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空冀坐在床沿上,心中正惊疑不定,怎么文娣老六,会得在这里陪李大人。那时忽地跑进一位王散客来,坐下一傍,空冀暗暗喊声哎哟,心想这位仁兄,正在转老六的念头,回想他昨晚讲一番如泣如诉的话,正欲渡陈仓而不得,现在倘见老六的面,不知他伤心惨目到什么地位,一定又要怪老六特地做给他看,戏牙戏牙他,害得他哭笑不得,这倒不是耍子,似非爱护朋友之道。只是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用甚么方法掩他耳目呢?心中一无摆布。忽听散客笑嘻嘻的搭讪着道:“老哥你起身得好早,我就住在你隔壁房间呀。昨晚通宵睡不熟,此刻听得你口音,特来望望你,你怎会一个人在这里?”说着对床上望了望,涎着脸,对空冀笑道:“老哥,你昨天说陪北京客人,原来打谎,陪的贵相知在这里,那末对不起你老哥,惊醒你的香梦。”空冀冷冷道:“你别误会,我刚从家里到此,这房间的确是李大人开的,床上睡的李大人眷……”空冀觉得这句话说不响,说出来他总也不相信,当下便忍住了,散客笑了笑道:“老哥何必深讳,彼此都是扬州梦里人,你说李大人的眷属,那真不成话了,难道李大人托其妻子于老哥的吗?”空冀觉得散客可厌,便道:“我不打谎,李大人刚出去小溲,即刻便来。”空冀心想,这几句话,一定可以打发开他。散客道:“那要请你介绍,见见李大人。”空冀只索不响,静默了三分钟,只把闲言和散客扳谈,问他怎么你开的十九号不住,一人住在隔壁房间?散客道:“不要说起,昨夜鹊巢鸠占,我一位朋友借着啖肉,我只好避出火线,另开一间十一号,和你做乡邻。”空冀道:“原来这样,怕你也在尝试肉味。”散客道:“我无此胃口。”空冀道:“那末你如何遣此长夜呢?”散客道:“我只有叫局,昨夜叫了一个。”空冀道:“叫的是谁呀?”散客道:“我没有别的,只就文娣老六。”空冀默然。散客只管口讲指划道:“我们嫖妓女一条心也要专一我把真诚对她,她总能洞鉴我心,就是我和老六,算得心心相印,我心里只贮着她的影子,她心里当然也只有我的影子,我虽不作妄想,可是她未免有情,她说除我以外,简直没第二个可以谈心的人,她的性格高傲,天真纯厚,可想而知,所以我肯收她做女弟子。她昨晚三点多钟,独自一人来我房间里,娓娓清谈,直到天明才去,又给我说得她十分觉悟。

空冀听他一番梦话,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恨不得揭开老六锦被,让他仔仔细细认一认女弟子,瞧他羞也不羞。这时散客只管刺刺不休的讲下,空冀老大替蒙在被窝里的老六担心。心想不要闷死的吗?正在发怔,谁知散客一眼瞧见沙发里一件妃色水浪花纹,外国缎的皮袄,一条黑绿缎裤,一条白丝围巾,对着一呆,顿时把万言千语,一起怔住了。一会儿发急问道:“老哥,你那位贵相知,究竟是谁?”空冀道:“实不相瞒,是李大人的所欢,我无一面之缘。”

