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幼凤死后不到一月,夫人月仙女士也因悲伤过度,香销玉殒。消息传到海上,好事者大家说他们同命鸳鸯,世所罕觏。尤其是海上一辈子小说家,当他们艳事争传,更把幼凤生前的作品,平空提高起来,在报章杂志上,批评他甚么清才隽永,妙笔回环,王实甫再世,曹雪芹复生,说得天花乱坠。可惜幼凤已死,只好在九泉之下,感激他们的盛情。更有人学着幼凤笔路,句摹字拟,杂凑成章,署上个"幼凤遗"的名字,售给书贾,润资加倍,不知者还道幼凤生前积稿。晓得这玩意儿的,也大家称赞他一声"洪派小说家。”谁想幼凤一世清苦,死后挑发了那洪派小说家,利市十倍,大概也是幼凤生前积下阴,不让子孙发展,专挑那人享受。闲言休表。自从幼凤死后成名以来,海上书贾,争先恐后的把幼凤遗著披露。衣云一天见一册远东书局出版的游戏杂志上,特刊一篇幼凤遗著小说,贵名是个"疟"字,猛然想起这篇小说,当初那书局经理孙某,摇头咂舌,视为绝无风趣,不肯付给润资,现在幼凤一死,便把这篇小说,排着三号大字,当他奇货可居,未免可笑已极。不觉悲叹一回。那时忽接邮差送来一封书信,衣云一看是乡间钱玉吾寄的。信上说,不久同尤璧如到申。此番抵当常住海上,做番事业。衣云不胜欢喜,明日早上到绮云寓中,告知绮云夫妇,也很欢迎。衣云那天垂晚,在书局里接到个女子口音的电话,问他可是是琼秋表妹,回说:“不是,你猜错了,你大概心上只有个琼秋,再想想看,我究竟是谁?”衣云惊诧道:“奇哉,你倒底是谁,我向来没有女朋友,怕你打错了。”那边说:“我怎会打错,你自己猜错了,你再平心想想,除琼秋外,还有第二个从小认识的人吗?”衣云心中一怔,私村从小认识,舍陆湘林外有谁呢?当又问道:“你不是九寿里打来么?”回说是的。衣云道:“那么你是湘林妹妹,你几时到的?”那边道:“你来九寿里再说吧。”衣云道:“我立刻便来。”说罢挂上听机,心中思潮起落不定,想到湘林,已分别四年,此来不知怎生责备我。自己一身飘泊,依然故我,见面时把甚么话去安慰她呢?不觉惶恐万状,汗颜无地。习静了一回,把颗跳荡的心,按捺住了,整整衣冠,走出编辑所,要想径到九寿里,走了一程,又折回定一里舅父寓所。琼秋问道:“云哥,怎么你今天回来得很早呀。”衣云道:“抵当去访位朋友,乘便回来坐坐。”说罢无精打采在书房里坐了一刻钟光景,慢吞吞踱出门去,走到九寿里陆啸云宅,不见主人,只见几位娘姨丫头,内中有个湘林带来的秋菊,还认得衣云,迎着说:“云少爷,好久不见了,小姐刚同姨太太出门买东西去了。她和我说,你来请你坐坐,她就来的。”衣云坐在厢房里,秋菊倒茶敬烟。

