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中国幸亏辛亥年几个热血健儿,抛却头颅,博得个锦绣河山,还吾汉族。革命成功,共和奠基,自此以降,乡村人民,倒也安居乐业,鸡犬不惊。正是农歌于野,商讴于市,妇孺嬉戏,老弱腾欢,说不尽一番太平景象。闲言少表,且说离开苏州城外四十里之遥,有一座康庄,名叫安乐村。村西一里之外,有一镇,叫做福熙镇。镇上狭狭一条街道,曲曲一条河流,却也人烟稠密,交通四达。附近二里一庄,三里一湾,不少居民,大半上这福熙镇的,安乐村更是众村之主,也有百十户人家,比较来得富饶。乡村人民,比不得城市绅宦,只要养牛一头,耘田十亩,雇个长工,种些蔬菜,便算是个庄主。村上出了甚么岔子,要受庄主裁判。村人受了甚么委曲,要向庄主声诉。庄主的威权,却很利害。一庄总有一主,庄主本人,并不操劳,每天踱到镇上茶馆里喝碗板茶,合茶馆人都站起来笑着招呼他,他就好像做了大总统元旦受贺似的,心中好不欢喜。那镇上旁的店铺,倒也有限,最多茶馆。庄主判断案件,都在茶馆里执行。茶馆更好像庄主一座小小法庭,判断是否合法,不去管他。只是裁判权谁给他的呢?便是一乡乡董。乡董是他上级机关。乡董一乡只有一个,全县三十多乡,。只有三十多个,也有前清秀才,也有私塾教师,也有剃头店老板,也有水果行小开,不论资格,只求能干。乡董的助手叫做乡佐,一律出自县知事委任。因此他的威权,就能够控制各庄庄主。仿佛专制时代,元首股肱,万民庶政,全权遥领。只是乡里些小事情,任凭庄主发落,也不顾问,非要有甚么窃贼撬门,寡孀偷汉,这种重大案情,才肯会同乡村庄主,亲自审讯。更有捉私盐船,搜燕子窠,那样关防严密的公干,才肯御贺亲征。一年之中倒也不少这项不幸的案子发生。一乡一镇碰到发生了案子之后,人民更有一种沸沸扬扬的舆论。这种舆论,倒也是采风问俗的应该知晓,待在下把他做个全书的开场,慢慢表来。

且说安乐村上有一家姓金的,兄弟三个。金大最长,其次金二、金三,一辈子没有入过塾,读过书,因此也没有甚么表字大号,随便连行带姓的叫叫。金大、金二早娶过妻子,各归各住。小弟金三,每年四五月出外做田工,田工完结,九十月里归来,吃两个哥子的饭,每天一家轮流着。小弟本来和金二同住,后来不知怎的,金二叫娘舅陈伯和出来,赶出小弟。那边金大,也拒绝他住。小弟没法,就在草场前面,牛棚顶上搁一个栅子,铺条席子盖块棉絮,宿在上面,倒也小楼一角似的。清早垂晚,唱着田歌,伴只老牛,同起同卧。金大妻独养一个女,年已十三岁,尚没攀亲。金二讨了家小,却没生养。却年正月里,金二不知怎的,和家小争吵,夫妻口角,家庭常事。金二妻这番气苦不过,要上吊寻死。后来跟着邻舍黄老太,到上海吃人家饭去。听说在上海一家公馆里当娘姨。金二守在家里,每月接着他妻子寄几块钱过活,倒也无忧无虑,过他的快乐日子。一天十月初上,金大合家大小,围着一桌子吃饭,他女儿银珠偶然把饭碗上面一粒谷检出,掉在地上,金大瞧见,就把自己饭碗在桌上一搁,圆瞪双眼骂银珠道:“你!不要作贱五谷。掉在地上,又没鸡来啄食。你要死随便都好死,为甚要弄到给天老爷打死。”说着还把双筷直指到银珠乌溜溜两只眼睛上去,逼得银珠哭了出来。金大妻忍不住,俯下身去,把粒谷拾起来,自己送进嘴里,随口说声:“一粒谷丢就丢了,值得多么唠叨。”金大接嘴道:“一粒谷没有六斤四两半气力那里来?看你口轻骨贱,娘儿俩都不知轻重,肚子吃得青筋起,不管主人死弗死。别的不打紧,可是天老爷也不饶你。”

金大妻道:“我们田里收获起来,也不知掉了多少谷,谁见天打死人?”金大怒道:“那时有十来只鸡啄食。现在鸡到哪里去了,吾正要问你?”金大妻便不开口了。金大把双筷向桌上一碰,一手拿碗饭浇了两匙豆芽汤,正要吃饭,见妻子一语不发,女儿眼泪索索,滚在饭碗里,金大忍不住又把女儿结结实实大骂一顿,银珠哭声益纵,索性放下饭碗,走到灶前,抽抽咽咽,哭个不休。金大只管吃饭,吃罢三碗,一语不发,披件棉背心,束条布围裙,骨都着嘴走进房里,伸手到一个坛子里去掏了一回,空空洞洞,只剩些稻柴灰。金大抽了口冷气,也便踱到外面去了。