散客道:“那末李大人怎么不来?”空冀道:“他怕吃点心去了。”散客忽又蹲下身子,拾起一只白缎绣花的鞋子来,玩弄一回,益发心中忐忑不宁,站起身来,对空冀笑嘻嘻道:“老哥你莫瞒我,那人怕我还认识。”空冀这时放下脸道:“老兄,你也未免逼人太甚,那人我面不相识,你说你认得她,那也何须问我。我在此代人受过,倒也可笑。”说着站起身来要跑。散客陪笑道:“我打趣打趣你,逢场作戏,何必认真。”空冀这时直弄得进退两难,哭笑不得。这当儿亏得西崽走来,叫声:“王先生,十九号有人请你去。”散客趁势走出房间,这时被窝中蒙着的老六,探出头来,透一透气,空冀又坐下床沿,望望老六面红颈赤。老六对空冀笑笑道:“闷煞哉呀,那个人真讨厌,今朝叫我那哼介,昨夜懊恼来仔。”空冀可怜她,凑上颈去,低低问她道:“你昨晚怎会留在这里?”老六羞着,正想回话,空冀觉得背后一人,轻轻走来,道是王散客又到,吓了一跳。忽见那人是个女子,脸上幂着秋霜似的,伸一只指头,戳到空冀额上道:“喔唷!喔唷唷!你好写意啊。”老六听得,又对被窝里直钻。空冀望了一眼道:“老四,你总是这样子吓人的。”老四并不答话,摆摆屁股,一扭身坐到沙发里去。两只眼波,只管钉住空冀面上。钉了一回,冷冷的道:“张嘉祥你今天做定了。”空冀心想,今天醋海兴波起来,一定没趣,这一件湿布衫,还是我自己披一披吧。打定主意,道:“老四,你不要摸差弄堂瞎撞。昨夜这个房间,是李大人让我住的。李大人昨夜住在平安公栈十一号,你不信去打他,他此刻怕还没有睡起哩。你这样早来调查我,我是老吃老做,房间开惯的,不是第一回开,你来说笑我,我面皮三尺三寸厚,红也不会红一红,尽你说好了。”老四听着,有些将信将疑。

这时候王散客忽又不识相的闯了进来,坐在椅上,吸香烟,上心事。空冀一怔,心想今天的谎话,总也说不成了。瞧瞧手表上,只有七点半,跑又不能,坐又不是。老四接着道:“我不相信你住在这里。空冀道:“你不信也就罢了。”老四那时蹑手蹑脚,跑到床前向帐子里望一望,贼忒嘻嘻,扮着鬼脸,对空冀伸着一只大拇指,一只食指,低低道:“可是她吗?”空冀摇摇头。老四嘴一披道:“不是她是谁?我问你,你说李大人昨夜住在平安公栈几号啊。”空冀此时望望王散客面上,暗暗喊声惭愧,只得强着舌子道:“十一号。”老四道:“我好去看他吗?”空冀道:“恐怕不便吧。”老四又对空冀瞅一眼道:“你一定瞎说。李大人昨夜一定睡在这里的。”空冀哪里还敢辩白,只索不开口。

这当儿,亏得李大人来了,散客、空冀等一齐站起来招呼一下,李大人见此情形,灵机一变,忙问空冀道:“老马,你起身得好早。昨晚我回栈房太晏,睡不到三个钟头。”老四心中方才相信,叫声李大人,对李大人歪歪嘴,指指床上。李大人假做望了一望,对空冀笑笑。空冀这时,忍气吞声。老四又伸伸指头,低低对李大人道:“这是你大人欢喜她的啊,怎肯让给小马享福?”李大人弄得无话可答。空冀那时再忍不住,对李大人道:“我肚子饿了,想到外面吃些点心,你们同去吗?”李大人也趁此下场,问老四去吗?老四道:“我吃不下,昨夜在小姊妹那里叉了一夜麻雀,眼也没合,一清早头也不梳,赶到这里来,想在你李大人床上睡一会儿,谁知……”

说着伸一只指头,指指空冀。李大人道:“那末你一同去吃了点心再睡吧。”老四没话,挨步出房。散客道:“空冀兄再会吧。”空冀只点一点头,心中如释重负。三人走出房间,把门带上。李大人道:“到哪边去吃点心?”空冀道:“随你。”李大人道:“点心里面有,何必外边去。”空冀道:“我吃点心本来假的,走出房间是本旨。你想房里坐了许多人,叫老六怎好走下床来呢!”李大人道:“不差。刚才那人是谁呀?”