衣云问几时到申?秋菊回说昨天刚到。又问小姐一人来的呢,全家来的?秋菊说:“老爷回家同来的。”又问老爷呢?回说老爷早上出门,没回来过。

衣云坐守了好一回,天色已暗,只不见湘林回来,只得辞了出来,回家晚餐。明日清晨,再去访她,说同姨娘进香天竺,趁早车到杭州去了,要耽搁两三天才回来。衣云又扑个空,心中十分闷损。晚上空冀拉他同到居仁里菊云房间,找老四打诨。衣云已好久不见老四,当和老四说笑道:“你的身坯格外肥胖了,不知又装进了几多脂肪。”老四翻着白眼道:“你总没好话的。”空冀接嘴道:“九雌十雄,油水越足越好,他没有说错你呀。”老四要拧空冀,房门外走进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来,打扮得清清洁洁,对空冀偏偏身子,叫声:“马大少,常久弗见哉。”空冀认得她叫嘉兴老大,上海老鸨中,算得个魁首,经手嫁过十来个倌人,多数嫁给富商豪贾,军阀伟人,身价一万八千,在这里面着实捞到一票钱。堂子里倌人阿姐,谁不趋奉她,当她是个天上福星。空冀还是叫福祥里慧贞那时认得她。老大见空冀手面很阔,朋友很多,眼里也有他一个人。当下空冀问她生意怎样好法?老大微微叹口气道:“现在做这行生意,一天难一天了。这里自从副总统老四出嫁以后,生意一节清一节,到端阳,我想就此收场。吃这碗饭也吃得怕了。”空冀道:“你们老前辈一个个走完之后,只剩些新出道的做手,总也不会得服伺客人,要使客人大大扫兴。”老大道:“那也不见得,像老四的手面,也不推扳。”老四接嘴道:“我是一点弗懂敷衍客人格,弗知要那能才称你马大少的心。”说着秋波对空冀一瞟,空冀乘势把她一拖拖到怀里。老大搭讪着跑了。衣云一人觉得没趣,要想先走。空冀道:“我替你请个同乡来,包你不寂寞。”老四便去端上只多盛盘,空冀写张局票发出,一回儿走进个明眸皓齿,天仙化人的女子来,一见衣云瓠犀微露,叫声:“沈大少,怎么好久不见了?今天难得想着我。”衣云见是凌菊芬,打量她一下,啧啧赞赏道:“凌菊芬,你生得益发苗条了。”凌菊芬不响,坐下衣云一傍。空冀也道:“红姑娘毕竟不错。”凌菊芬秋波一转道:“马大少包荒点,我一径老样子,有啥红弗红。承你称赞,是弗敢当格。”一壁说一壁握着衣云的手,衣云觉得受宠若惊,面上微红。空冀又道:“凌菊芬,你还记得在奇侠楼那里做拖鼻涕小囡吗?只有得几时,长得这样子漂亮。”凌菊芬羞着不响。老四道:“实在是阿金娘会得替她修饰,一手把她漂成功的。”说时,问阿金娘可在生意上?凌菊芬道:“杭州去了。”老四又问:“老阿宝怎么不跟?”凌菊芬说:“在房间里发寒热。”衣云当敬她一支香烟,凌菊芬推说不吸。又道:“先生没来,不唱了。”衣云道:“你的《马前泼水》上回听过了,不必再唱,和你谈谈乡情罢。你姨夫尤璧如不久要来上海。那个小白脸钱玉吾也要同来。隔天我领他来,你欢迎吗?”凌菊芬说:“姨夫你别领他来,我很难为情见他。钱玉吾尽管同他来坐坐。”衣云笑道:“等钱玉吾来,我替你做个媒,喝杯喜酒好吗?”凌菊芬把衣云的手一捻道:“别替我瞎三话四。”衣云道:“并不和你瞎说,像这样子花朵儿一般的年纪,能有几年,总要好好嫁个人,有了归宿,才是道理。”凌菊芬默然半晌。老四插嘴道:“平常人真讨她不起咧,阿金娘当她一件宝贝,人家转她念头的不知有多少,都给阿金娘吓退了,她将来不知要嫁给大总统呢皇帝?”凌菊芬道:“四阿姨,你弗要乱话三千,我今生今世弗嫁人的了。”老四冷笑一声道:“吓!弗嫁人,怕不由你做主,把汽车送你出门。”