原来这坛子里贮鸡蛋的,金大每日吃罢午饭,总要摸五六个鸡蛋,带到镇上换酒吃。福熙镇三娘娘开一家小酒店,金大算得是个老主顾。他每天晚上总是三杯高粱,一个咸蛋,一盆金花菜,两包落花生,总共有百十来钱。六个鸡蛋,如数合讫。金大喝到太阳落山,东倒西歪的跑回家来,不是打孩子,便是骂老婆,这也算金大日常的刻板生活。不料前天金大妻妹子,出嫁到福熙镇上尤老板家,预定十二桌酒菜,临时添了乡董福爷公分两桌折菜,一时少鸡。金大妻把自己养的八只鸡一起借给母家杀了,那么鸡蛋便绝了来源。金大两回摸个空坛子,心里火得什么似的。晚上高粱又不好不喝,三娘娘家一本流水簿上,三娘的女儿小美,已给他写过两笔帐了,金大想今天再难开口记帐,心里正在盘算,忽见女儿银珠丢掉一粒谷,他便借此出气。他的主眼,本在鸡上,一粒谷那里放在他眼里。当下金大妻见金大跑了,便把女儿吃剩半碗冷饭,自己吃掉,另外盛碗热饭,淘淘汤,些菜,送到灶下去,给女儿银珠吃。随口道:“儿啊,你的命生得这样苦,落在这个天杀的爷手里,总难过日子咧!”接着叹口气道:“唉,我们俩冤家,不知谁先死?假使我死在他手里,儿啊,你那时候的苦,才是真苦哩。”银珠听得,眼泪像断线珍珠似的,捧着一碗饭,那里吃得下去。娘又道:“你不要哭罢,哭杀也是没用,我娘替你想个法子,你的婶娘现在上海享福去了,先前不是也在家里朝打夜骂挨过苦的吗?你停几天,写个信给婶娘,叫她带你上海去吃人家饭罢,横竖家里除掉我娘,没有第二个亲人疼你,你去也好。”银珠才始住了哭。

当下金大两只手插在棉背心里,捧着一肚子的不自在,踱出大门,一路向福熙镇走。经过秦炳奎门首,炳奎的媳妇在窗口子里叫住金大道:“金大哥,你上街吗?我烦你一件事。”说着,拿一双双条梁男人鞋子的底面,把帕子包着给金大道:“这双鞋子,是我家公公的,你替我拿到街上托小皮匠上去。几个钱你替我垫付一付,回来给你。倘你不便垫付,我家公公也在街上喝茶,就替我家公公拿钱,也很使得。”金大接了鞋子,嘴里应着,心头好不懊恼,暗想自己今天上街,不名一钱,还有人要我垫付,却也好笑。一路走到将近福熙镇一条板桥堍下,心里打定主意,今天只好到积善寺前,丁全那里,喝一碗茶。三娘娘那边,莫说进去,连面都不好给她瞥见。只是到积善寺前去,三娘娘家必由之路,小美两只乌溜溜看人的眼睛很可怕,这如何是好?一边想,一边走过桥去。当下人急智生,把秦寡妇包鞋子一块帕子,解下来,幂在头上,人家瞧了,好像他怕阳光似的,一直走过三娘娘酒店,好像伍子胥逃出了昭关,一颗心放下。当把块帕子塞在胸前,要想踏进丁全茶馆,望见小皮匠挑一付担子,嘴里唱着扬州调,远远地走来。金大招招手,高叫道:“上鞋子!上鞋子!”小皮匠只是慢慢而来。金大等他走近身边,把双鞋子给他。小皮匠接着放在担里,依旧挑着前走,金大再叮嘱他道:“这鞋子秦炳奎家秦寡妇的,秦寡妇等着你上,就上就上,马上就上!”说时,路人也有惊的,也有笑的,金大毫没觉得,走进茶馆。丁全泡上一壶红茶,一只茶盅垫在茶壶顶上,茶壶盖却放在茶盅内。金大取出茶盅,把茶壶盖盖好,倒一盅喝了,四面瞧瞧,认得角落里坐着带眼镜的一个老者,就是镇上私塾先生汪四。和汪先生谈话的一个后生,叫黄善生,金大的邻舍。金大认得,一一招呼过了,见汪先生拿一枝竹根烟管,衔在嘴里,烟管头上早已烟销火灭,他毫不觉得,只管抽吸。黄善生在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汪先生,汪先生一手放烟管,一手接着,解开来看,原是一封书信,角上歪斜粘两方一大一小的邮票。当下汪先生把一张信笺瞧了又瞧,约略对黄善生说了几句,黄善生面上非常欢喜,伸手过来要接这封信,汪先生却不给他,站起身子对金大深深一揖道:“恭喜恭喜,你家弟媳妇,就在明天要回来了。”金大慌道:“她回来,你怎么知道?”汪先生把封信放在金大桌上说道:“有信为征,这好造甚么谣言。这封信便是黄老太从上海寄给儿子黄善生的。去年听说你家弟媳妇,跟黄老太一同去的。黄老太今儿信上说起送她回来,你弟媳妇吃人家饭吃穿了,回来你多少有些好处。常言道:一人有福,拖得满屋。”……黄善生跑拢来,拉汪四一同坐下道:“我们三人谈谈罢。”说着,把封信取在手里,对金大道:“这封信还是前天苏州航船上阿火送来的,要吾六十文。吾不肯道:自家兄弟,为甚要敲吾竹杠?便是酒力也没有许多。阿火跳脚道:老阿哥,你这话说得好听,还像自家弟兄吗?灰孙子要拿你酒力,你这封信不知什么缘故,昨天邮政局里人送来硬要讨六十四文,吾给他六十文都不肯,不给他,他便要拿着走。吾识得几字,见是老哥的信,替你垫足了收下,现在要你六十文,吾自己还暗暗赔着四个小钱,你还说吾敲你竹杠,老阿哥,头上有天老爷咧!吾要你钱,除非买棺材。当下吾见他赌神罚咒,照数给他。汪先生你识字人,你瞧瞧信上龙头,还帖着双倍咧。到底甚么缘故?”汪先生抬一抬眼镜,把信角上邮票仔细一盾,大的上有“中华民国邮政”六个小字,“壹分”两个大字,小的一张上,却是“欠资四分”四个小字,心里很觉奇怪,说道:“外国人难道送信也肯欠帐,怪不得听人家说,外国人开邮政局用大本钱。上海马路上还装着几千几百只鹁鸽箱。老黄你这封信,一定你娘认得他们局里外国人,一时写了帐,现在你娘要动身回来,局里人不放心,知照向你收帐。”黄善生点头称是。金大把信壳也瞧了一瞧,说,现在世界不成世界了,龙头不像龙,什么一只船。”汪先生道:“龙头两字,本来说说罢了,火车上龙头,自来水龙头,吾没见过,究竟像龙弗像?洋灯上龙头,吾曾见过,怎么蛇头都不像。”