空冀道:“王散客。也是一位文人,他开的房间,在我们隔壁。”李大人想了想道:“哦,昨夜原来是他。”空冀道:“甚么一会事?”李大人对老四一瞧,空冀也就不响了。老四道:“我像蓬头痴子一样,外边不去,在房间里吃点心吧。”

空冀道:“对不住,请你四阿姐原谅,我一位六小姐还没起身,你坐在房间里,不是他只好一日睡到夜吗?”老四嘴一披道:“喔唷,她又不是三层楼上小姐。

这样怕风怕水。”空冀道:“不在乎此,她面皮嫩,怕难为情,也是她的生相。”

李大人道:“老马,我们站着讲不是道理,吃点心我想就在那边大菜间里罢。”

空冀道:“再通没有,我们点心吃罢,老六总起身了。”

当下三人走进一间大菜间,坐下一桌。西崽问吃些什么?李大人道:“可可茶,带火腿土司罢。”空冀道:“我也照样,茶换牛茶。”老四道:“我只要吃一杯柠檬茶,带两块香蕉夹饼来好了。”空冀对她笑了笑道:“你怎么总吃些名件?”老四翻着白眼,扭一扭头颈道:“你只马,总没一句好话,一径这样子缠好缠歹,不知几时要规矩点哩。”空冀道:“李大人,你昨夜让了房间给我,独自回去,寂寞不寂寞?”李大人笑道:“还好。”老四相相李大人面孔道:“我看李大人一面孔邪气,昨夜一定弗规矩。”空冀道:“老四,李大人弗规矩,你只要看守好他,陪陪他,他就规矩了,昨夜为什么老早就跑,一去不来呢?”老四面上一红。李大人也对她微微一笑,接着道:“不可说,总之是老夫没福消受此温存。”老四格外羞着道:“李大人你那里话来,这件事,也叫碰得巧,没有法子想的。”空冀呵呵大笑道:“原来毛里有病,怪不得冷落了李大人。”老四瞅着空冀一眼道:“晓得了,不用你多嘴。……”这时西崽把一色色点心送上,空冀呷一口牛茶,咬一口土司,只管相着老四的面孔。老四道:“我面孔上有戏吗?你难道是苏州谈虎臣相面出身?”空冀道:“我相相你,福气真好。”

这当儿,李大人吃完四块土司,觉得不饱,叫西崽再添一客。空冀、老四道:“我们不要了。”正说时,那房间里的西崽笑吟吟走进来道:“马先生,有个女客,等在房间里,说有要紧事体会你。”空冀道:“是谁呀?”西崽道:“不认得。”老四道:“一定是阿金娘,我们横竖吃饱了,先走吧。李大人吃好了就来。”李大人道:“老六想已起身,你叫她来吃点心,我守着她。”空冀道:“理会得。”两人先出大菜间,推进房去,见老六仍没起身,沙发里坐着一位三十来岁,瓜子脸,穿一身家常衣服的妇人,铁青着面孔,一语不发。空冀一眼瞥见,不由得吓了一跳,吓得魂灵儿险些出窍。慢吞吞走上前去道:“你来此则甚?”那妇人眼睛一横,冷笑一声道:“哼,你做得好事,嘴硬骨头酥,原来日日夜夜,在这里干好勾当。”空冀那时,惟有俯首帖耳,谨领教诲。那妇人接着道:“我问你,床上睡的那人是谁?”空冀道:“这是是李大人的家眷。”那妇人又冷笑一声道:“你只推托李大人,李大人呢?”这时老四,一瞧颜色不对,溜出房门,去报告李大人道:“李大人快些不好了,房间里来了一个马先生的玉皇大帝,正在发威。老六还没起身,今朝醋罐打碎,一定要闹得北斗归南了。快快你土司不要吃吧,去救他一救,他吓得像小老鼠见了老雄猫一样哩。”