凌菊芬羞答答不做声,一回儿有人来转局,说王到一苹香,老四催着她道:“去罢,王大人要心焦的。”凌菊芬只不肯走,又和衣云切切私语了一刻多钟,免不得挨步下楼,衣云见空冀还没去志,独自先归。这里马空冀和老四不免叙叙旧欢,过一点钟,两人悄悄去开了一苹香九号,当闻隔室十号里,牌声劈拍,笑语喧哗。空冀在壁子上找个小洞张张,见里面一桌麻将,四人仪表非凡,沙发上坐着两人,和两个倌人腻着,其中一人,便是凌菊芬。空冀告知老四,老四张了一张说:“哦,我道是谁,便是王大人一批朋友,他们这里常包房间,叉麻将的有两位,便是王蕴华兄弟。沙发内一个姓邓,一个姓张,都是我们老客人。那王蕴华做凌菊芬也可以的了。第一回梳栊,首饰一项,也化掉动万块钱。单单一副金刚钻镯子,要七千多,也算阔极阔极。”空冀道:“横竖那批军阀的钱,都是抢来的。一万两万,不在他们心上。”老四道:“挑发了凌菊芬,将来总须嫁给王蕴华。我听嘉兴老大说,那边已在提议条件,大约不久将成事实。那姓邓的,也有二三百万家私。说也好笑,前几年外国回来,和他老子,同日娶亲,娶的人家两姊妹。不过他爷已七十多岁,娶那妹子做小。儿子娶那姊姊作正室。姊妹俩面庞丝毫没两样,还是双胞胎生的。现在听说都生了儿子。你想七十岁老头会得生养,不是奇闻吗?外人说他儿子体惜老父,两个小孩,一手包办的。这句话不是笑话吗?”空冀道:“当真是笑话。”说着拉了老四,登床安宿。看官还记得本书第二集里说的两枝活手杖吗?当初邓雪斋父子各得一杖,当他活宝一般。现在果然两枝手杖各生了一枝小手杖出世,父子们欢喜不尽,视为天上玉麟。不过邓宾才当初,反对多妻制度的,现在也随便变迁。自从娶了那枝活手杖之后,连纳了两位小星,尤其最爱一位三姨太太。那三姨太太的出身,在本书里早已叙过,是个荐头店要送去的大姐。那大姐非她,便是钱玉吾老相好,在南溟庄闯乡村捉牙虫的玉凤。前年玉吾到沪,曾见一面,当时尚未收房,现在装玉琢,早已换了个模样。宾才金枝玉叶般看待她,也是她一步幸运。邓宾才和王蕴华朋友,所以常在一块儿玩着。一苹香十号房间,那批军阀伟人常包着,无夕不是花天酒地。王蕴华从前掌过兵权,名重一时,现在养晦海上,醇酒妇人,聊以自遣。一年以来,在堂子里征歌选色,选到凌菊芬这样个人才,也心满意足了。本想早日迎归桃叶,所怕阃威严厉。加着堂上不准纳妾,所以好事未谐,尚在疏通期内。这是王蕴华一边的事,作者表过不提。再说第二天,马空冀清早起身,算开房间帐先跑。老四睡到午晌起身,梳洗一番,走出房间,碰见凌菊芬也在十号走出,彼此相见一笑,走下楼来,分道回去。老四回到居仁里菊云房间,给嘉兴老大一眼瞥见,说笑他道:“老四,昨夜里辛苦哉,碰着老朋友窝心。”老四啐了一口道:“弗要瞎三话四,我在小姊妹那里叉麻将。”老大道:“真人门前,说甚么假话,眼腔子上招牌也高挂着咧。”老四只不做声,一回子吃过饭,嘉兴老大到小花园凌菊芬那里一趟,回来和老四说道:“凌菊芬嫁王蕴华的事,现在统统说好,身价八千,从前挣的首饰,一件不带过去。王大人检的初十好日子,初十须要来接人,凌菊芬已差人到乡下叫亲爷娘上来。他们乡下人见花花绿绿的钞票,那有不答应之理。这件事大概十有九成了。”老四道:“那要贺贺你老大咧,又有媒人钱进门了。王大人手面很阔,此番一定好发注小财。”老大笑笑道:“你和凌菊芬很要好,初十也该送送她。王大人那边,不无有些好处。”老四道:“当然要去的,今天不是初八,明天我想去买几件梳妆台上的纹银小摆设送她,她小囡脾气,一定很欢喜。”老大道:“也好。”老四又道:“老大,你以前不知做了几次媒人。”老大道:“我也记不清楚,最阔要算桂云老七,嫁给北京周二老爷,身价一万,我媒人钱也一千多咧。最有趣,要算清和坊宝琴那里的金珠老二,嫁给苏州小陆,我替他一手经理,想出种种挖空心思的方法,弥补得一无痕迹,后来陆少也谢我不少媒人钱。”老四问道:“你想出些甚么方法呢?”老大笑了笑道:“说来话长,那金珠老二,是苏州落乡福熙镇上人,她早有了人家,出嫁前两天,她爷来拉她下乡,她抵死不肯,我劝她回去做了亲再见机行事。哪知她嫁到男家歇不多几天,便溜到上海来,哭着吵着,说乡下住不惯,要我替她想法,休退那头亲事,钱不论多少,小陆肯替她拿出。我又当面问了小陆,小陆一口应承,要讨老二。那时我便替他穷思极想,刚巧我有一位讨人老七,新死在生意上,面孔和金珠老二相差不多,我一时触机,冒一冒险,便把老七那口棺材,送到金珠老二男家,只说金珠已死,还怕他们不信,造出许多鬼话,说金珠是给当地城隍神捉去做夫人的。隔了几天,我还当真塑了个像,送到他们那里南溟庄,和城隍神结婚,哄动一时,简直没一个人不相信这件事,便隐瞒了过去。虽则也化上一千多银子,究竟少数,你道这件事干得有趣不有趣。”老四道:“也算你海胆,敢把死人去触一触当,真亏你想得出,不知现在那金珠呢?”老大道:“听说在小陆那里养了个儿子,又出来了,我从未见过。”老四又道:“算你本领大,可惜生意上几个有名倌人嫁完了。”老大道:“一个一个嫁,一批一批生出来,那里嫁得完。只怕讨的人少,不肯化钱。”老四道:“我也请你做做媒。”老大嘴一披道:“你要嫁人吗?你只好嫁个红头阿三,两个铜版身价,媒人钱倒要你一根大英牌。”老四把老大一推道:“触霉头。少替我嚼嚼罢。”

