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音到了崖根,冒出头来,向西一望,叫声“奇怪!”原来铁崖之水本不急骤,只因春夏之交,水势一发,北面一股涧水横冲而下,便把铁崖的水势冲动,弄得浪势拍天,涛声震地,涧水之西仍是平荡荡的。陈音大喜,急急泅过对岸,却是绿茸茸一片平地。上了岸,坐在草地上,见铁崖西面一带丛林紧接后关,离水五六丈,仍是崖石如削,止有一株老崖树倒垂向下,离水面约有三丈,记在心里。再向西望去,一带绿杨,月光之下觉得拂露笼烟,葱笼可爱。陈音立起身,向西行去,到了绿杨深处,忽听拍拍拍乱响,一会有人高歌,歌曰:自平王之东迁兮,叹王纲之解纽,齐桓仗义以勤王兮,实为五霸之魁首。拔管仲于囚虏兮,爵宁戚于牛口。豪际具有雄才兮,每遭时之不偶;颜憔悴而气衰颓兮,觉面目之可丑,无人赏于风尘兮,甘与草木而同朽。虽有赫赫之侯门兮,豪际不屑于趋候。世有重贤之齐桓兮,薰沐举火以援手。贤臣得志君享令名兮,列辟奉命以奔走。我生不逢其时兮,急急如丧家之狗。发斑白而齿摇落兮,痛残年之不久!日饱一尺之鱼兮,夜醉一杯之酒,呜呼噫嘻,富贵功名兮,于我何有!

陈音听来。音节沉雄。词调悲壮,觉得满怀怅惘,百感俱生。呆立了一会,叹道:“功名两字,成者不必自负,不成者不必自悲。时命所限,虽有奇才异能,从何表现?这副眼泪,古今来不知多少人洒过!听他歌中之意,必是个年老英雄。我不免上前主同他谈论,或能把他牵引出来干功立业,岂不是桩美事?”主意定了,趁着歌声寻去,到了岸边,几株垂杨下系着两只小小渔船,一只船上一个老汉盘脚而坐,左手撙着船板,右手举个大杯,翘起头在望月。轻轻走向前去,叫道:“老英雄何悲愤乃尔?”老汉倒吃一吃,见一人身穿水靠走到船边,连忙将杯放下,一蹶劣挣起身来问道:“甚么人?”

陈音声喏道:“小人陈音,特来趋候。”老汉听了,觉得十分欢喜,道:“陈巡官缘何到此?请上船来,屈坐一坐。”陈音倒诧异起来,暗道:“他如何会认识我?”心中虽是这般想,却早已一步跨上船去。老又让了坐。唤人起来烧茶暖酒,陈音拦阻不住,只得由他。须臾茶已备上,老汉叫人将残羹收去,重新添菜换酒。吩咐毕,对陈音道:“老朽久慕巡官大名,今承枉顾,荣幸无比。但不知巡官何事到此?”陈音道:“素昧平生,老英雄从何相识?请问老英雄尊姓大名?”老少道:“英雄二字,承当不起。老朽姓赵名平,齐国济南苦竹桥人氏。”陈音听了“苦竹桥“三字,急问道:“赵允是老英雄甚么人?”赵平道:“是嫡堂兄弟。巡官如何认识?”陈音大喜。将夜救孙氏,送至苦竹桥之事大回答说了一遍,赵平听了,心中十分钦敬,谢了又谢道:“此事真真好极了!孙氏之夫蒙杰正在此地。”此时船上的人正来上菜,赵平接来摆列好了,即对那人道。”快去叫蒙大哥起来,他的大恩人在此。”