李大人听得,不禁喊声哎哟,那真糟透了。放下一只茶杯,跟了老四便走,一直走进房去,老四瞧热闹,站在床横头,掩着身子听。李大人捋一捋胡须,马夫人站起来偏偏身子。空冀忙指着夫人道:“李大人,这位便是贱内。”李大人一鞠躬道:“原来嫂夫人,失敬失敬。嫂夫人请坐。”马夫人坐下,叫声老伯道:“我今天本不敢来吵扰,实在你老伯有所不知,他这几天,心不在身,一个人弄得神魂颠倒,昨天回来,已过两点钟,今朝天一亮便偷偷地掩下楼去,开着门,不声不响走出,你想弄堂里小贼何等多,他一出门,小贼立刻掩了进来,把客堂里的自鸣钟镜屏,香炉蜡扦,连字画对条,一起卷去。直到后楼宁波姆妈起来才知道。现在查点查点,还有房客的东西,一起偷去。那是非吃赔帐不可。老伯你想,一家一主,他主人家这样子拆烂污,教我那能替他把家。我为了自己身子欠好,随便甚么事情,小眼开大眼闭,一年到头,难得动火。谁想他越弄越不是了,索性江北罩罩到我头上来,要气不要气!”李大人道:“嫂夫人不必动怒,这几天我有劳他,他日夜陪着我,我不放他早回去,简直是我的过处,请你不要怪他,瞧我薄面。”马夫人欠伸一笑道:“我怪是也不怪他,只问他一个明白,心上可有甚么要紧人掉不下?要这样子日夜不安心的匆忙着。”李大人道:“你别疑心他,他规规矩矩。”马夫人哧的一笑道:“怕老伯替他包瞒吧,他今生今世不见得会规矩的了。他近来一颗心昏迷着,您想他前天叉叉麻将,嘴里会得说差,什么老四、老六,眼见他心上人,总有个老四不是老六,鬼迷着他,害得他六神无主。”李大人听得,面上红着道:“嫂夫人,你太细心了,他决不会的。”马夫人道:“决不会呀,猜穿他他要肚里痛咧。老伯我问你,这间房间,究竟是老伯开的,还是他开的?床上睡的一位,到底是谁?”李大人羞着道:“是我开的,那一位是我……”李大人究竟还面嫩,说不出口。空冀插口道:“你别胡闹,这是李大人的新姨太太,我们别惊吵这里。偷去了东西,我陪你查去。”说着催夫人走出房间。马夫人还算是个懦弱之辈,跟着空冀,站起身来。老四在床横头一闪,又闪了出去。空冀和夫人,辞了李大人,走出房门。老四靠着栏杆闲瞧。马夫人横波钉了他一眼,老四只管讪讪的不做声,眼望空冀跟随夫人,弯着身子,垂着双手,走下楼去。老四直等望不见影子,才扭转屁股,走进房来。这时见老六已在洗脸,李大人躺在沙发里,吸雪茄烟。老四对李大人扮个鬼脸,笑道:“李大人,你瞧玉皇大帝的威势,利害不利害?这样子一位凶天凶地的人,给他提着耳朵便走,监着我们,还算留他体面。今朝回去这顿生活,那匹马总难当哩。李大人你去替他罢。”说着只对老六面上瞧。老六羞得只管把手巾擦脸。李大人道:“老四,你别寻开心吧,你替我去叫大菜间里的西崽来一趟。”老四衔命而去。

这里老六蹙着眉头,对李大人道:“弗色头,今天你一走,花样真多,我性命半条,气数不气数。再等下去,我真要闷死在被窝里了。”李大人笑笑道:“老六,也算你触霉头,出军不利。”

那时老四领着西崽进来,李大人给他一块钱小帐,吩咐把点心帐,向房间里西崽总算。西崽称谢而去。西崽走出门,碰见一个妇人,走来问一声李大人起身吗?西崽道:“早已起身,你进去好了。”那妇人正想跨进房门,房外有人叫她一声:“老六姆妈。”那妇人对他一望,赔笑道:“王大少,你也在这里。”

王大少对他冷笑一声道:“老六等了你多时,你快进去吧。”那妇人面上一红,便搭讪着走进房去。王大少正呆着,有人拉进他十一号里,对他打恭作揖道:“老哥,你这样子发呆,嫖客的资格还要吗?你真是一位好好先生,不会嫖堂子的。我劝你以后,还是缩在家里,安分守一只鸡吧。”散客叹口气道:“以后再不敢相天下妓女,我一双眸子,简实白多黑少,瞧不清照子。你想老六好好一位女子,一变至此。”那时旁边一位女子道:“王先生你一早晨唠来唠去这几句,我不要听了。辰光不早,快要十点钟,我跑了。晚上你们要我来,我再来。”汪寒波道:“老五,你一条围巾在十九号刚才没带过来,别忘掉去。”老五道:“那末你替我去拿一拿。”寒波自去替她取来,围上颈里。老五又拉着寒波的耳朵,低低说了两句话,寒波摸摸身边,只有铜板,没有小洋,向散客要两毛钱,散客摸出,授给寒波道:“这算什么?”寒波道:“老五的车钱。”老五笑了笑道:“谢谢你。”散客道:“慢些,这算打扑克里的甚么名目,我们剧克公注,进牌钱,来司钱,倍克钱,统输给你了,你还要拿我两毛钱是何道理?”