正说着,走进两个人来。一个穿件花缎夹袍子,元色缎马甲,头上尖顶帽,拖着辫子,年纪十七八岁。一个五短身材,穿一件长夹衫,秃顶,烟容满面,坐定,连打了几个呵欠。丁全泡上两碗茶,陪笑着问那五短身材的道:“阿狗,你家一廪白米,听说有了主顾,价钱谈过么?”那人惊道:“你哪里听来?”丁全眯花朵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少年不耐道:“他的廪由他粜,要你多什么嘴!”丁全不敢再响,走开去。少年便和那人咕哝了一回,起先伸四只指头,后来缩去一个,在桌上一搁,说再少不干。那人道:“你老太爷那边呢?”少年道:“老头子不管他。”正说着,一位老者,弯着腰,手里拿只水烟管,摆着外八字式脚步,踱进来。丁全连忙迎上,搀了一把说:“福爷走好。”那时合茶馆人大家一哄站了起来,招呼一声。独有那个少年,依然坐着,一动不动。老者坐定,泡茶,他两人也就住了口,一时鸦雀无声。老者喝一口茶,吸一回烟,忽的大喝一声,指那少年道:“玉吾,你还不替吾走回去,茶馆里那有你的座位!年纪轻轻,书不读,只管游荡。”少年低着头,一溜烟走了。那五短身材的,依旧坐着,一边汪先生和金大、黄善生三人,说说笑笑,认得老者就是镇上乡董钱福爷,少年是他儿子玉吾,不知为甚么一回事?问问丁全,才知小寡妇嫁人,玉吾经手包办的。钱福爷叫道:“汪先生你的学放得好早啊!”汪四红着脸站起来,恭恭敬敬答道:“此刻还没有放。因为黄善生叫吾来这里看一封信,信上说他的妈送金二妻回来,叫他在摆渡口等候。晚生读给他听了,正想回馆,恐怕馆里学生争吵。老伯贵体好,请保重些。少君贵庚还轻,你也不必去苛责他。他在此散散心,不想碰着老伯,呵叱他一顿,老伯家教谨严,简实起敬。”汪四只管恭维下去,奈福爷一句也没入耳,只听得金二妻三字,问道:“你说金二妻,是不是安乐村上的那个?”汪四道:“是。”钱福爷冷笑一声道:“她要回来吗?吓!”汪四不便细问,作了一揖,又对金大、黄善生两人点点头,匆匆自去。一边金大心里暗暗欢喜的,便是弟媳妇回来,要想赶回去告诉金二,想起一双鞋子没有钱代垫,横竖炳奎也在街上,只是不知他在哪里,吾去叮嘱小皮匠叫他上好交给炳奎,向炳奎拿钱罢。当下问丁全道:“你看小皮匠担子歇在哪里?我有话对他说。”丁全到门口伸长脖子一望道:“在三娘娘酒店门首。”金大心里一跳,又问道:“今天见过秦炳奎吗?”丁全道:“他刚才在这里喝了一开水去,你来他走,只差一步,他此刻想在三娘娘家喝酒,你到三娘娘那里会他罢。”金大心里又是一动,暗想:天下事偏有这样凑巧,吾回去罢,管他不得。站起要走,黄善生道:“茶钱吾会过,你今晚怎不喝酒?顿时戒起酒来?难道肚子里酒虫,今天吃斋?”金大咽了一口馋涎,笑笑出门去。忽的一转念间,横竖弟媳妇明天回来,总好张罗些,还清酒帐绰乎有裕。今天何不再硬硬头皮,撞一撞。一边想,一边走到三娘那里,见秦炳奎并不在内,只有一个醉汉站在柜台旁,斜靠着身子喝酒,一手捏块豆腐干,面孔像落山的太阳,眼睛里放出血来,可怕得很。金大瞧了一眼,并不认识是谁,也就坐下一旁,自己在筒内抽双筷。三娘娘懒洋洋地走来,倒一杯酒,抓一盆豆,金大自己走到柜边,拣一个咸蛋拍着吃,偷眼瞧瞧小美,不住的把本帐簿翻来覆去。金大暗自惭愧,连喝几杯,便要想走。正待说声记帐,忽见小美写张红纸,只十来个字,粘在屋柱子上,金大走近细认,一个不识。旁的醉汉,也飞了一眼,摸出一块大洋碰在柜上,说声:“酒家不要眼黄,老子多的是钱,高兴起来,喝一个死,快快倒来”。金大指着问那汉道:“上面写的甚么?”那汉读给他听道:“小店本短,一律现惠,前帐未清,免开尊口。”金大暗暗抽口冷气,那汉接着道:“好汉不欠钱,欠钱没好汉。老子有钱吃,没钱歇。王八要欠你一个钱,狗头要欠你一个钱。”说罢又是咕咕的喝,吓得小美不敢出声。金大呆呆地站着,只得把欠帐一句话,咽下肚去。可是袋里摸不出钱,心中急得甚么似的。