到得初十,老四一清早起身,梳洗一番,换套新衣,打扮得如花如锦,出门到杨庆和卖了几件小摆设,径到小花园,走进凌菊芬房间,老大和阿金娘笑迎着,在大房间坐下,老四问小阿囡呢?阿金娘嘴努努,说在小房间里。老四走去张张,见凌菊芬正和娘老子讲话,泪痕满面,带哭带诉。老四不去听她,退出和阿金娘说:“小阿囡真做得出,今天嫁老公,也会哭哭啼啼。”阿金娘冷冷道:“不要说起,我真一场空。她见亲爷娘心酸煞哉,其实我比她亲爷娘疼过十万倍咧。平常一颗心那一刻不在她身上,她到今日之下,一些没我眼里。老实说句话,她没有我,哪里会到这地步,黄毛丫头仍只好是个黄毛丫头,你道对吗?”老四说:“寄娘的话一些也不错。小阿囡我看她大起来的,没有你寄娘,的确弄不到这样子,她要忘记你寄娘,真要天打咧。”阿金娘叹了口气。

老四又问嘉兴老大几点钟来接?老大道:“大概总要到下半日罢。”老四又问可是接到大公馆呢?另租小公馆?老大道:“王大人是怕家婆的,不敢租小公馆,接到大公馆去,停回你送送她罢。”老四道:“我原想来送她的呀。”阿金娘接嘴道:“对不住你,害你起早起。”