老五露出灿灿金光的牙齿,嫣然一笑,接着低低道:“你要问汪先生,汪先生自然有数的。”寒波笑道:“连我也没数目。”老五骈着两指对寒波额上一戳道:“你枉为老资格,你想想看。”寒波道:“我想不出,你对我说吧。”老五尖着嘴唇,凑在寒波耳上低低说了两句话,寒波脸一沉,老五眼波一横,扭转屁股,说声再会,飘然而去。散客莫名其妙,问寒波道:“她回报出你名目吗?”寒波道:“那会得不明不白,额外搜索,说出来,你两毛钱,我就不欠你。”散客道:“甚么话?”寒波道:“她说的,四只哀司,要拿贺钱。”散客道:“不对,牌你看的,我一只哀司,也没见得。”寒波道:“只要我承认,凭你派司,贺钱不能不出。”散客叹口气道:“你太便宜了,看了四只哀司,还要我出贺钱。”

寒波道:“这项便宜货我下会真不要塌,碰顶子碰煞快,诘谛裟婆诃,还是一个输。”散客道:“花花绿绿,寿桃方块鸡心,是你瞧的,你懊恼些甚么?”寒波道:“不必再谈。我告诉你件奇事。早上六点钟没敲,那位楼东杰先生,仓仓皇皇敲我的门,进来取一副手套眼镜去。照此情形,你昨天猜测的事,简实可以证实他。”散客道:“可是我言不虚,他五六点钟,正是发罢薪水,欢喜着回去咧。”寒波道:“闲话少说,今天房间要连吗?”散客道:“免罢。照昨天这样子,真要气死我了,今天再不高兴在此受罪,房间帐你喊西崽来结算。算开帐,我们外面吃饭去。”寒波道:“辰光还早,不到十二点钟,西崽不好来问我房间要不要,此刻让我写一封信。”

说着按一按铃,叫西崽把都盛盘信笺信封取来。西崽答应一声,须臾送上。寒波濡毫伸纸,一挥而就。写罢给西崽付邮。散客问道:“你写给谁的?”

寒波道:“表弟。便是昨天谈起的婚姻问题,他正弄得十分棘手,无路可走,我叫他到上海来,和楼东杰商量,总有法想。”散客道:“怎么一回事啊?”寒波道:“我也不详细,等他上海来问他。”那时散客听得房门口一阵笑语,正是文娣老六等走过,当下慢慢开了窗,走往阳台上望望,瞥见李大人陪着老六母女,老四等一齐走出门口,隔马路停着的黄包车,争先恐后,一哄而至,问着要吗要吗,到哪里?李大人等一语不发。须臾,开过一辆红色轿车来。汽车夫拉开一扇玻璃车门,李大人先让老六跨进,然后自己登车,伸一只手,拉着老四上去。老六娘也跟着跳上,车门乒的一声关上,汽管呜呜,向西风驰电掣绝尘而去。散客那时呆望着车后玻璃窗上,隐约见老六的半条发辫,根上用银线扎着二三寸长。再要望时,汽车后面,像放屁似的,放出一缕白烟,弥漫着不得再见。出了一会神,走进房间。西崽赔笑问道:“王先生,今朝哪里吃花酒,房间要留着吗?”散客冷冷道:“房间不要了,你去开帐来。”西崽道:“可是连十九号一起开帐?”散客点点头。一会儿西崽送上帐单,散客一瞧总数,十元另二角,已收十元,只少两角,便摸出一元给西崽道:“不要找了,余下算小帐罢。”西崽脸一沉,似乎嫌少。散客道:“今天不便,下次多给你些罢。”西崽冷冷的扭转身子自去。须臾寒波道:“我们收拾收拾行李走罢,钟上已过十二点。”散客道:“要走就走,你有什么行李?”寒波到十九号取来一身肮脏衫裤,一只香烟嘴,半只蜜橘,把半只蜜橘,塞在短衫裤里,卷一卷,去问西崽要一张旧报纸。西崽道:“对不住,旧报纸统统用光了。”寒波没法,只得挟着,同散客一起走下楼。散客问寒波到哪里去吃饭?寒波道:“到四马路走走再定吧。”