可巧这当儿忽地奔进一个大汉,把金大一把辫子提将直来,拖了便走。金大不知甚事,给那汉拖到一家茶馆里,一桌子上,正中坐的秦炳奎,旁边汪四先生。汪先生还在笑嬉嬉的劝解,炳奎一眼瞧见金大,奔过来一飞脚,险把金大踢死。金大呆问为的甚么?炳奎骂道:“狗贼,你还假痴,方才街上叫的什么话?”金大总想不出,旁人插口道:“你在丁全门口,不高叫着什么‘秦寡妇等着就上就上就上’。”金大辩道:“他媳妇寄我上双鞋子,我叮嘱他也没差池。……”汪先生插嘴道:“你错是没错,怪不得你。只是刚才那句话,细嚼起来,很有骨子。旁人听了,便要缠坏。你说话留些儿神,不要没遮拦。现在说个明白,倒也有理。”炳奎见金大蹙丧着脸,眼泪汪汪,也便收篷,不做一声。旁边叉手立着的大汉,喝一声滚,金大一溜烟跑了。原来秦炳奎是安乐村一个秀才,算得一村之主。大汉炳奎哥子炳刚,力蛮如牛,方才金大走到丁全茶馆和小皮匠话,炳奎正在隔壁馆子里吃面,隐隐听得,心里纳罕,后来炳奎跑进茶馆,剃头的小麻皮嬉皮笑脸对炳奎道:“刚才听得街上有人高叫‘秦寡妇等着就上’,可是等你公公,还是等的别人?”炳奎啐了一口,心里火发,找炳刚寻金大出气。路上碰见汪四,又同来喝茶。讲起金大无礼,只是说不出口。汪四也莫名原委,只有苦劝,心头老大替金大担忧。当下见金大拭着眼泪跑了,汪四还苦劝炳奎一番道:“金大他本是个草包,这番吃苦,也是他维口兴戎,自作之孽,你老人家不必气苦,当他放屁罢。”炳奎叹口气道:“蠢牛,不管人家名节攸关,火发起来,恨不得告他一状。”汪四道:“那真要叫做一言丧邦了,吾看不必罢。”炳奎又道:“我告诉你,金大的第二个兄弟金二,去岁正月里不是夫妻大吵,你道为的甚事?”汪四摇着头道:“不详细,略知一二。”炳奎低低道:“他吵的就是妻子偷汉。一夜金二夫妻俩两头睡着,半夜里金二醒来,觉得床上有些响声,摸摸自己枕头旁的脚,来得多了,便问他妻子道:“这双脚是谁?妻子应道:吾的。他又摸一只问谁?又应吾的。再摸一只问谁?又应吾的。金二扑了起来说:你的脚生得太多了,待吾替你点个清楚。忙划起火来一瞧,原来精赤条条一个自己的小弟。当晚三人扭做一团。明天金二请出娘舅,总断弗开,吾替他告诉乡董福爷,福爷叫他娘舅出面,赶出小弟,小弟才算没法,搬出金二那里。后来福爷要金二的谢仪,金二非但一钱不名,还说什么福爷逼走他妻子,哭着吵着。福爷气极了,要送他到警察分所去。亏得吾说了情,至今福爷这口气还没有落咧。”汪四恍大道:“怪不得吾方才说起金二妻,福爷很不自在,还冷笑了一声。”炳奎道:“金二妻好好在上海,怎样要回来呢?”汪四把看信事细说一遍,炳奎站起来道:“那么吾要和福爷细细商量一下,明天给金二妻一个下马威,总要吓得他屁滚尿流,仍旧逃回上海,方出吾们俩心头之恨。”说罢,竟往丁全茶馆里去会福爷。炳刚当下也就跟了哥子一直走去。

且说小皮匠一副担子歇在路旁,身子像狲般蹲着,嘴里衔两根猪鬃,手里拉两条麻线,一眼望见秦炳奎走来,要想叫住,问声鞋子可是你的,只因嘴里没空,吐出衔的猪鬃,又怕匆匆走过,当下忙把右腿一伸,要想拦住。看官试想,乡镇街道,何等狭窄,怎容你伸腿躺脚,加着炳奎兄弟心有急事,匆匆走来,炳奎当前绊了一交,跌成一个狗吃屎。炳刚连忙搀起哥子,小皮匠吓昏着,一时把两根猪鬃咽下肚去,两条麻线拖出唇边,白翻着眼作。炳刚那里管得,只轻轻一脚,把副担子,踢倒板桥堍下一只毛厕旁边,顺手再赏赐小皮匠几下又响又脆的耳光,打得五官出火,七窃生烟。小皮匠痛定一望,两人走开去了,只好自己去把担子扶起,瞧瞧一双鞋子,掉在毛厕里,心头又是一急。转念一想,鞋子横竖他自己的烂污拆了,溜之大吉。当下挑着担子便走,从此小皮匠就和那个衣食住的福熙镇,永远脱离关系,按下不提。一边炳奎兄弟和乡董钱福爷去商量明日对付金二妻的辣手段,一边金大拭着眼泪一路走回家去。经过秦炳奎家,正眼也不敢望一望,一脚跑到金二家,告知弟媳妇回来事。金二心花怒放,当下兄弟俩一宿无话,明日天才亮,金大、金二不约而同的起身,一齐到福熙镇摆渡口里去等候。原来上海到福熙镇,有两条路程。一趁火车到苏州,接小航船到镇。一趁上海到荡口的小轮,中途有驳船驳到镇上。金大兄弟等的便是驳船。驳船每天一早去驳了乘客,停在福熙镇摆渡口。那时金大兄弟等了好久一回,才见黄善生也来了。三人又等了一刻,远远望见一只篦棚小船,艄上插一面三色小旗,缓缓摇来。金大瞧见,说声来了。又停一回,驳船泊到岸头,踉踉跄跄,客人不少。女人们背一只洋铁皮箱,吃人家饭回来的,倒有大一半。内中有个老翁五十来岁,花白胡子,拉着一个十七八岁小姑娘,走出舱来。小姑娘只管抽抽咽咽的哭,老翁拉着她上岸,小姑娘像蛮牛般强着,老翁行路蹒跚,还拉了小姑娘,一一跷,格外难走。旁人也有叹老翁苦命的,也有赞姑娘标致的。只是不知为的甚事,一时也无从议论起。金二却不见家小回来,老大纳闷。连金大也觉失望。独有黄善生,接着他的母亲,欢天喜地。金二问黄老太,自己家小,怎么不归?黄老太只不开口,把一只铁皮箱,二个衣包,吩咐儿子拿着先回,自己提了两扎条子肥皂,两扎广东甘蔗,一直走向街上去,经过一家茶馆门口,一个镇上当地保的金全,叫住她道:“金二妻同回来么?”黄老太摇摇头,只管前走。