正说着,凌菊芬一手拭泪,一手拉着娘走出房来。金大跟在后面,走到阿金娘跟前,深深一揖,说了几句感激话。金大妻也道:“一切要你寄妈招呼,你寄妈说怎样是怎样,我们乡下人纯弗懂。”阿金娘道:“你停回再来,送上汽车,总要你们亲爷娘来的。”金大道:“理会得,停歇会。”说罢,走出门去。

凌菊芬送到门口回进来,老四拉住她的小臂道:“小阿囡,我今天来吃你的喜酒了。你说永不嫁人的呀,哼!今天你做甚么?”凌菊芬羞得不响。老四把几件小纹银摆设送给她,凌菊芬当真非常欢喜,说声谢谢四阿姨,倒破费你许多钱,真意不过去的。老大道:“不要客气,你嫁了过去,将来也好谢谢她的。”

老四道:“瞎说,不要你谢的。”凌菊芬笑了笑,走进小房间去摒挡一切。阿金娘留老四老大吃过饭,直守到四点多钟,还不见来接,当打个电话去问问王公馆一位帐房姓张的,说要到六七点钟才来,只好守着。又一回子,已是上灯时分,这天的局,早已不出。凌菊芬打扮得像新娘子一般,束条粉红绣花裙,穿件妃色法国闪光缎袄子,胸前缀上两只钻蝶,一朵大红山茶花,头上梳个堕马髻,插一条茉莉花。正中两朵仙人花,这般妆束,越觉得雍容华贵,明丽动人。这时候外边莽莽撞撞闯进两个打茶围客人,凌菊芬见了一怔。原来一位沈衣云,一位钱玉吾,都是凌菊芬同乡。衣云瞥见凌菊芬打扮得这般簇新,很觉诧异。当问她道:“你今天可是往那里吃喜酒吗?怎么堂差也不来,我们刚在杏华楼叫你的呀。”凌菊芬羞红着脸道:“今天有些小事,没空来,对不住。”

玉吾这时只管对凌菊芬脸上出神。衣云又替玉吾介绍道:“这位便是福熙镇上钱玉吾,他今天刚到,一到便来望你。”凌菊芬只点点头,回答不出话来。那时外边老四走进小房间来,坐在一傍,和衣云打个招呼。衣云哪里想得到凌菊芬今天出嫁,只道往那里吃喜酒,因此又对凌菊芬说:“玉吾准明天在这里请客,不知房间空不空?”凌菊芬并不回言,只点点头。老四打趣衣云道:“承情你们大少爷,还要来帮场面,我看免了罢。”衣云说:“难道房间不空吗?”

老四道:“房间怎会不空,明天只怕小阿囡人不空,不能陪你们。”衣云道:“小阿囡不空,我们好隔一天来的,你老四不必替她回绝我们。”老四一声冷笑,凌菊芬只顾低头不语,半晌才坐近衣云身畔,和衣云、玉吾谈谈乡情,又托玉吾照顾照顾家里爷娘,玉吾一口应承。又问她可要回乡逛逛?凌菊芬想到自己身世,再无回乡之望,不觉一阵悲酸,吊下泪来。玉吾见此情形,不觉神醉。衣云也觉凄然。老四拉衣云到外房,告知详情,恍然明白。

