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三耳子聂郢从小孤苦,被外婆家收养,从了母姓,先名王引儿。王家全家会武,乃母也是会家。因父早死,随母寡居娘家,帮助耕织,挑些野菜,勉强度日。引儿到了十五岁上,当地发生一种奇怪瘟疫,全家老少死亡殆尽,只有一个表弟王标从小在外从师,准备学成与人保镖护院,不在家中,没有波及。

好容易经人将死人埋葬之后,引儿也染上瘟疫,眼看快死,病中想起这次瘟疫十分厉害,接连两次均是死了不少人,快要收场,忽有一个邻人未愈,或是初起重又传染开来。自己留在村中,看神气早晚必死,还要连累上一大片,加以全家死亡,心情悲愤,性又刚强,一时激动义愤,意欲弃家逃走,去往深山之中,免累旁人遭殃。走时,因觉平日习于勤劳,帮人做事最肯出力,留有极好人缘,如被村人发现,定要搜寻他的下落,一个死不成还是害人,何况日前又曾露过口风,一面觉着生机未断,父母两家只剩他和表弟王标,想逃到山里再说,也许和别人一样,仗着年轻力壮,死里逃生岂不也好?于是略变初计,半夜里起身,先将居室四面放火,假装烧死,一面挣扎着往山里逃去。

这时引儿身染瘟疫,人已衰弱不堪,虽仗着底子还好,离山又近,到底隔有不少的路,四肢无力,怎能赶到,上来凭着一股勇气,走未一半,人便不支,身边又带有一点干粮衣物,想要丢掉,又恐被人发现,正在为难,勉强连爬带滚又挣扎了半里来路,实在无力行动,月光照处,瞥见旁边便是山口外面的一条深沟,暗付:这等苦痛,生不如死,如被寻回,还要害人。一时心情悲愤,知道深沟下面山泉颇深,壁上还有毒蛇出没,决计自杀。勉强挣扎爬上坡顶,月亮恰被云遮,也未细看下面景物,哭喊了一声"娘",便滚了下去。当时只觉周身被崖上石块荆棘刺伤不少,奇痛钻心,还未到底,人便晕死过去。

隔了些时,醒来一看,月光如水,身上虽有一些发痛,但颇温暖,仿佛仰卧石上,头上还枕有东西,不像是在深沟里面,离头不远还有大片树荫。再往两旁一看,当地乃是一片山野,花木甚多,风景清丽,以前不曾到过。同时觉着胸前舒畅了许多,只是伤痛颇重,料由崖顶滚落时所受的伤,不动还可,稍一转侧便痛不可当。以前所居本是黄山脚下一个山村,山中虽也常去,并未深入,不知怎会来到这里?身上衣服也都脱去,盖着一床夹被,身下还填有褥子,甚是温暖舒适,两腿却和断了一般,痛得更甚,不能转动。回忆前情,宛如梦境,心正奇怪,目光到处,忽然吓了一跳。

原来身旁大树上挂着一条蟒蛇,约有茶杯粗细,长达两丈,横搁树干之上,头尾俱都下垂,尾部还有一段拖在地上,头却钻在树下一个大竹筒中。乍看那蟒,似在筒内吃什东西,地上还洒着一些血迹,离开身旁只两三丈,山风过处,奇腥扑鼻。先颇发慌,吓得想要纵起,无奈周身骨痛如折,稍一用力,奇痛难忍,同时瞥见那蟒悬在树上,丝毫不动,想起这样大蟒,怎会和长索一样挂在那里,蟒腹又向着外面,和死了一样?定睛一看,果是一条死蟒,下面竹桶如非套有蟒头也早侧倒,再见地上斑斑点点均是蟒血,连自己身上也染有奇腥,缓缓伸手一摸,腿腹上也似染有蟒的腥涎污血。

这才想起,先自杀的深沟里面,时有大蟒出现,并有一处蛇窟,必是悲愤头上一意自杀,不曾想到,刚一落下便被蟒缠住,眼看送命,被人将蟒杀死,救来此地。滚落时本就身染重病,又被石块树根擦伤,痛昏过去,落到下面,再被蟒一缠,受伤更重,所以周身骨头和断了一般,跟着,又闻到一股药香由被中透出,越知所料不差,暗忖:近日病势越重,非但头昏眼花,四肢绵软,胸前更是终日发烧,烦渴难耐,痛苦非常,如何死后回生?受了这重的伤,反而觉着神志一清,以前烦热心慌全都解去,是何原故?