寻到镇上乡董钱福爷家里,见福爷和秦炳奎坐着,黄老太上前陪笑道:“巧极,两位老爷都在这里,老身来替金二妻说个情。她今天回来,在娘家上岸,不敢到镇上见两位老爷的面。两位老爷,大人不计小人之过。去年的事,实在对不起两位老爷,两位老爷福大量大,看老太婆薄面罢。”说着,把肥皂、甘蔗放在一旁,又道:“这些小意思,金二妻孝敬两位老爷的。还有一些小礼送给两位老爷买碗酒喝,请两位老爷收了罢。”黄老太摸出二个红纸包,放在桌上。福爷道:“这算什么?她做娘姨的钱,是念四根肋骨上磨下来的,个个眼里有血,谁忍心要他。去年事,金二简直太没规矩,现在说开了,也就算吧。你把两个纸包收下,东西留着,算领她情。”说罢,把两个红纸包掂掂分量,退回黄老太。黄老太仍旧搁在桌上不拿,福爷回转头去,对自己家里个娘姨瞟了一眼,那娘姨把两个纸包塞在黄老太胸前说:“算了吧,老爷答应你的事,承你情了,吾和你灶下谈去。”黄老太只好收下。福爷瞧着炳奎道:“你说我的话对吗?你吾老爷们怎好拿底下人的钱,这东西倒不打紧,你我分着吧,买他怕要三四块钱。金二妻还算乖巧,既走到毡单角,也就罢了。炳奎你去知照声地保金全兄弟们,说我吩咐,碰见金二妻,不要难为她吧。”炳奎心里虽是怏怏,怎敢违拗,听着自去。黄老太从灶下走出,谢了一声径自回去。福爷的娘姨把甚么东西向福爷袋里只一塞,福爷见儿子从外面走来说道:“玉吾,大清早又到外面做甚?还不把朱子家训读几遍。”玉吾低头只不回答。停了一会,炳奎在茶馆里打发人到福爷这边拿了分得的肥皂、甘蔗去,这件如火如荼的案子,就此冰消瓦解,搁过不提。

金大兄弟懊闷着,在丁全那里喝碗早茶。到午饭时候,踱回家去,只见自己家小下陪着弟媳妇、黄老太等一桌子吃饭,不觉又京又喜。正想问话,金二也过来了。黄老太蹑手蹑脚说道:“这番幸亏吾,要谢谢吾哩。去年事没了,福爷和炳奎怎肯干休,老身替你过了个门,才算安逸。你老婆先到娘家,娘家用船送来,也是防着街上无赖嘈。你道现在世界,人心甚么做的,简实是块吸铁石,那个不想在铜钿眼里翻筋斗。嘴上仁义道德,心里男盗女娼。甚么老爷太爷,连我们底下人都弗如。”金二见着妻子回来,眯花朵眼,陪着说笑。金大妻盛两碗饭,抽两双筷,金大叫金二一块儿吃饭。吃罢饭,金二忽听得房里呱呱呱一片小儿哭声,不觉纳罕。黄老太不待他问,说道:“恭喜你哩,你家血抱一个小宝宝,又白又胖,现在房里,你去瞧瞧,好福分做个现成爷。”说着,金大妻已经抱了出来。金二细看那小孩,只一月光景,问道:“吃奶哩。”他老婆道:“我带着牛奶,你抱回去吧,待我来喂奶。”金二接着抱去,金二妻也跟了过来,黄老太笑着说:“这孩子的来历,吾倒晓得很详。金大你莫小觑他是个血泡,来头大得很咧。小孩的祖父,正在京里做官。”这话把金大夫妻吓了一跳。黄老太接着道:“将来他的爷不久要做皇帝,那么小孩一定也是个皇帝。”金大始终不懂他的话,黄老太把嘴凑在金大耳朵上,详细说了一遍,金大吓得冷汗一身,说:“这事如何了得,将来有三长二短,便要满门抄斩。”黄老太陪笑说:“你胆大着些,有福分才好做他的干娘。”金大忖了一会道:“金二是我的兄弟,现在这小孩便是我的侄子,我便是他的伯伯,究竟有没关碍,我倒要去打听一下,不要闯出祸来,连累我伯伯。”说着起身望外便走。黄老太太连忙拉住,叮嘱金大,千万别给外人知晓,弄出乱子,不是耍的。金大含糊着,只管上街去。

看官你道黄老太所说那个小孩来历究竟怎样?在下不必替他秘密,说来大家听听。据称金二妻在上海一家公馆里当娘姨,说也奇闻,若大一座公馆,娘姨、丫头、汽车夫、梳头妈、烧饭司务、管门巡捕,统共不下一二十人,若要问起那公馆里的老爷、少爷、太太、小姐来,却一个都没有。原来老爷在大公馆里,镇日镇夜十来个姨太太轮流看守住,万难到这边公馆里来。太太呢,是一家公馆里的小姐还没出阁。一个月老爷到公馆只一两遭,老爷一到,合公馆人,忙个不了。汽车夫便想法子去接太太,也有时接不到太太。接到了,也不能宿在公馆里一宵半夜,只一黄昏,老爷太太便各自东西。今年六月里,太太忽然害病,住在医院三个多月,老爷暗暗派金二妻日夜服侍着。九月底太太生下这个孩子,在理应该珍怜玉惜,不料太太却不要这个孩子,偷偷的嘱咐金二妻抱回乡去,给她一百块钱,叫她在乡间雇个乳妈,好好养着他,每月许帖金二妻五块钱。金二妻临行,太太倒也揩着眼泪,对那孩子道:“儿啊,你知道你的娘,现在还不能算你的娘咧!你跟着金妈做乡下人去吧。等你娘做定了你的娘,再想法子来领你好妮子。”又对金二妻道:“你记着,他的爷没良心,不必说他,他的祖父正在京里做总长,也说不定就要做皇帝。他的祖父做了皇帝,他的父总算是太子,等到太子升了皇帝,那小儿也就是太子。那时候我做了皇后,便来领他。现在给你领去。”