这时外边一辆红色汽车已到,来接的人便是王公馆帐房姓张的。老四因小房间有客,不让他进去,陪他在大房间坐下。里面凌菊芬收拾一切,玉吾哪知其细,悄问凌菊芬到那里去?凌菊芬支吾道:“小姊妹家吃喜酒去。”玉吾又问:“明天要回来么?”凌菊芬低着头道:“怕不......”玉吾道:“不回来么?后天呢?”衣云已心里明白,见玉吾憨态可掬,不觉笑道:“玉吾,你别和她玩笑罢。名花有主,今日便是佳期,那边王大人正宝扇迎归。你瞧红色汽车已在门外。”玉吾猛听得,不觉怔住了,半晌问衣云道:“真的吗?”衣云道:“谁诳你。”玉吾一颗热辣辣的心,顿时冷了一半,说不出别的话,只道:“巧极巧极。我不远千里而来,送你的嫁......”凌菊芬含泪别了衣云、玉吾,走出小房间去。那时大房间里正在办理交割手续,一回儿诸事完毕,龟奴摘下花标,砰!砰!放了几声爆竹,老四老大等,扶倩着凌菊芬登车。金大夫妇也眼泪索索送到汽车上。阿金娘老例嘱咐几句话,汽车夫跳上汽车,准备开车。那时候衣云、玉吾两人,也已走出房间,站在马路畔,目送一辆红色汽车风驰电掣而去,不觉呆呆若有所失。半晌玉吾才边说边走道:“我们想不到今天来送凌菊芬的嫁。”衣云再把详情说一遍,玉吾怅怅若失。看官那钱玉吾此番仍同尤璧如来沪,住在大西旅馆,偶然听得衣云说起,凌菊芬便是金大女儿银珠,回想到从前在安乐村见过一面,又想起前次到申,叫过一回堂唱,若即若离,很有情愫,不免心中热辣辣地,存了个不该转的念头,悄悄瞒着璧如,拉衣云叫她的局里来,又赶到小花园适逢遣嫁,眼见佳人已属沙叱利,只得懊丧归来,在璧如面前,推说姑夫家来。璧如此番来沪,本想开办书局,因股本未足,暂任东方中学教员。玉吾本想住到姑夫家里,因湘林在申,自避嫌疑,暂与璧如同住。衣云连日陪他们游逛,一天适逢礼拜,饭后到大西旅馆走访,不见一人,茶房说看戏去了。衣云走出大西旅馆,正想往戏馆找寻玉吾、璧如,忽见湘林的丫鬟秋菊,同一娘姨,在马路上行走。衣云问她小姐杭州回来吗?秋菊道:“昨夜回来,刚到半淞园去。她打个电话给你,怎么没有打到?”衣云道:“今天星期,我不在局里。”秋菊道:“那末云少爷,你到半淞园去找她罢,老爷也在半淞园。”衣云道:“理会得。”当下搭电车到西门,接高昌庙电车直达半淞园门口,售票入内,下找寻了一回,只不见湘林,走得腰酸脚软,坐在水阁里喝茶,靠窗眺许多小划船上,双桨齐划,往来如织,不觉心旷神怡。一回子忽见远远一艘船上,坐着个女子,幽娴澹雅,正是湘林,待她划近水阁,对她招招手。湘林也便吩咐舟子傍岸,衣云跨上船去,并肩坐下,喜形于色。打量湘林,庞儿虽略觉消瘦,丰采依然婉约,服妆朴素,态度凝静,衣云眼为一明,当问湘林,你家爹爹呢?湘林说他送我来了,原车回去。衣云道:“停回他来接你吗?”湘林说:“是的。”衣云道:“我刚才在路上碰见秋菊,方知你在这里,特来找寻。”湘林说:“我刚才打电话给你,本想同你来的,那知你不在局里。”衣云道:“今天星期,未到局里。前天我到过你府上两次,都扑个空。”

湘林说:“我杭州去了,昨晚才回来。”衣云道:“我们一碰已四年多不见了,谁想今天在这里相见。”湘林默然。衣云又道:“玉吾也在上海,湘妹你见过他么?”湘林愤愤道:“我要见他则甚?”衣云不敢再提。一回子泊舟登岸,两人仍走到水阁里啜茗,随意清谈一阵。湘林望望表上,说六点钟已到,汽车怕已等在园外,我们同车回去吧。两人走出园门,果见汽车夫迎上前来说:“老爷在庄上,吩咐我接小姐回去。”湘林道:“理会得。”当同衣云登车。衣云在汽车里邀请湘林,到新利查吃夜饭去。湘林允应,吩咐衣云先等在新利查,她回去一次便来。衣云道:“那末你吩咐车夫开到广西路口停一停。”湘林照说一遍,汽车夫当真开到新利查门首停歇。衣云先下车,入内找个小房间坐守。一回儿,湘林翩然而至,衣云让她坐下,替她点菜。湘林道:“无须点得,你叫客公司菜吧。”衣云吩咐两客公司菜,西崽自去照办。两人又讲了一阵闲话,湘林免不得把玉吾一番书,诉说一遍。说到结尾,泪珠莹然。衣云也心如刀刺,十分难受。湘林此时不比从前羞涩,说话慷爽大方得多,慨然道:“我拒绝玉吾,为的是谁,明人不必细说。你若置我度外,我别无路走,有死而已。”