两人慢慢踱出门口,黄包车夫见着,并不拖上问讯。好在四马路很近,散客等用不着坐车,徐徐踱着方步,过会乐里转弯,向福建路一直进发。走过石路到青荷阁下,里面冲了五六位妖妖娆娆的野鸡来,随后更有几个小脚一蹬一蹬的老婆子,簇拥着三个矮子,直向对过小弄堂里去。散客笑道:“这好算得实行中日亲善。矮子到了这个地步,随你放出二十一条的辣手来,也没有用处。”寒波贪看了一出活剧,手臂一松,短衫裤里半只蜜橘,滚到马路上,要想去拾刚巧一辆汽车过,只得闪开,眼见车轮碾过蜜橘,橘汁四溅,不禁暗暗心痛。散客见此情形,说笑他道:“你老哥也太做得出,昨夜一刀之价,番佛十五尊,我瞧你爽爽快快,毫不肉麻。假使买了蜜橘,要一桶多哩。”寒波笑了一笑道:“我的脾气如此,同着女性,便是坐汽车也不肉麻。自己十里五里路,情愿两脚奔波,连自己也不知所以然。”散客道:“此刻我们去访吕戡乱罢,他在华文书局里当编辑。”寒波道:“华文书局已走过。”散客望了一望道:“果然新年几天,大家半开门似的,令人瞧不清楚。”寒波道:“那边门上粘着一副‘发扬华胄,启迪文明’的春联,大概便是。”散客道:“不差。”正走到店前,文小雨同吕戡乱,在一扇门里塞出身子来,散客招呼着。小雨道:“我们正想来找你有事磋商。”散客道:“什么事?”戡乱插嘴道:“说来话长,我们对过正元馆吃饭细谈罢。”当下四人走过马路,径上正元馆,坐下靠窗一桌。

戡乱吩咐堂倌先烫二斤花雕,拿两只冷盆。堂倌问什么冷盆?戡乱道:“白肚卤肫肝罢。”堂倌忙去搬上。戡乱各敬一巡热酒。寒波把一卷短衫裤,放在凳头上,咕咕呷酒。文小雨那天衣服,较平日特别整齐。便是那双兔子式的灰色皮鞋,也未见他穿着,席上众人口还没有开,他嘻笑了好几次。散客瞥见他镶了一只金牙,以为大奇,问他道:“小雨兄,你怎样也镶起金牙来,未免失却名士本色。”小雨道:“我那只门牙,去年喝醉了酒跌掉,自己照照镜里,仿佛城门大开,太不雅观,所以化掉十七块五毛钱镶的。”寒波插嘴道:“上海往往听得甚么化,甚么化,现在男女喜镶金牙,大概也算得金牙化。”散客道:“不要多说罢,算你昨天见过一位……”寒波对散客眼睛一霎,散客也就不响了。

这时戡乱摸出一册《小说林报》给散客瞧。散客一看封面,绘的一位时装美女,站在碧桃花下,香肩接着桃枝,伸长了脖子望月亮,下面署名“哀鹃画”。

散客批评道:“这幅画画得惨极惨极。”戡乱诧异道:“有什么可惨?”散客把指一划道:“这里只消添上一根绳子,你想不是一幅吊杀鬼吗?”戡乱一笑道:“你不能这样讲的。”散客道:“否则凭你身长玉立的女子,香肩碰不着桃枝,月下走不到桃林里来。”寒波道:“说得有理。”