那人跳过那只船去,不到一刻,带了一个大汉跨过船来。赵平面对着大汉,手指旨陈音道:“这位陈巡官是你的大恩人,快快上前叩谢!”大汉弄得糊糊涂涂,睁起双眼,望着陈者。陈音一见大汉过来,先立起身,凑近一看,心中大惊,私念道:“这人可不是那醉月楼上,替那屈老儿抱不平的人吗,如何到了此地?”急急问道:“大哥几时到此?我与大哥曾有一面之识,大哥自不觉得。”赵平大惊道:“巡官如何认得蒙大哥嘞?”却又奇了,蒙杰也是大惊,暗想道:“据舅父说来,他是我的大恩人,我实不认得他。据他说来是曾经认识我,我实在记忆不起,真叫人闷杀!”陈音道:“不必拘礼,大家坐定,畅谈畅谈,倒是一桩快事。”彼此坐定,赵平方将陈音救他女子的事,照样说出。蒙杰听了,哎哟一声,连连称呼大恩人,立起身来,扑翻虎躯,在船板上拜个不了。陈音也立起身,连忙搀扶,哪里扶得住?蒙杰道:“既承大恩人拔刀救命之德,又累大恩人千里跋涉之劳,叫小子如何承当得起?”说了又叩,叩了又说。赵平起身,帮着拦阻,方才歇了。蒙杰道:“适才恩人道,曾经认识小子,小子却不明白,还望大恩人说明。”陈音道:“快休如此称呼,反为不便。”便将醉月楼之事说了一遍。蒙杰哈哈大笑道:“大恩人那时也在醉月楼吗?”陈音道:“嘻!你又是这样的称呼,该打该打!”豪杰道:“这个称呼出在我心坎里,叫我如何改得过来!”赵平道:“陈巡官既是这般说,照我称巡官罢了。”陈音道:“也太客气,不如以弟兄相称,方觉亲热。”蒙杰跳起身来道:“好极好极!我有大恩人这般一个哥哥,我真是快活一辈子!”陈音笑道:“却又来,你止说渔湾杀人,可是你不是你?”蒙杰伸出右手道:“大哥看我的手指。”陈音一看,大指边一个枝指,点头道:“是、是、是,此事做得爽快明白,是英雄举动,佩服佩服!蒙大哥然何到此?”蒙杰瞪眼道:“如何叫我是大哥?也是该打该打!”陈音笑道:“是我不是,从此大胆叫你贤弟。”蒙杰笑道:“这样我才快活哩!大哥问我然何到此,可问舅父。”赵平接着说道:“这是前月的事。那一天我叫小徒去前村里沽酒,转来道:“酒店里病倒一个大汉,生得如何的魁伟,衣服却是破烂。店主人要扛他在荒效去,许多旁人劝解总是不听。我身上且喜带得有碎银,取出四五钱来递与店主人,叫他行点方便,在近处请个医生诊视,或能救转,也是一件阴功事。店主人见有银子,方才允了。'我听说,酒也不吃,急急带了小徒,赶到前村,一见面却是他。命小徒将他抬回,请人医治,才脱病不十日哩。”陈音道:“听说蓝滔被杀,失了银子三百两,贤弟拿向哪里去了?”蒙杰道:“小弟岂肯用这样的银两?我通把与屈老儿作盘费,住他亲眷处避祸去了。”陈音听了,称赞不止。又道:“尊嫂交我一信,可惜不在身边,明日取给贤弟。”

三人立着说了一会,烫酒上菜的人穿梭似地来往,听了这些话,一个个都觉得神气飞扬。赵平道:“我们要紧说话,站了半日,大家坐下用酒。”

三人坐了,略用了酒菜。赵平道:“来踪去脉都交代清楚了,我们也要象说大书的,把惊木一拍道:“花开两朵,各摘一支。翦断闲言,书归正传。'我认得巡官的话嘞,巡官来此巡哨几次,我都看见,就是假扮周奎那一天也在我眼里。我见巡官水势精练,心中甚是佩服。巡官到此是甚么意思?请说明白。”陈音遭:“只因洪涛那贼矫悍绝伦,铁崖又十分奇险,想来四围探巡,或者有点路径,碰个机会。幸遇老英雄,可有甚么计较?”赵平皱着眉,叹口气道:“老朽正为此事为难。前日屈粮官被围,老朽遇着巡官的部下。”

