不知如何好了,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