散客揭开瞧了几幅插图,花花绿绿,接着第一篇小说,便是吕戡乱的,题名《悲哀的音乐家》,散客读了一段,觉得文情古茂,词意悱恻,只是好像在甚么书上见过的,便问戡乱道:“这篇小说,笔路不像是你的。”戡乱面上一红,直言不讳道:“去年年底,我正事忙,老友余三逼着我要稿子,我没法应付,找出一册十年前周竹成翻译的国外小说集,拣一篇《乐人扬珂》换换题名,重抄一遍,把外国人名改作中国人名,聊以塞责。”散客道:“你的胆未免太大,这本书又是第一卷第一号,加着你刊在第一篇,人人注目的。周竹成尚在北京,倘有人攻击你,举发你时,老哥如何对付呢?怕要有累你的盛名吧。”

戡乱道:“当初吾也三思而行。周竹成不是以小说家出名,他现在又不在中国,这本国外小说集,当初他在日本印刷的,运到上海来一千部书,寄在一家绸庄上出售,售不到几册,那家绸庄火烧,一千部书,也就遭了祖龙之劫,所以流传很少。我好容易得到一册残书,还是那绸庄上一位学徒送给我的。我采用那一篇时,颇费斟酌,特地去考问了绸庄上的阿大先生,究竟全烧掉没有?再写信给北京朋友调查周竹成的行踪。两方面一无可虑,才敢毅然决然抄下,给余三。”散客笑道:“你有此闲暇,有此心思,六七百字一篇小说,还怕做不成吗,要去抄袭他的则甚?”戡乱道:“你有所不知,第一层我本人笔下没有他这样古茂沉着,第二层打听明白了,这一本书五十多篇,简实像我自己著作的原稿一般,篇篇好用,用完这一本书,差不多我的文名,好直追林琴南,不但小说界里有名,人家更要称我古文家小学家词章家了。”散客听得艳羡不置,笑道:“你真难得的好机会。”这时小雨搭讪着道:“我以谓终不能立于不败地位,他本人尚在,况且已销过几本,不能算绝无仅有,他日你用得多了,难免东窗事发。”戡乱道:“那也没法可想,我又不能去行刺周竹成,更难收回已经销去的几本书。”小雨笑了一笑道:“像我去年年底的机会,那要算得千载难逢的了。”散客忙问什么好机会?戡乱插嘴道:“他一时未见得肯讲你听,不像我心直口快,你也别去问他,我们谈正事罢。”散客道:“有甚么正事?”戡乱道:“你先点了几色菜再说。”散客道:“随便点点罢。”戡乱道:“那末点一色重价些的,其余一只汤,再添一盆白肚来,好吃饭了。”散客道:“很好。”戡乱即叫堂倌来问他炒青鱼头尾,要多少价目?堂倌道:“三百念。”戡乱道:“可有小碗?”堂倌道:“这算起码价钱。”戡乱道:“就是他吧。再烧一碗清血汤,油水重些。添一盆白肚,汤慢些,停会连饭一起送来。”堂倌道:“理会得。”

这时文小雨已在和王散客大谈正经事。小雨道:“我们一辈子空负着满腹才华,将来与荒草同腐,未免可惜。我想总得开一个文学界的新纪元,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你可赞成吗?”散客道:“赞成,那有不赞成,只是怎样做去呢?”小雨道:“我们筹之已熟,专等你来加入团体,将来同享权利。”散客道:“究竟什么一回事?”戡乱插嘴道:“这件事做成功,名利双收,而且不费资本,只消各人动动笔墨。”散客道:“那却再好没有,我力之所及,一定加入帮忙。”戡乱道:“那末告诉你,我们正在预算开办一所中国文学函授学校,内部人才越收罗得多,外界信用面子越好。旗帜一扯,包能号召全国。”散客道:“办学校不能不费资本的啊。”小雨道:“你有所不知,我们非但不费资本,几个办事人,还好混在里面吃喝。”散客道:“那末请教你把通盘大计划,讲给我听听,让我替你们决定可否,或者也好参加一些意见。三个臭皮匠,不是就成了个诸葛亮吗!”小雨道:“你听好,我把办法说给你听。我们先立一个文学研究会,把上海文学家,一起收罗在内,先在报纸上登一登广告,然后再借文学研究会的名目,通函去欢迎北京两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加入其中,叫他们做名誉会长,装一装幌子。”散客道:“北京哪两位呢?”小雨道:“凌近翁,陈遗老,这两位当得起文学界领袖。”散客道:“怕不容易罗致二老来做傀儡吧。”