陈音急急接口道:“是了,那日凿船底就是老英雄了!斗元帅十分倾慕,屡屡嘱我留心探访。天赐良缘,幸得相遇!老英雄既有这举动,胸中定有成见,务乞赐教!”赵平道:“巡官言重。老朽到这里的因由未曾奉告。月刚过午,且多饮几杯酒,待老朽一一告诉。”蒙杰连三叠四地催酒,大家又酣饮一会。

赵平道:“老朽幼自略通经史,酷爱刀枪,那马上纵横,水中起伏的勾当颇知一二。本想生当乱世,立点功业,无奈家世寒微,出身不易。做那微员末秩,媚上求荣的事情,心中想来,非但不屑,抑且不值,不如株守田间,清苦度日,倒可身由自主。近来我们齐国,陈氏专权,一些无知愚民受了陈氏的小恩小惠,都倾心悦服,眼见就有移祚之患。老朽手无尺寸,徒唤奈何!只好独自一人,着些空急,发点牢骚而已,今春正月,就是这里镇老鸦嘴滩的老将黄通理,是老朽的表兄,寄书与老朽,说这里洪龙如何的英雄,如何的仗义,如何的行仁,劝老朽来这里,一来帮着济困扶危,二来显显自家的本事,将来有机可乘,一般的吐气扬眉。连接数函,意思恳切。老朽围家中困守,甚是无聊,也就应了。带了几个小徒,一直到这里来,沿途探听,倒是劫杀财命的事多,救人危难的事小,江汉淮泗布满党羽,立志原也不小,居心却是不端,往后乘难劫了昭王,今年又夺了二太子的翡翠瓶,这不是明明的有意犯上吗?老朽见他这样行为,哪里肯为他用!屡次劝表兄舍此还乡。表兄近来也略略有些醒悟,所以洪龙那厮屡次要派老朽的职守,老朽总是婉言推宕。斗元帅领兵到来,洪龙要在飞云渡结个水寨,派老朽镇守,老朽诡辞道:“三关雄壮,又兼鸦嘴滩、铁崖两处拱卫,百万楚兵,谅难深入。何必零结水寨,徒分兵力。容老朽照常来往,探听楚兵动静,遇便策应胜于结寨。'洪龙允了。老朽不时把些不要紧的消息申报几件,敷衍塞责。洪龙甚是欢喜。那日屈将军被围,老朽因屈将军忠勇过人,十分钦敬,见他身受重伤,一时不忍。恰好遇着尊部,略为效力,救屈将军出围,并没有别的意思。如今洪龙因头二关俱失,守将败亡,烂泥沟的旱寨也被蘧将军用埋伏计赚了。洪涛、牛辅不敢出故,心中忿恨,屡欲倾巢相拼,都被华勋劝止。现在调取江汉淮泗的羽党,将次调齐,不日定有一场恶战。”蒙杰插口道:“我替大哥出力,去杀他个倒海翻江!”赵平笑道:“楚营中几多勇将,哪里用得着你!”陈音道:“将来恶战,暂时不必管他。现今只要设法破了他的鸦嘴滩、铁崖两处,贼势自然穷蹙,便容易扑灭了。”赵平沉吟一会道:“鸦嘴淮一处不必虑他,老朽自与表兄计较。只须设法攻破铁崖,擒了洪涛,便好成功。”