衣云说:“我那里肯忘你,只恨飘泊海上,不能自立,一时难作归计。”湘林叩衣云近状,默然半晌。吃罢两色菜。湘林又愀然道:“尔我神交,不比等闲。有约在前,当彼此信守,生死不渝。”衣云说:“这个自然,岂用你说得。但是何年何月,得遂我们素愿呢?”湘林拭着泪痕道:“只要你有这条心,那怕天荒地老。”衣云又祷告似的道:“那么天不绝我沈衣云,总有圆满的一日。”湘林又泪潸潸下,一回儿又道:“我这次本想多住几天,生怕玉吾纠缠,明天便要回里,你也不必来送我,以后只消方寸间常念着荒村陋巷中,有含辛茹苦的一人守着你,那便不负我的期望了。”衣云忍不住也吊下泪来。湘林授块帕子给衣云揩干眼泪,西崽正送上两客白汁桂鱼来。湘林望了望,搁着刀叉不吃。衣云问:“你怎么不吃呀?”湘林摇摇头说:“鳜鱼我想起就怕,不敢上口。”衣云道:“为的什么?”湘林说:“那年水涨,乡间鱼虾很贱,我家祖母,喜吃鳜鱼,一天在市上买一尾二斤多重大鳜鱼,哪知破开肚皮在鱼肚里发现一件东西,你道甚么东西,见了使人毛发悚然。”衣云道:“可是蛇吗?”湘林说:“不是蛇,是一只死人的指头。”衣云听得,猛吃一惊,问道:“死人指头,怎会到鱼肚里呢?”湘林愀然道:“那年水灾,乡间不知淹死了多少人,也有为了田庐淹没,自寻死路的往往在澄湖口,发现尸首,真说也可惨,大半腐烂不全了,鳜鱼的齿最利,那里顾得是尸首,不吞食呢。”衣云听说,也不敢食,叫西崽来换上两客炸鸡肫。吃罢,湘林要先跑。衣云依恋不舍,又谈了一回,直到会过帐,一同出门。衣云要送到九寿里,湘林叫他不必多此一举,各自雇车回去。

明日上午,衣云又往九寿里,一问湘林已回澄泾,怅怅而返。去访玉吾、璧如,玉吾尚未起身,璧如已到校上课。衣云估量玉吾有久居之意,便引他到庄上弄弄笔墨,玉吾便借着站脚。从此以后,晚上衣云、玉吾总在一块儿游逛。光阴迅速,春去夏来,一天空冀约衣云、玉吾、璧如同往一苹香吃番菜。

