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那是胡小麻子,此时已完全不像先前那样和善,面容惶急而又阴险,一手挟着条绒毯,一手却握定一柄锋利异常的小刺刀。这孩子见他来势不善,心房便跳荡起来,连嚷着:“喔唷,头痛得很……痛死了……”

胡小麻子很可怕地一笑,接口道:“嗄……头痛吗?巧极了!顶好多喊几声,你要不识相,喊别的话,这是什么,看!”

孩子只觉雪亮的刀光在眼前一闪,正要抬身,未及开言,陡觉顶上天昏地黑,一条绒毯,已没头没脑罩了下来。

写到这里,应向一人表示歉意。为了记述上的顺手起见,累那学生装的青年,在那弄内已呆等了许久许久。青年因为记着他同伴临去“不要做成临时电杆木”的一句叮咛,所以他在弄内竭力把他的态度,装作非常暇豫,双手插在裤袋内,时时吹唇作声,或是曼声低哼各种歌曲,身子踱来踱去,并不呆站在一处。有时还和弄内的小贩们,或小孩子们淡淡地搭讪几句,似乎表示他也是本弄的一个寓公,因为点心偶然吃的太饱,所以在门外散散卫生步,而消消食的。总结一句,凡是可以使他表示态度暇http://豫的方法,都用尽了。但他外表虽是如此,而他的内心,却非常留意于四十七号门内的动静,并且此刻他已专注意着四十七号,却把最初注目的四十八号,反倒淡漠了。青年所以专注这家四十七号,也有缘故,因为他在无意中,和弄内人随口搭讪,对这四十七号屋的内容,不期探知了几点,这几点虽很简略不明,但在这青年,却认为极有研究的价值。

据说,这四十七号屋中的寓公,迁入至今,还未到一月,屋主是何姓名,是何职业,却为这屋中人迁入以来,绝不和弄内邻居交接,所以邻居也无从知道,只知屋内常有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每天出入。这人状貌很魁梧,服装很华美,像是一个有钱的人。大众意想,以为这魁伟男子,大概就是四十七号的屋主,此外进出的人们颇多,品类很杂,一时无从记忆。

三日以前,大约晚上*网路也不会走咧!阿弥陀佛,可怜!”

二人回头,听这年老佣妇咕咕哝哝了那几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特地向他们说的。青年目光一闪,正想上前和伊搭话,中年的急忙向他使个眼色,一面很和蔼地问这年老佣妇道:“老婆婆,你说什么?这四十七号里,不是已没有人了吗?我们是外国医生。”

年老佣妇停步说道:“哦,先生们是哪医院派来的吗?你们来得迟了。我看见的,他们陪了那个少爷,先后慌慌忙忙,都出去了,就是到你们医院里去了。”

这年老佣妇说毕,走到对方一个石库门前,去推那门,嘴里还连念“阿弥陀佛”,说:“老年人的眼睛,是瞒不住的,那小少爷,三日前用汽车接回来,病已很重,现在只怕阿弥陀佛,真的靠不住了。”

青年和中年人听着,二人默然忽视了一眼,中年的望那对方石库门已紧闭,立刻举足在四十七号闼门上,重重踢了几下,大声喊道:“喂,收电灯费,有人吗?”

三五声不见答应,两边骨碌一望,见弄内无人觉察,立即伸手抓着那闼门上的锁,轻轻一捩,这锁大概是冥器店的出产品,一捩已捩在手内。但那闼门里面的一扇门,也用耶尔弹簧锁锁着,中年的却又急急取出一大串钥匙,在锁孔内探进取出,眨眼间已忙着配了好几个。这二人对于这一种事情,似是个中老手,一人工作,一人用身子遮住在前面,顺便望风,而那中年人的手段却迅捷得一似摇急了的电影,转瞬二人已掩入屋内。

二人顺手阖上了门,穿过灶屋,到了楼梯之前。中年的如前高喊道:“收电灯费,有人没有?”

他们好似进了坟场,仍寂寂地绝无回响。中年的大踏步闯入客堂,四下一望,走到厢房门前,如前捩去那具铜锁,推门进去,见除了两张床铺,除外绝无所有。

他们回身蹬蹬蹬上了楼,跨入客堂楼中看时,触目都是零乱的景象,随处显露这屋中人,已是弃家而走的样子。约略察视了一下,见并无可注意之物,他们便又匆匆走入隔壁的厢房楼。只见这间屋子中,也只一张板铺,一张粗劣的木桌,和几只粗劣的木凳,那木桌却斜角放着,上面还摊着副散乱而未及收的麻雀牌。再踏进板壁前面一间,这里有一只小小的床,却挂着一顶洁白的帐子,比别的床大不相同。床上有两条被褥,里床上的更为精洁,两端放有两个枕头,一端的枕边还露出些陈皮梅、樱花糖以及半枚吃残的鸭肫干,地上也遗下许多食物的包皮。中年的随意看了看,默自点头,当他跨出板壁,重复走入后间时,举起他那皮鞋脚来,在楼板上跺了几下,摇头自语道:“可惜可惜,迟了一点咧!”

又向青年道:“当时我因怕你等得焦灼,此时却后悔不该放过那短衣汉!”