陈音道:“总求老英雄帮助一膀之力!此时天已破晓,不才回营禀明元帅,定了主意再来此地请教。”赵平一看,果然天已破晓,命人收了残羹剩酒,立起身来道:“巡官不必久延,老朽送巡官转去。以后不必来此,若要会面,只在绿杨湾靠西一个湖荡,老朽在那里系只渔艇,日里张网船头,夜间笼个渔灯,就是暗号,那里相聚,彼此近便。”陈音应了,辞别要行。赵平吩咐徒弟解缆,鼓悼向南。陈音道:“如何向南行去?”赵平道:“向南而去,自有小港绕到绿杨湾,可免铁崖之险。这条水路,只有我船上的人晓得,是老朽近日寻出的,略有些水草碍路,已教小徒们拔去。”说话之间,已将到绿杨湾。赵平身靠船逢,用手指着一株大杨树,柔枝拂水,嫩叶舒眉,葱葱郁郁,好象极大的一柄翠盖,道:“相约之地即是此处,巡官切记。”陈音点头。赵平道:“已到绿杨湾,巡官自识归路,老朽不便远送。”蒙杰道:“舅父不送大哥,大哥又无船只,如何转去?”陈音笑道:“不用不用!”

一扑入水,声响毫无。蒙杰看着水面,止见波纹荡漾,乐得手舞足蹈,哪晓得双脚一跳,船小力微,船一侧,把蒙杰颠下水去。赵平急忙跳下水,把蒙杰捉上船来,弄得一身湿透,吐了两口水。赵平笑道:“你此刻真是淋漓尽致了!”蒙杰也笑个不止。棹船转去不提。

陈音泅到铁崖,上了船,换了水靠,对王孙建二人说了详细,二人称快,随即搬上早膳,大家用过。陈音略为歇息,即到卧云冈禀见元帅,详细说了昨夜之事。斗元帅大喜道:“何不将赵、蒙二人带到这里来?”孙参谋道:“耳目众多,泄了消息转为不便。既有这个机会,陈巡官且请坐下,大家商量一个计策。”陈音鞠躬道:“末将自应侍候驱遣,何敢僭坐?”斗元帅命人安了坐椅,强令坐下,陈音只得告坐,筹商一会,孙参谋道:“如此如此,定能成功。”斗元帅与陈音同声称妙。陈音禀辞,到了夜间,取了孙氏家书去会赵、蒙二人。船到绿杨湾靠西,果见大杨树下一只渔艇,笼个渔灯,急急拢去,早已有人望见,招呼过船。王孙建等在船守候,陈音过船去,见了赵、蒙二人,先把书交与蒙杰,蒙杰接了,不暇拆看,塞在怀中。陈音把孙参谋所定之计细细告知。蒙杰跪起身来叫道:“妙极!妙极!就是这样办。”

赵平踌躇半响,方说道:“此计固妙,觉得心上有点过不去。”陈音道:“成大事者不顾小惠。老英雄若如此瞻徇,平生自命,其谓之何?”赵平毅然道:“谨受教,两日后再会。”陈音与蒙杰见赵平允了。欢喜。陈音又唤过王孙建等过船,大家相见,通了姓名。赵平道:“王孙公子青年贵介,如此英勇,令人欣羡。”又对雍洛等道:“诸位改邪归正,屡立奇功,不愧豪杰。”众人谦逊几句,各自分手。次日、赵平带了蒙杰去至鸦嘴滩,屏去从人、同黄通理细细说知。黄通理低头不语,好一会方说道:“洪龙虽非成事之人,却待你我不错,如此行去,总觉问心不安。”赵平再三劝说,黄通理只是不肯。

蒙杰在一旁,见赵平说了又说,只说得舌燥口干,翻来覆去,几句话已是重三叠四了,黄通理执意不肯行,陡然一双环眼睁得圆溜溜的,油漆面上透出光来,用手在衣底下飕的一声,抽出一柄匕首来,冷气森森,寒锋凛凛,一腾身凑近黄通理面前,左手拧着黄通理的领衣,右手扬起匕首,恨一声道:“事已至此,行也要行,不行也要行!你牙缝里若迸一个不字出来,立时头血相溅,休想活命!”正是:豪杰只知行大义,英雄未忍负私恩。

不知黄通理如何对答,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