这蟒少说也有两丈,寻死时虽然月被云遮,但那一条深沟,两面均极陡峭,下有蛇蟒窟穴,人由附近往来,均有戒心,从无一人敢于下去,这位恩人怎会知我寻死,并还将蟒杀死,救来此地,岂非怪事?

心正不解,忽见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白衣少女,由侧面飞驰而过,先到悬蟒的树下,捏着鼻子看了一看,匆匆赶回,中途发现引儿醒转,便即走过,见面笑说:"你已遇救,不要心慌。这次死中得生,样样凑巧。你由崖上滚落时,我娘虽然看见,但是到得稍迟,你业被蟒缠紧。虽然抢救得快,将蟒杀死,又蒙友人相助,连人带蟒一齐运回,但你受伤大重,昨日给你灌下保命的药,伤药也都敷上,一面以毒攻毒,用那蟒的毒涎污血将你染的病毒去掉。为恐醒来伤痛难忍,特意设法将你迷昏过去。预计她往始信峰后采药回来,你也快醒。你经过一日夜光阴,也快醒转,用药正是时候。因那蟒可以强身健力,将它挂在树上,下有竹筒接那蟒血。本由我和大姊轮流守护,方才她因友人来访,约她去天都峰后寻人,并还说起你那来历姓名和寻死用意,果如娘和我所料,对你越发看重。

因防始信峰那枝药草被人采走,算计蟒血已将收干,娘也快要回转。急于想你复原,恰巧所访的人藏有这类灵药,意欲抽空往取。她二人走后,我见月色已高,娘还不曾回转,来此看望。你已醒转,此时想必苦痛非常,娘不回来,我也无法。你如不动,还好一些,请先忍心守候,如想饮食,只管开口。像你这样能够舍身救人的好人,年纪又轻,我娘先就喜爱。如非为了一事不再收徒,你反正孤身,能拜在他的门下,和我们常在一起,那才好呢。"

引儿见那女孩,年虽不过十岁光景,生得眉目如画,言动天真而又诚恳,由不得心生喜爱,又受人家救命之恩,万分感激,连声谢诺,加以病了八九天蛇皮瘟,水米不沾,遇救一日夜方始醒转,腹中病毒又被对方解去,当然腹饥思食,先还不好意思,答说:

"多谢姊姊好意,此时还不想吃。"一面请问恩人姓名,怎会遇救,昏迷了一日夜还不晓得。

少女笑答:"我叫四妹,没有名字。我娘复姓公孙,单名一个红字,说出来你也不会晓得,你们村中瘟疫,全是新近沟中窜来这条毒蟒引起。你们不知村旁溪水与沟相通,才染上这类蛇毒。你已多少天未进食物,再经昨日药力一打,本来贼去城空,恐连说话都无气力,全仗药力培养。你那腹中早已空虚,经过的事说来话长。我们已代你烧好稀饭,还是吃上一点东西再谈吧。"说罢,不俟答言,匆匆走去。月光之下,觉着少女头上发亮,头发好似白色,也未在意。一会少女端粥走来,还有一些腌菜,用汤匙一口一口喂与病人,又代将被盖好,不令轻动,关切己极,引儿自更感激万分。公孙四妹喂他吃完,方谈经过。