金二妻贪一百块钱,顾不得什么,肩着一副重担回来,居然做未来皇帝的干娘,居然自己是个未来皇太后。这话黄老太亲口说的,金大听着,又惊又喜,走到福熙镇找汪四先生谈论半天,又同到钱福爷那里,恰巧秦炳奎也在,当下开个御前会议。福爷说:“这事非同小可,总长便是皇帝。皇帝的儿孙,便是龙种,怎好私匿在民间。一乡之中,出个状元举人,尚且要拔秀气,弄成个田荒地瘠,怎禁得包藏着龙种在家,地方上还好太平度日吗?金大,你不怕灭门之祸吗?你快快去领来,待吾想法。”金大急得甚么似的,奔回告知金二。金二也埋怨老婆,当下合村的人,都有些风闻,走来干涉,不容黄老太和金二妻嘴硬。金大当先抢着孩子,金二夫妻、黄老太、黄善生等男男女女,跟着五六十人,一路赶到福熙镇来,又哄动了全镇的闲人,把狭狭一条街道,塞得水泄不通。金大等好容易挤进福爷家里,福爷吩咐家人把大门闭上,屋子里早站着许多人,都有些关系,不便赶出。福爷、炳奎、汪四三人先把小孩仔细瞧察,都说相貌一表非凡,果然龙种,苦的我们一辈子没见过当今皇帝的龙颜,他究竟像龙不像龙,不能断定。说着众人都挤拢来察看,福爷儿子玉吾称赞不迭,说好像啊,龙颜更有着两撇胡子,其余五官步位,一些不差。大众和着,说很像很像。福爷叱玉吾道:“你胡说乱道则甚?难道见过龙颜的么?”玉吾道:“我哪一天不见。父亲不信,袋里摸个出来比一比,像弗像,立刻辨得。”福爷会意,果然伸手袋里摸出一个红纸包来,那时候秦炳奎电光似的两条视线,只向那纸包上闪了闪。福爷解开纸包一瞧,两块都是英洋。再摸出一包,检块人像纪念币对照一下,不住点头。停会大众都掏出块银币来比较,也有说像,也有说鼻子太小,一时人多口杂。汪四先生吩咐金二把小孩拜福爷做继父,福爷摇头不迭,说龙种没一个不是天上降下的星宿,做他继父,至少减寿十年,说着更轻轻的对那汪、秦二人道:“我们不如向他拜一下吧。四兄,你是考过的童生。炳翁更是进过的秀才。在下也是一个监生,多少有些福分。不如各拜他个三跪九叩首,他有造化,受得起我们,将来龙尾上带带,没福便折杀了他,也不好怪怨。”两人赞成,福爷对金二、金大道:“这小儿天上福星,有些造化,既来这里,总要求他保佑一方太平。吾们当乡董的责任,保地方百姓安宁,最最要紧。此刻眼见福星在此,不可怠慢,总要行个礼数。你抱着站在正中,待吾拈香,各人行礼。”金大竟抱了小孩,站在正中,面前摆只半桌,设副香案。汪四抢着点了香烛,铺个垫子。福爷先拜,行个三跪九叩首礼。炳奎、汪四、玉吾依着拜过。金二、黄善生等也胡乱磕个响头。一众看客,男男女女,各拱拱手,笑嬉嬉站在旁边。这时炳奎哥子炳刚也来,蹲了三蹲,金大叫金二接过孩子。自己拉了老婆,拜个不休,心里默祷,做他伯伯,不要折福,便是减寿,打个折扣拜过。福爷吩咐好好抱归抚养,派炳刚、汪四护送回去。一路看客,人山人海,从此金二三间草屋门口,人像潮水一般涌了好几天。便是钱福爷御驾,也曾宠幸过两三次。金二要替小孩起个乳名,叫做皇儿,他老婆道:“你是干爷爷,题了名字,小孩便要夜啼,还是请福爷题。”福爷道:“我赐他一名,叫龙官吧。”因此大家叫他龙官。炳奎、炳刚、汪四一辈子见小孩十来天没变化,估量福分很大,受得起我们拜跪,将来一定是个正命天子。当下都不敢藐视,时常叮嘱金二,好好抚育。金二见小孩牛奶不会吃,彻夜啼哭,便雇个奶娘,改吃人奶,再托村馆先生,写一条天皇皇地皇皇的纸条,粘在路旁,小孩夜间才算不哭,从此安然度日,暂时不提。

且说福熙镇丁全茶馆里,一天早上,有个少年,身上穿得簇新,气闷闷坐着喝茶。停会,瞧着街头一个白花胡子的老翁走过,那少年奋身前去,把老翁一把胸脯拖进茶馆,戟指骂道:“老畜生,你把女儿做仙人跳,骗人家的钱,你不打听打听,我汪小莲是什么人?难道我小莲上海跑跑的,也上你这般当不成?你好好赔偿我损失,保佑我太平,饶你一条狗命。你要说出半个不字,抽你筋剥你皮。”那老翁哭丧着脸,只把可怜的眼光望众人。人丛中走出两个人来解围,说:“小莲,有话好讲,他究竟是你的岳丈,不应该这样撒野。”小莲才始松手,大家坐下,丁全泡上茶来。此事发生,自有人暗去报告福爷,福爷不容不来。福爷踏进茶馆,一时鸦雀无声,少年气急似的道:“这事你问他老猪狗罢,吾也没有面孔说了。”旁边一个中年汉,也愁眉不展似的插口告福爷道:“这事总而言之,他的丈人没家教,现在为难了我媒人。”福爷没头没脑,听着不懂,后来问了那汉详细,才知老翁姓陈,名伯祥,六十来岁年纪,只一个女儿,名叫金珠,十九岁,娘早死了,从小攀亲给汪小莲。后来金珠到上海吃人家饭,五六年没回,小莲是个木匠,也曾到过上海,在紫兰街一家红木作内做工,积些钱回来娶亲。不想明天已是前三朝,新娘子还在上海。