小雨道:“我自有手段,早预备好。”散客道:“不知你预备用甚么手段?”小雨道:“他们一辈子老先生,好在只生耳朵,不生眼睛的,又没到过上海,你尽管写信去骗骗他,只消把文学研究会广告剪下,附一封上海全体会员出面的信,寄去欢迎二公入会,我个人外加一封快邮代电,敦促他们从速回函,不必迟疑。”散客道:“你同他们面不相识,怎好得他们的信仰呢?”小雨道:“也有法想。我抵当先和他们通信,把从前出名的一部《九尾龟》小说寄去,只算是拙作。好在这部小说,只署着别号,他哪里弄得明白,一定佩服我,和我通函,我劝他们入会,包拿得稳。只要一入会,手续上做一做,选他们正副会长,第一步计划完备。再进行第二步。”小雨说着,了一块鱼头,咬了一口,呷一杯酒,接着道:“第二步,租一所高大洋房,挂几块黑漆白字‘中国文学函授学校’的招牌,全体会员,便算教员,名誉会长,便算校长。我们几个人只消握着财政权,一切只把凌近老、陈遗老两块活招牌推出去。上海人只买一个野人头,广告一登,传单一发,大家听得,大名鼎鼎的校长,外加许许多多有名教员,包你争先恐后的来报名,我们坐收权利,安享盛名,何乐而不为哩。”散客道:“只是事前一笔开办费,谁担任填付呢?”小雨道:“你真书生见地,不会想法,我们要先拿钱出来办事,简直不是生意经。只要各报征求栏内登一方‘招请职员’广告,自有人来应征。你许他四五十元一月薪水,叫他先拿出五六百元保证金,那末先招五人或十人,收下四五千元开支,局面就做得阔了。”散客听得小雨一番计划,无懈可击,大加赞赏。戡乱道:“精密是精密极了,第一要人才,去做租房屋,定章程,发传单,登广告,更要安排内部,分科办事,编择讲义,事务纷繁,颇非易易。”小雨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们合了群策群力,按部就班的做去,还怕不能成事实么。”

当下大家兴高采烈的,乐了一阵,也算后来会帐的倒运,顿时多添了半斤花雕,吃得桌子上四五只盆碗,只只碗底向天,一只青鱼头尾盆里还剩一些汁水。小雨捧着,一口喝下。散客道:“你难道不吃出碗底几朵青花来,要坏风水的吗?”小雨道:“留着也是白讨堂倌的好,堂倌叨了我们的光,又不肯谢我们一声的,落得喝个干净。”说得众人笑了一阵。戡乱道:“我们干酒吃饭罢。”

各人照了照杯,堂倌送上七八碗饭,一碗清血汤,各人狼吞虎咽,卷一个空。戡乱、寒波饭量大,吃了再要添。散客先吃罢,独自寻思着小雨的计划,确有见地。想了又想,想出一个漏洞来道:“小雨兄你刚才不是说不用甚么资本,先登广告,招讲职员。那么登广告的广告费,叫谁填付呢?”小雨笑道:“十几块钱,总好设法。我们一辈子做大事业的人,难道一些些责任都担当不下吗?”

戡乱道:“你莫轻忽,中国人的习性,倡办一项新事业,发轫之先,红黑未见,谁肯慷慨解囊先踏水潭。”正说着,楼下走上一个胖子来,那人像牯牛一般的身体,一张锅底脸,颜如重枣,眉似板刷,眼梢倒拖,嘴唇翻转,似笑又似哭的走近桌前。戡乱一叠连声喊着仲年兄,小雨拍案道:“担任广告费的来了。”

忙让他坐下,和他细谈。那时散客对寒波道:“我们先走吧,辰光已过两点钟。”寒波站起身来,摸摸凳头,吃了一惊,喊声哎哟,两眼只管翻白。正是:

一番秘密商量语,想见当时计划深。

不知寒波为甚吃惊不小?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