原来公孙红乃是隐居黄山的一位女剑侠,丈夫也是一位剑侠,本领更高,现往海外采药未归,带走一子一女,只公孙红母女三人隐居黄山,不时出山访友。新近回转,得知瘟疫流行,十分厉害,黄山内外好些山村均受传染,地方都在那一片,业已疑心,细一查访,只一染上蛇皮瘟的人,都是心中烦热,饮食不进,前后胸长有多少不等的癞疮,蛇鳞也似,只一流出黄水,人便无救,好人只一沾上病人的脓血黄水,立时传染。最后发现刚得病时急速避往山外,延医诊治,虽仍要病上些日,受上不少苦痛,多半却可痊愈,如其染上瘟疫,恋家不走,或是无力远出求医的,简直必死无救。近来村人虽已知道趋避,人已死去不少,因听说连起两次均在十五左右,往往好几家人头一天还是好好的,忽然同时病倒,不多几天便蔓延开来,越料中了什么毒气。十五快到,又是七月中旬天热时节,便约了近山隐居的两位好友一同商计,一面查探病源,搜寻近山一带有无瘴毒和具有奇毒的虫蛇之类,一面备好解毒的药,准备医治。

这日,问出先染瘟病的人十九身死,所剩只一两个,村人已知传染厉害,除却至亲的人,谁也不敢近身,出山求医的也都病愈回转。方想寻那两个病人医治,黄昏以前由山口经过,忽然发现山沟下面有大蟒蟠过的痕迹,再取溪水和沟水一试,均有奇毒。无意中又由一个樵夫口中间出沟中近来出了大蟒,因沟大深,先不知道,上月因见天气甚好,到夜才归,无意中发现那蟒蟠在沟旁崖石之上,伸首沟中,先吸上许多泉水,再和水龙一般,昂首朝当空明月喷去,激射起好几丈高下,那蟒又长又大,动作更快,也未看清,便吓得逃了回去,跟着又见过一次,均在原处,照样昂首向天,但未喷水。如今村人俱知沟中有蟒,胆小一点的均改道而行,不敢再由当地经过等语。公孙红一听,断定那是喷毒所致,当夜恰是十五,忙即赶回,约好同伴,带了应用之物,和二女公孙玲、幼女四妹一同赶去。还未到达,便见前面有一少年挣扎着爬上崖顶,看那神情十分苦痛,事前原知村中还有两个病人,因觉那蟒月圆才出,恐误机会,病人至少要经十多天才会送命,暂时不至于死,意欲除了毒蟒再去救人,方想此人极像是个病人,深夜之间爬上崖顶作什?本就疑心对方怀有死志,刚催快走,少年果然往下滚落,同时瞥见浮云蔽月阴影中,沟底盘石上有两点蓝光闪动,暗道不好,忙同赶下。

那蟒正在对月嘘气,待要吸水喷毒之际,引儿由上滚落,恰巧压在它的头颈之上,当时激怒,长尾一卷,便和转风车一般,刚把引儿缠上三四转,猛张毒口待要咬去,上面老少四侠已相继飞落。公孙红当头一剑先将蟒头斩断。引儿本就痛晕过去,虽然加了重伤,腿骨几被束断,人却无觉。公孙母女和那同道友人,看出引儿正是日里村人所说王家那个孤儿,业已十分怜惜,等把人救到山中,发现那蟒用处甚多,可用来以毒攻毒,蟒也同被运将回去。

公孙姊妹因往前山去救另一病人,得知王家昨夜起火和引儿事前向人所露口风,颇有舍身救人之意,归告乃母,越发喜爱看重,非要把人医好不可。由昨夜起忙到当日午后,先将人浸入蟒血之中,再用煮好的药汤周身洗涤,拭去污血,上好伤药。因见伤势太重,虽然灌下止痛定神的药,醒来仍是痛苦难当,恰巧头一天在始信峰后发现一株药草,上结果实,当日正可成长,此是专治跌打损伤的内服灵药,名叫于母当归血,功能补益精血、强身健力,止痛安神更有奇效,但那药草开花一昼夜方始花落果熟,非要算准它的时刻,在旁守候,等其自落,否则功效便要减少,应在当日夜里成熟,虽然生在峰后绝壁之上,野兽无法上去,终恐别的蛇虫侵害,老早便往守候,尚未归来。乃姊又被一个同道姊妹约去,已剩四妹一人在旁看守。