青年见说,侧着头,露出怀疑之状道:“你以为,这是……”

中年的立刻接言道:“自然,这还要用疑似的口吻吗?迟了一步,便宜了这些绑票先生咧!”

青年道:“看这样子,他们走还未久。但他们为什么要急匆匆地举室他迁?”

中年的道:“依情势看,似乎是被你我二人吓跑的。”

青年更疑惑道:“你我二人,把他们吓跑的吗?这是为什么?难道我们身上有什么地方,挂着可怕的牌子吗?”

中年的沉吟着道:“这就是我所不解的,但是眼前的事实,告诉我们如此,已是无可更易。”

说时,取出一支烟来,燃火吸着,在满室往来踱步。青年听了这话,满面引起一种趣味浓厚的样子,更带着几分懊悔,用力搓着两手,也跺足道:“这样说,真是可惜了!方才我见了短衣汉的那种惊慌,原已疑惑其中必有缘故。依情势看来,必是那短衣汉,不知把我们错认作了什么人,急急进内报告了余人,因而吓得都从后门跑了。只看短衣汉的烟和瓶始终没有放去,可以想象他们的慌张之状。可惜,可惜!好多头野鸟,已飞进我们衣袋,却又飞出去咧!这一飞,一定飞入了丛林密箐,再想找他们,却是海中捞月了!”

青年十分惋惜似的说着,那中年的正自喷去一口烟,寂寂地空气中,幻为许多奇妙的圆圈,一听青年的话,一面凝想,一面接口道:“哦,你说是海中捞月吗?我却以为我们的公司中,不该有这海中捞月的话。难道你不能略微改动一下吗?你不能换一个字,改为海中捞‘针’吗?”

青年似乎不解这话,凝眸反诘道:“海中捞月,海中捞针,不是完全一样吗?有什么分别?”

中年的含笑答道:“自然,分别大呢!你须知道,海中捞月,是世上没有的事,也就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海中捞针却不然,既有这针,或者可捞,不过形容非常的难罢了。”

青年摇头笑了笑,正待答辩,此时中年的旋说,旋想,旋走,已踱近那张木桌。他把一手撑在桌角上,无意中俯下首,桌上那许多牌,有的向天,有的合倒,有的散乱,有的整列。第二次又映入他的眼帘,蓦地一种惊喜不禁的锐呼声从他口中发出,仿佛一个穷汉一跤跌进纸币库内似的,呼道:“哎……呀……你来,看这是什么!”

青年被这奇异的呼声,吸引到了木桌边,一看那牌,眼角也渐渐透露讶异之色。原来他也已发现了那个雀牌砌成的问句符号,和那奇异的牌阵了。这当儿,中年的那双锐利的眸子,凝结成两点坚钢似的,放着钻石般的光华。他随手把一个凳子,拖近木桌,坐了下来,一面振足了精神,便去细细检点桌上的牌。他发现这全副的牌,总共分散作四部分。第一部分就是最先引起他注意的,寥寥无多几张牌,砌成一个“?”形的问句符号。第二部分,数约三十多张,远远地散乱在右方桌角,完全牌背向天,逐一翻过来看时,却都是东、西、南、北、中、发、白等牌,内中另有四个九万,也杂在里面。第三部分却放在桌子上部的左角,那些牌横列成三条长线,成为一个三字形。第一条线,完全是筒子,第二条线,完全是索子,第三条线完全是万子。中年的看着这三字形的牌,想了一会,于是最后他又注视第四部分。这第四部分,位置在桌子劈居中央,也是牌面向天,乃是筒索万三种,互相间杂的,每二、三、四、五、六张不等,列成一组,每组隔离一个牌的空隙,也分为三行横列着。中年的向这桌子正中分组的三行牌,凝眸注视了好半晌,眼光现出非常的注意力,似乎说“哼!这三行牌,却就是含有问题的,万万不可放过!”凝注一会,沉思一会,猛力吸一会烟,他那视线,渐渐变成滞定,似是入定的僧人。

青年异常知趣,望望他的同伴,知道他已进了思想之域,因而默然绝不则声。一时看这中年的,抬头嘘了口气,懒洋洋伸欠而起,目光回了原状,表示他对这个奇异的问题,胸中已有成竹,突然开口,向那青年,发为奇异的声音道:“哈哈……告诉你吧,我已代那些可怜的野鸟,算了个命。在我们袋里的,终于在我们的袋里,而且方才的话,或者要改一改,不用说海中捞月,也不用说海中捞针,也许可以改为海中捞山咧!你要知道,活雀子虽张翅会飞,死雀子也会张口报告,但是天下的事乃是瞬息万变的,我们不宜再延误,来来来……把这桌子正中的三行牌赶快抄下……依我的话,快抄,四筒……五筒……一筒……九索……空去一些,再抄四索……九索……”

青年对他同伴这种奇特的举动言语,似乎了解,又似乎并不了解,只觉他的口角极高兴,不禁瞪眸不语,但也依言取出日记册,把中央的三行牌仔细抄录着,每组加上括弧。抄毕,向桌子上,对了一下,交在中年的手内。中年的很着意地收好,随手把桌上的牌,一推推得很乱,欢呼道:“好了,我们赶快回去,检点三四日的各报纸,看看共有几件新的绑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