正走上楼梯,忽听下面砰!砰!几响,接着一片脚声,看门巡捕,不住吹着叫子,嘘溜!嘘溜!空冀奔上楼去发怔着,一回子西崽来说:“不得了,下面闹出乱子,暗杀党打死了人。”空冀等走向阳台上下瞩,只见围着一大堆人,巡捕押了一辆汽车前走,汽车里横着一位很英武的中年男子,已气息奄奄,面无人色。空冀等各自惊叹一回,检个房间坐下点菜。忽的走进三四个武装巡捕来,在四人身畔搜检一遍,又盘问一番,方始退出房间。空冀等惊定,叫西崽来,问打死的甚么人?西崽说:“这里老主顾,便是贵州人王蕴华。”空冀、衣云、玉吾各吃一惊,说王蕴华打死了么?哎哟,可惜。璧如不知王蕴华什么人,问道:“是谁呀?你们认识的吗?”玉吾回说:“是你的甥婿。”璧如道:“胡说。”衣云道:“一些不打谎。”璧如道:“什么话?我没有姓王的甥婿。”衣去忍不住把凌菊芬出嫁的话说一遍,璧如面上羞着,心里老大替甥女可惜。空冀也道:“惜哉惜哉,我替凌菊芬叹口气,从此寡鹄悲鸾,一生完结。”玉吾对衣云笑笑道:“老哥,我们送了凌菊芬的嫁,今天又送他丈夫的死,那真意想不到,总算和同乡人有缘的了。”衣云也道:“奇极巧极。”当下天色已晚,西崽送上菜来,空冀吩咐西崽斟上四杯白兰地压压惊,又叫了个菊云老四的局。一会子老四来了,空冀告诉他王蕴华已死,老四说:“瞎三话四,前天凌菊芬还来望我的咧,没有说起他丈夫生病。”空冀道:“一个人不生病也要死的,难道一定要生病会得死。实告你,他刚才给人打死在这里大门口。你不信,马路上还有血迹咧。”老四吓了一跳道:“真的吗?”空冀道:“我和他又没冤仇,造甚么谣言。”老四吓得颤战着,摇头叹息,又一叠连声替凌菊芬叫苦。空冀道:“他死也死了,你替他叫甚么?若王蕴华死了,凌菊芬不妨再嫁呀。”老四道:“再嫁这句话难说,王蕴华的家庭,我晓得细底。他家老太太非常严厉,蕴华见她也十分惧怕,平常早晚请安,不失时刻。当初凌菊芬进门,老太太当她丫头般看待,要打要骂,苦头吃足。我去望她,她总是一包眼泪对我。后来听说亏得老太太有个内侄姓管的,在老太太面前几次三番替凌菊芬说情,老太太很信内侄的话,算把凌菊芬看重了一些。现在王蕴华一死,那个小孤孀不知要苦到怎样田地呢!”空冀笑道:“苦到同王蕴华一样,也至多的了,再没再苦。”

说得一座大笑。衣云又对玉吾说:“照此看来,祸福无常,总说不定。当初凌菊芬嫁王蕴华,谁不艳羡,可是今儿又怜惜她了。”玉吾默然。老四插嘴道:“沈大少说话,一点不错。一个人的命运真说不定,天公在上面管这笔帐,凡人一强也强弗转。”

正说时,西崽进来说:“王蕴华已死在医院里,凶手在逃。现在通班巡捕,在马路上踩缉。”老四听得,又呆呆不响。空冀道:“老四你回去吧,我们要散了。”老四撒娇着道:“我不敢走,你送我回去。”空冀笑道:“你的胆子也太小了。王蕴华虽则阴魂不散,你跑下楼,不见得转你堂唱的呀!”老四把空冀拧了一把,空冀会过钞,一同下楼,当真送她回去。过了十来天,报章上登着王蕴华出殡路由。空冀、衣云、璧如、玉吾等又好奇心发,同往一苹香阳台上看出丧,果然瞧见白马素车里一位妙曼不可方物的女子,白头白扎,哭得脸儿惨澹无人色,那人便是凌菊芬。大家对她发怔,玉吾尤其如醉如痴。一回儿四人走下一苹香,碰见言复生,同到平安公司屋顶茗话,讲起王蕴华,空冀说:“怎会凶手始终捉不到的呢?”复生道:“那批军阀,平日恣肆骄横,结下冤仇,切肤刻骨,不比平常,所以刺客也非等闲之辈,那里一时三刻捉得到呢!”空冀等叹息一回。忽见有个丰姿绰约,举止倜傥的中年女子,走过茶桌一边,横着秋波,对空冀盈盈一笑,害得众人都像风魔了一般。正是:

琼楼笙管销魂地,又遇华鬟劫里人。

不知那女子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