引儿之母本是名镖师之女,丈夫也是一个武师。引儿幼得家传,颇知一点门道,觉着当地乃是文笔峰后峡谷之中最隐僻的所在,地势这样广大,又当春秋草木繁茂之时,四妹孤身少女,留守在此深山函谷之中,旁边还挂着一条死蟒,词色那么从容,毫未在意,问完经过,越发惊奇。先当对方比他年轻,再一请问,才知生来矮小,真年纪比他大了好几岁,只是从小隐居深山,虽然常随乃母出游,所去都是名山大川,沿途行医救急、扶危济困均是一班苦人,又都乃母出面,二女只在一旁帮助,事完即去,穿得又极朴素,走到外边无人理会,她母女也极少与人交谈来往,所以言动还是那么天真诚朴。

二人越谈越投机,眼看月上中天,四外那些大树清影重重,映着月华,吃山风一吹,各泛起层层光彩,白云在天,碧霄如染,夜景清绝,先出去的公孙母女尚无一人回转。

引儿笑问:"姊姊,我因每日帮人做短工,拔青,砍柴,抽空还要去到邻家读一点书,虽然住在黄山脚下,只有秋后随人打猎,到山里来过几次,平日无暇也未深入,山中云海却常远远望见。今夜天气真个好极,你看这样深碧色的天空,除却月亮和几十颗疏星而外,只有一两片比雪还白的云。在月亮旁边移动。我真难得见到这好景致,莫非这里天气都是这样么?"

四妹笑答:"你们种田人家老早安歇,就有好的景致也难得见到,偶然遇上,也因生活穷苦无心领略。我姊妹平日谈起,常代不平。为了有人说你们不读诗书不知风雅,无论处境多么幽美,俱都无觉,仿佛人一穷苦,连风景美恶都分不出来似的,真个气人!

照你这等说法,不也含有诗意么,"引儿还未及答,忽听一少女接口道:"四妹又在背后说什么呢?"跟着便见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由头前树下绕来,料是四妹之姊公孙玲。引儿身子不能起坐,见那少女长身玉立,生得十分美艳,头发却非白色,忙喊"大姊",并谢救命之恩。

公孙玲慰问了两句,便说:"母亲业已回转,药也采到,并还劝告近山各村的人,在此一月之内不饮溪水,另取山泉应用。一面将下流溪沟堵塞,把崖前毒水放向无人的沟壑里面,一月之后再行开放,以免饮了毒水又起瘟疫。一面借着这条毒蟒和各种药草制成两种灵药,以防万一,此后己可无害。但你筋骨受了重伤,又当大病之后,毒虽去净,贼去城空,必须内外兼治才可复原。总算运气,这条毒蟒的精血不曾十分糟蹋,正好合用。你底子又好,出于我们意料。

"今有两种治法随你挑选。一是十天之内便可医好,伤痛痊愈,人却无什大用,虽可免去残废,想要做什事业,体力却是不济。一是在我这里静养三月,由我们代你细心医治,一面传你武功,比前反倒更好。不过最难忍受是上来必须服那蟒血,这类奇腥之物如何能够下咽?即此已非常人所能忍受,服后周身发胀,眠食不安,口渴异常,周身均要鞭打,前后须要经过半个来月,才能将这难关渡过。起来气力虽然大增,还要养上一两个月,人是好了,比起以前强健得多,可是一身蛮力,没有高明指教,仍无多大用处。明路虽有一条,照我们在前村访问来的实情,你虽可以蒙他收录,也要由你自愿才可引进。为此把话说在前面。"

"照昨夜救你时情景,本来还要隔上两天才能定准,后知近山村人勤俭耐劳,为了常时入山打猎,全都练过几手,你家更是祖传,体质又有这等好法,只等母亲把药配合,明日便可开始医治。蟒血难于久存,虽经母亲用药和好,埋藏地下,为日太久到底可虑。

索性将它和药浸入酒内也还罢了,偏要生吃三次,故此越快越好,这样便可少却许多顾虑。事情由你自愿,到底你要走那条路呢?"