伯祥发急,一早趁轮船,搭火车,赶到上海,找着女儿,在清和坊一家妓院做跟局阿姐,拜的那老鸨嘉兴老人做干娘,生意上很红,便是小房子,也有两三处,她哪里肯回来嫁给小木匠。伯祥求她回家,她斩钉截铁的说道:“我如非死掉,牌位上姓他汪。”伯祥慌了,可怜上七十年纪的人,对着女儿,眼泪索索,两膝跪地,纳头便拜,还把鸡皮额角碰个不休。房间里娘姨阿金姐看不过,搀他起身,伯祥死也不肯,哭道:“女儿弗回,我这条老命也活弗成。回去是个死,这里也是个死,免得死在乡下,给人家说笑吧。”房间里人见弗成样子,报告了嘉兴老大。老大走来,对金珠低低说了几句咬耳朵话,金珠才算答应同爷回家。当日赶趁荡口小轮,那一天,便是同金二妻、黄老太一起回来的。黄善生、金大兄弟见驳船上走起那哭着强着的小姑娘,便是伯祥女儿金珠。这天已是婚日,幸亏轿子来娶亲,爷女俩刚踏进家里,金珠无法可想,随身衣裳,跳进轿子便去。伯祥心里一块石方始落下,拜拜祖宗,欢天喜地。不料,汪小莲费尽心计,娶了金珠,只过得后三朝,一天小莲街上吃茶回来,不知新娘子哪里去,道是跑回娘家,晚上赶过来也不见,调查航船上,阿火说:“清早趁船到苏州,听得搭火车到上海去的。”小莲好像晴空里一个霹雳,气得失魂落魄。要逼着丈人找回来,伯祥说:“女儿在你家走失的,我管不得,我已是嫁出女泼出水,活是你姓汪的人,死是你姓汪的鬼。我不来问你要女儿,已算好了。你要向吾讨人,请问你几时交给吾的?”小莲两只眼睛白翻着,回去睡了一夜,心中不甘,打定主意,非动野蛮不可。早上吃罢稀饭,赶到丈人家,一问伯祥已上街去,他就赶到丁全那里等着,一眼瞧见丈人,心头火发,动起手来,亏得旁人劝住。

当下福爷问了旁坐的大媒霍少卿,已知底细,便道:“小莲,你要家婆到上海寻去,硬吃丈人也是没用。”又道:“伯祥,你要脱干系,陪他去寻。寻到女儿,交给小莲,以后便好弗管,这会你不能不去走一遭。一切川资由小莲出。”说罢,翁婿大家不响。媒人少卿道:“这办法很妥,便是我媒人,也脱不了干系,陪你一起找去。”福爷道:“也使得。”停会福爷家里有人来找,也就走了,茶资一起汪小莲算。翁婿各自回家,小莲筹划盘费,一时无着。忽忽过了十来日,一天晚上,媒人少卿哭丧着脸,走到小莲家里,蹬脚拍手道:“大事不好,你妻子死掉,上海航船装口棺木,停在陈家门首。伯祥捧着牌位,哭得死去活来。我跑去瞧瞧,棺木头上,漆一行字,分明汪陈氏之柩。”小莲听说,吓得三魂失二,七魄少六,虽做得一夜夫妻,不禁伤心起来,揩着泪痕,走到伯祥家,只见伯祥哭得老泪纵横,棺材停在船头,另外一艘大船,泊在岸边。舱中灯烛辉煌,脂香粉腻,不知谁家宅眷。小莲只望了一望,伯祥见小莲,抽抽咽咽的哭诉。他说:“你莫怨谁,一样都是苦命。你的妻过世了,他上海的干娘送棺木回来。干娘的船从苏州来,刚到这里,棺木从航船上装到,现在他干娘在船中吃夜饭,你要知底细,我陪你去问他吧。”小莲硬着头皮,走进一艘大船舱里,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丰姿绰约,珠翠满头。两个丫头,也很娟秀妍丽。那妇人瞧见伯祥领进一个少年,猜到是金珠的夫,便道:“这不是二小姐的官人吗?”伯祥点点头,说叫汪小莲,就是十月初十做的亲,才过后三朝,便活活的分离,谁想他夫妻俩从生离到死别,只在此十三天。汪小莲听说,不免哭起来。那妇人忽道:“你哭甚么?你妻何尝死,谁说她死呢?唉!你妻只是登仙去了,她真有造化,我要跟她去,都没有这福分哩。你妻便是我的干女儿,我叫她二小姐,平日像心肝般爱她。二小姐冷,我她。二小姐热,我她。二小姐病了七天功夫,我一些东西也没吃。二小姐的病,你道什么病?她到死清清爽爽,有头有尾的对吾说,离开这里福熙镇五里之遥,有一座村庄,叫甚么南溟庄,庄上有座城隍庙,庙里的城隍神叫张太爷,专在四乡寻访美貌妇女,三年没有合意,二小姐十一这天清早等在摆渡口,这时候天色微雨,她隐隐瞧见一只官船行过,舱中有个带纱帽拿摺扇的官,对她笑了笑,她觉得寒凛凛一身冷汗,从此以后,便失魂落魄似的,到二十病重,忽然口操官话道:我是某处城隍张太爷,要娶二小姐去做偏房,吩咐我替二小姐塑个神像,用全副嫁妆,凤冠霞,嫁到庙里,择日成亲,否则便要连你捉去。我吓得答应了她,她却含笑而逝。临死还叮嘱吾道:“我是你的干女儿,我死了你千万不要报到乡下去,我死不要见他们的面。你替我成殓,我口眼闭了,当晚断气,我忍不住要来报你们父家夫家。谁想说也奇怪,心里刚转到这念头,脑子就痛得像刀劈一般。当时吾就大胆替她成殓。成殓之后,又做一梦,恍惚见二小姐凤冠霞,立在我面前,叫我赶紧嫁她,棺木送还另葬。醒来不觉冷汗盈盈,这事前因后果,实在离奇,因此我就连夜先把棺木送到航船上,停了三天,料理料理,同两个丫头趁火车到苏州,从苏州雇船到此,正好航船也就来了。