引儿天性刚强,又因乃父早死,母子二人寄养外家,生活穷苦,时常受气,心中悲愤,越发养成一种偏激之性,老想立志做人,为母亲吐气,离家远出别谋生计已非一日,昨夜悲愤自杀以前,为恐传染旁人,又将王家房屋一火而焚,将来表兄弟们回来,不知自己为好,必要见怪,事后想起,已是愁虑,不愿回去。难得主人待他这好,这两姊妹又是那么美貌投机,生平除亲娘以外,第一次受到这样温情,越发心生依恋,不愿分别,闻言更未寻思,脱口便答:"多么苦痛,那也不怕,只请恩人不要顾虑,使我不致做个无用的人。再蒙收留,就更感恩不尽了。"随又连说自己多力耐劳,种地樵采,拔青打猎,哪一样都来得,能够采荒自给,无须要人供给衣食,病中所费将来也必设法补偿,只请将他留下等语。

四妹几次想要开口,均被公孙玲止住,一面查看引儿词色,一面静听,听完笑道:

"后面这些话都用不着,我母女均不是你所想那样的人,谈不到什么感恩图报。既有这样志气,再好没有,不过这头三天服那奇腥的蟒血,周身肿胀,酸痛头当,这罪孽太不好受,本来你的身体还要暴胀,只为母亲怜你心志高洁,天性纯善,想使你将来多做点救人的事,格外成全,不惜多费心力,上来便借药力人力,使你真力真气先就凝练。此举虽然多受点苦痛,得益却是不少。话虽和你说明在先,你也有这样好的志气,到底说来容易,做时大难,一经开始,又无法中止。少时我们先试一试,你也仔细想想,只在未下手以前,一声招呼便可改用前法,你病好既早,人也少受许多痛苦,不过将来不能十分用力罢了。"

引儿这时业已想过,决计走第二条路,急道:"姊姊放心,我已拿定主意。人生世上,没有气力,和废物一样,还不如死呢。"说时,隐闻附近有人赞好之声。公孙姊妹随令引儿静卧养神,并说:"由此便须服上三天蟒血,不能再吃别的东西。"说罢作别走去。引儿胡思乱想了一阵,也就睡熟。天明醒转,见人已移卧石洞之中,方觉奇腥刺鼻,令人难耐,忽想起昨夜公孙玲走时小试之言,索性深深的呼吸了两次,腥气果然减少许多,方想:那蟒血不知多么难吃,心志已定,多么艰难痛苦也须熬过,能在这里久居,再能拜她母女三人为师,学点本领,那是多好!忽然闻到一股清香,奇腥立减。

外面奔进一人,正是四妹,见面笑说:"引弟,你真运气。蟒血腥秽,看人都要恶心,如何能够下咽?无奈你筋骨均受重伤,非此不可,否则暂时用药医好,至多保得一二十年寿命,一遇天气不好,周身还要酸痛。你能不怕苦难,自然是好,可是这东西如何下咽?我正代你着急,不料机缘凑巧,天都峰有一老前辈,隐居峰腰已有多年,此老姓戎名二水,外号玉泉先生,你复原之后,母亲代你引进的便是这位老前辈。因听她女儿紫赡妹子说起,昨夜来此看望,将你的话听去,当时称赞了两句,回去命瞻妹送来两种灵药,一种专解腥秽之气,另一种于你更有益处,并还附有一粒迷药,服后人便麻木,只心里还有一点明白。这样医治起来,许多苦痛,均在不知不觉之中度过,但他虽听传闻,说你人好,不知到底如何,来书嘱咐母亲,还要设法,试你半日,非要看准你的心志坚定,才肯收录,否则,病愈之后,还是不肯收你为徒。后来经我和赡妹商量,只将死蟒,放在洞内,看你醒来,是否厌恶,生出悔意,并未全照所说去做,我更不等人醒,乘你昨夜被我用药,昏卧未醒之际,匆匆将你解醒,再去告知母亲,说你醒已多时,心意十分坚决,请他来此医治,一面打发蜡妹复命,如今正在准备,不久就到,我们等你病好,再相见吧。"

引儿刚刚谢诺,感激非常,四妹已转身走去,隔不一会,进来一个貌相清奇的中年妇人,知是公孙红,刚喊了一声"恩娘",公孙红笑道:"难为你了。你遇救详情,想已听我女儿说过,如今为你医治,本有不少苦痛,因你舍身救人,善念难得,竟将天都峰戎老前辈感动,他非但是位剑侠中人,并还是位神医,我夫妻的医道,多半是他所传,每年救人不少,方才送了药来,服将下去,七日之内,周身麻木,只有心里明白,此可免去不少痛苦,一切均等人好再谈吧。"说罢,先将药丸用清水送下,令将双目闭上。

隔了不多一会,引儿便觉五官失去效用,不闻不见,周身也不再知痛痒,口里似有汤水灌进,隔上些时便有一次,人也时睡时醒。未了一日,眼也能睁,看人似在云雾之中,仿佛见有两条人影拿了棍棒之类,正向自己满身敲打,但无一毫痛苦。又隔了些时,觉着身上发胀,伤痛全消,耳目也都回复视听,口里有人在喂米汤。睁眼一看,公孙姊妹同了另一少女井立身旁。人已清醒过来,一问经过,已是第八天的早晨,说是功成八九,已可随意起身。为了引儿是个男子,身又强健,快要成长,当地都是妇女,并还由别处请来一位同辈少年,相助洗涤全身,清除污秽,就这样,还是满地狼藉,如非烧有香草和避秽的药,常人几于无法立足。好在此洞本非住人之用,引儿一好,便连死蟒。

一齐掩埋,所有遗留的破衣竹床均须弃去,也就不去管它。三女因知引儿当日病好,底下便是调养,特意赶来看望,并还送来两身干净的布衣草鞋,令往溪中沐浴更换,回来便去左近松林之中相会,不必来此等语。

引儿闻言,自极感谢,方要起身礼拜,三女业已避出洞外,这才想起周身衣服早被脱完,如何见人?一看衣包放在旁边,恐有污秽,旧衣已不能穿,周身结疤,还有不少蛇鳞也似的碎皮不曾脱光,想了想,只得把面上一床夹被围在身上,照三女所说,走往谷尽头小溪土坡之下。泉水竞是温的,还有硫磺气味,天又暖热,阳光甚好,忙将全身浸在水里,洗了一个极爽快的澡,觉着舒服异常,周身碎皮残疤也都脱净,通身光滑,自觉筋骨比前健强,也未想到别的,换好新衣,穿上新草鞋,去往松林赴约。

三女业已先到,并还备有酒食,虽是山崖笋蔬和所猎野兽之类,但极丰盛整洁,二女一同起立贺喜,引儿本想拜谢。被四妹拉住,一同坐定,边谈边吃。引儿又见公孙红不在,意欲前往拜谢。公孙玲笑说:"我娘昨日业已离山他往,如非你已复原,连我姊妹也都跟去。此是父亲命人带来急信,令我母女三人速往海外相见。我姊妹把事办完,不久也要起身。本定留你在此调养三月,再将你引进到我三叔门下,不料爹爹在海外发生急事,我娘业已带了许多药物连夜赶去。事出意外,恰巧连日赡妹均在这里,戎三叔虽然出山行医未归,她也可以作主,又有我娘所留亲笔书信,事前三叔并曾默许。虽然他那地方比我们这里还要清苦,山高风寒,云雾又多,且喜赡妹知你要去,已为你在峰侧收拾出一所崖洞,并在外面搭有一所小茅篷,足可栖身。今日之会,便为谈说此事。

至多再有六七日,你将母亲所留的药服完,便随赡妹移居天都峰下。你病刚好,体力虽比以前强健得多,内里元气尚须补养。照我娘心意,本想传你一点内功,就着调养期中打好一点根基,再往三叔门下引进。虽然事情中变,不如意料,这一分手,不知何年何月才得相见,好在你的禀赋不差,所投又是明师,将来一样成就,不过稍慢一点罢了。

听你初次醒来所说想拜我娘为义母的话,业已代你说到。我娘最喜你这样忠实少年,但她不愿这类称呼,行时留话,你算是她记名弟子,将来遇机相见,便以师徒相称。我两姊妹算你师姊便了。"