现在这棺木还是你们领去葬了罢。我这里帖你三百块钱,你拿去做葬费。”说着,把一包钞票授给小莲。小莲本来心里总有些将信将疑似的。瞥见一包钞票,便深信不惑,接着连连点头,自愿领去另买坟地安葬。那妇人又把二百块钱给伯祥说:“这些你老人家拿去做养老费罢。”伯祥生平没见过整百款子,受了一叠钞票,心中比女儿回来快活得十万倍。当下谢了又谢,那妇人又把一百块钱给伯祥,叫他分送镇上乡董、地保。又把五十块给城隍庙庙主。伯祥一一领受,那妇人分配完毕,又说:“我船暂时开回苏州,拣定十月廿六好日子,送嫁妆神像到南溟庄城隍庙去,你先知照香伙一声,一切叫他预备。”伯祥答应,同小莲别过上岸,船便连夜开去。小莲明天设法把老婆棺木暂厝在田岸旁,盖一排稻柴,就算完毕。伯祥向各处分头进行,到念六这天,南溟庄上城隍神张太爷纳宠,早已哄动团方三十余里善男信女,把个小小村庄,热闹得惊天动地。其中最兴高采烈的要算福熙镇乡董钱福爷,南溟庄庄主赵肖虎以及陈伯祥、汪小莲、秦炳奎兄弟、汪四先生、霍少卿等一辈子,各人衣冠整齐,精神抖擞,预先把座城隍庙挂灯结彩,装饰得喜气盈门。把一个城隍神穿红着绿,打扮得喜溢眉梢一样。办十席酒菜,用傧相伴娘,音乐队,小堂名,和寻常人家行结婚礼,一色一样,应有尽有,大众专等苏州船到。钱福爷对霍少卿道:“从前你的冰人,现在一客不烦二主,仍旧有劳执柯吧。其余陈伯祥主婚,汪四先生傧相,自己证婚,各有专责。”又命赵肖虎吩咐庙主把内堂神龛里原有一位城隍奶奶请出来,寄顿到后村三官堂去,生怕她吃醋,闹出乱子来。肖虎道:“三官堂阳气太盛,还是寄在观音庵罢。”大家说很是,立命香伙送去。

正午时分,顿时音乐悠扬,人声欢腾起来。有人报道:新娘船到。伯祥、小莲两人引着众执事登舱向那妇人道喜,瞥见船上一座神像,和活人一样,全身打扮得花团锦簇,那庞儿虽是泥捏的,却也妙曼如生,身子虽是木刻的,却也婀娜有致。远远望着,眉目口鼻,抚媚天然,更觉含有一种羞答答不肯把头抬的神采,活像是个未破瓜娘神气。那妇人道:“这神像依他照相雕刻的,很像生前一样。尚有全副嫁妆床帐被褥,一应俱全,先搬上岸,陈设起来。”众人又忙了一阵,那妇人又道:“今天县里也要派员下乡,更有警察前来保护,不久就到。”福爷等心里吃惊道:“怎么连县里都知道这事?”那妇人笑了笑,也不明言。停了一会,果然县里开到一只水上警察船,一个委员捧只凤冠,走过船来,亲手替新娘带上。等到上灯时分,放炮三声,把新娘接进,一样的拜堂合卺,团圆坐朝,众执事挨次叩首。那委员先把县知事一张卡片,供在桌上,然后走向神前,行个三鞠躬礼,就算代表县知事。当下钱福爷等又向那委员恭维了一阵,委员把下乡保护原因,细述一番,众人更肃然起敬。原来委员并不认识那妇人,不过县知事事前曾接到苏州某绅士一封私函,略谓“继女及笄暴亡,濒危曾言:下嫔某乡某庙城隍,事虽不经,情有专属,鬼神之说,未可厚诬,爰择某月某日,造像遣嫁,藉了私愿。恐乡人少见多怪,请届时派警前往弹压,实纫私谊。”知事见了这信,不敢台慢,特赠凤冠一顶,派员前往保护,藉此结好某绅。至于那妇人和某绅士的关系,也便有草蛇灰线之可寻了。闲言少表。且说当晚城隍神张太爷和陈金珠小姐,半文明结婚以后,一对儿坐在暖阁里,远望着好像他们俩有说不出的万种幽情,千般怜惜,贺客一时纷纭起来,有人道:“这样一个美人胎子,莫怪张太爷看在眼里,可惜先给小木匠抽了一个头去,未免白璧微瑕。”有人道:“张太爷抱的公妻主义,莫说肯把优先权让给他人,便是你每天当着他面,上去和新娘行个周公大礼,他连眼睛都不眨一眨。”说着大家哗笑了一阵,好像闹新房似的,直闹到更残月上,一众络绎散去。委员号炮一声,开船先行。大船上那妇人,又把二十块钱,赏给香伙。一百块钱补贴费用,才始解缆开船。庙主、香伙喜不自胜,索性像真的新婚一般,把一对土偶弄弄玄虚,先将新床被褥铺好,相将扶倩一对人洞房安宿,说不尽锦帐春浓,鸳衾香细,这也是张太爷应享的艳福。当晚一宿无话。隔日天才放光,香伙揩着两只睡眼,摸进太爷新房里请安,偷觑新娘粉颊微,好像海棠春睡似的,一时好奇心发,低低的叫道:“天亮了,起身吧。”忽见新娘打了一个呼欠,惺眼微微的笑了一笑,香伙道是自己眼花,走近看时,新娘忽地大吼一声,扑了起来,吓得香伙三魂升天,六魄堕地,死了过去。正是:

愚夫多少荒唐事,博得泥人吼一声。

不知土偶怎会大吼,香伙性命如何?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细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