引儿闻言,惊喜交集,想起公孙母女救命之恩和相待之厚,感激涕零,先因恩人不得面见,心颇难过,后经三女劝说,得知隐居黄山的这几位男女剑侠,平日不是济困扶危,便是专为穷苦人们医病,往来民间,行踪无定,偶然分别,向不放在心上,只要此后从师努力用功,将剑术医道全数学会,能够常时出外救人,便算同道。非但早晚相见,并可随时来往,朋友越交越多,所交也均剑侠中人,不必这样依恋,方始放开。一面听说新拜这位师父剑术甚高,医道更好,和种种救人的奇迹,越发心生向往,高兴非常。

三女都是落落大方,没有丝毫儿女子态,公孙四妹对于引儿更是一见投缘,分外关切,吃饱之后,又传引儿一些人门口诀、基本功夫,一面各将剑术武功施展出来,令其观看。

引儿才知三女虽然生得那么美秀,本领比他高得不可数计,同时发现自己气力比前大出不少倍,越发惊奇,心志也更坚定。

当地原是一条隐僻弯曲的山谷,共只一条出口,虽只尽头十来亩方圆一片盆地,但是花草繁茂,溪谷幽深,水平明瑟,景物清华,崖洞有好几处,均极高大明爽,先医病的小洞偏在半崖坡上,业已准备封闭,因两家大人日前分别离山,索性连紫蟾也留在当地,把以前公孙红住的一间让与引儿居住,紫赡与公孙姊妹同住,日常相聚,情份越深。

这日早起,引儿洗漱之后,知道三女日内便要起身,想起四妹对他好处,心中不舍,独坐石上正在出神,忽听旁边有人笑语道:"你想什么呢?"回顾正是紫赡。引儿脱口答道:"我是在想二位姊姊日内要走,不知何时相见?四姊今在何处?"紫赡抿嘴笑道:

"你看四姊好么?"引儿到底年幼天真,脱口又道:"四姊真好极了!我受恩师和二位姊姊救命之恩,不知将来能否稍微报答呢?"紫赡又笑问道:"四姊果然不差,可惜长了一头自发,本来有药可以医治,她偏不要,莫非年纪轻轻,一头白发,也是好么?"

引儿对于公孙母女感恩入骨,对于四妹更甚,笑答:"只要人好,白发有什相干?

何况她那头发白得那么干净,又明又亮,仿佛生在她的头上只更好看呢。"紫蜡方笑说道:"你一个男孩子,留心人家头脚,不怕羞么?"引儿心直计快,素来面嫩,不大和女孩子在一起,只为绝处逢生,所遇均是女于,又都少年英侠,没有拘束,虽然为日无多,业已有些同化,随意说笑已成习惯,当时冲口而答没有在意,闻言立时警觉,少年天真,虽无别念,但却无话可说,面涨通红,不知如何是好。紫蟾见他窘状,笑说:

"我逗你玩的。我真奇怪,天下的事偏有许多缺陷,否则这是多好!"

引儿不知紫蟾所说是何用意,正在寻思,忽见公孙姊妹各自挑了一担药草,穿山越野飞驰而来,二人忙同迎上。引儿见紫蟾似向公孙玲使一眼色,便各走向一旁,低声谈论起来。因四妹满面笑容,似有话说,这两日来,心更爱好,也未理会别处,相对一谈,才知那多药草均要制成药料带往海外,备作救人之用,业已晒了好几天,二女多留这十来天,一半照看引儿的病,一半便是为了这些药料,并说走时改作男装,还要绕道去往别处寻人,后日中午便须起身。谈了一阵,紫蟾、公孙玲也同走过。大家均因分手在即,好生惜别。三女忙制药料,有的磨成粉末,有的煎膏和丸。紫蟾又赶回天都,把乃父所留现成的药料取来添上。引儿虽是外行,人既聪明,又极勤快,跟在旁边忙出忙进,帮助三女下手,做了不少的事。因和四妹格外情厚,不知不觉成了形影相随,常在一起。

中间引儿又见紫蟾和公孙玲背人低语,一个并还望着自己这面摇头叹气,心中生疑,也未探询。

光阴易过,不觉深夜,紫蟾提议,再隔一日便要分手,最好弄点食物,作一长夜之谈。引儿却认为大家连日制药辛劳,公孙姊妹远去海外,万里跋涉,水陆并进,更是辛苦,再要熬夜,精神吃亏,力言不可,第一必须养好精神才能上路。紫蟾微嗔道:"你虽爱人以德,是番好意,共总一两夜不睡,有什相干?你看得我姊妹大无用了。"引儿因听公孙四妹昨日说;日病复发全仗自家有药,否则又和那年一样一睡好几天,岂不气闷等语,两次问她什么;日病,均不肯说,再问便有不快之容,虽然不敢多问,心却悬念,听紫蟾这等说法,脱口说道:"四姊昨日曾说;日病复发,刚刚服药不宜熬夜,反正一早就可见面,何必多此一举?"

紫蟾朝公孙玲微笑看了一眼,转问引儿:"四姊的病,你怎知道?你要是关心她,大可无须。实对你说,我们姊妹有时出山,好些天不眠不休是常事,何况二位姊姊虽然此去路远,在我们看来并不十分辛苦,两夜不睡毫不足奇。如其你自己疲倦,不愿熬夜,各请自便,不要管人闲事。不是看你和她姊妹情同骨肉,惜别心盛。我还不会说这话呢。

我三人同居一室,便是通夜长谈,十天不睡,你也不会知道。"还待往下说时,四妹早知引儿关心自己,见他被人问住,忍不住接口道:"蟾妹不要欺负老实人。就算他是为我而发,也是人情。本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人生遇合无常,自有相逢之日,多此暂时聚首并无意思。你和大姊只管作那长夜之谈,引弟不必多言,各自回房安眠,明早再见,我也先去睡了。"说罢,不俟答言,转身就走。

引儿心方一喜,瞥见紫蟾正朝公孙玲使眼色,又觉不好意思,红着张脸笑说:"二位姊姊不要见怪,也请睡吧。"紫蟾笑道:"你四姊已睡,管我们呢!"引儿越发不好意思,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公孙玲随将紫蟾一拉,笑道:"蟾妹,你还是那么淘气,逗他作什?留神四妹口不让人,少时向你还敬呢。"跟着,又向引儿道:"引弟只管安歇,我们姊妹说笑已惯,决无多心。我二人还有一点事,明早起来再相见吧。"引儿巴不得能够下台,应了一声,便各转身,隐闻紫蟾笑道:"你看,此时他走得多快,真个可惜。不知那药能否……"底下似被公孙玲止住,没有再说。

引儿回意前情,始终不知何意,越想公孙四妹越好,一面觉着紫蟾本领既高,人又美艳,只是人大刁钻,仿佛不大投机。师父不在山中,此去孤男少女同在一起,剑侠中人虽不拘束男女形迹,到底言动谨慎些好。忽又想起自己年已渐长,像四姊这样好人,又是少年女侠,我曾受过她的救命之恩,她对我更好,如能常时相聚永不分离,那是多么好的福气!偏又刚刚病好便自分开,越想心越烦,一夜不曾合眼。

估计外面天已快亮,正想起身出看天色,忽见一条人影飞将进来,刚认出是公孙四妹,便听低声急语道:"引弟不可出去。外面正有强敌寻上门来,大姊、蟾妹业已上前迎敌。此时几个异派凶孽十分厉害,事出意料,又隔了两年的事,不知怎会被他寻到,又探出爹娘和戎三叔不在山中,想杀我们姊妹泄恨。如今胜败难料,你决不是他们的对手,御敌的兵器你先没有,就有,此时也不会用。我本前往相助,恐你无知犯险,特来嘱咐。千万听我的话,不可出去,否则我就不理你了。快跟我走,先藏起来,以防万一。"边说边拉引儿走出,掩往洞旁一个从来无人出入的崖夹缝内,令其往外窥看,如有不测,照着所说,急速逃避。

全书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