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潮的表演并不太繁复。四条有力的手臂,在经过小小的挣扎下,终于将这厨子连着一包钞票押送到了警局。

不过这案子主谋和实施的人只是董兴一个人,那也是出我意料外的。

董兴的供语非常简单:有一天他看见他的主人张才福独个儿在书房中检点钞票,放进那只红木柜中去,似乎新近收回了一注本款,他就不禁见财起意。但他本没有谋杀的意思。上夜里他利用天雨,先将那只黑黑关在他自己的房内,随即到书房中去砍破木柜,偷取钞票,顺手将香炉铜佛取起。他将钞票严密地裹好,装在一只洋铁匣中,连着香炉罗汉一块儿沉在后园的井中,准备事过后再取出来销赃。

布置既妥,他更将园门撬破,又穿了一双皮鞋,走出园门去,直到官道,随后又重新回进来,打算在湿泥地上印些足迹,企图嫁罪于外面人。这皮鞋本是郁小园穿旧了的,他在两个月前向小园讨来,别的人却没有知道。他回进来后,便将皮鞋一块儿投入井中灭迹。但在这个当儿,他的卧房中的那只黑黑忽然吠叫不停。他不免惊惧,就将机就计,趁势走到后园门口,装做狗叫,以便引起邻犬的吠声,使人们信做是外来的贼。

不料他的计划不如意。他偶一回头,忽见他的老主人正从后厅中走出来,嘴里在失声惊呼。他知道他的机密破露了,一时慌乱,就提起井旁边的木桶,在才福的额角上击了一下。张才福立刻倒地。董兴慌乱地回到房中,把黑黑开放出来。

他想出了一个掩护计划,自己将额角划破些,将血涂在水桶上,装着昏晕的样子。

他起初听说张才福已没有希望,自以为这件事万分秘密,足以瞒过警探们的眼目。

至于他所以带了贼款逃出来,实因他听得他的老主人的伤势已减轻,神志有清醒的希望。

他想到当时张才福明明看见他,才福如果醒了,他的秘谋迟早总不免破露,故而想连夜逃走。这才补足了这一出活剧的最后高潮。

末了,我低声问霍桑道:“那张才福果真有希望吗?”

霍桑摇头道:“他已没有希望了。这是我弄的狡猾。刚才那短衣人就是这里的一位警士装扮的。他假充了医院得役夫,去报告张才福苏醒的假信,使董兴进我的圈套。同时我又特地把杏卿打发开去,以便让董兴无所顾忌。我料想他一得到这个消息,决不敢再逗留在屋于里。因为在他意中,只要杏卿一从医院中回家,也许真相揭露了,他就脱不得身。”

那警察分所的蔡巡官听了厨子的供语,点头搓手地很高兴。他的脸上也满现着佩服和惊异的神气。在犯人提开以后,他代替我向霍桑根究。

他问道:“霍先生,你怎样知道董兴是真凶?”

霍桑微笑着答道:“这原是一件很平常的案子,并没有多大曲折。第一点,我知道这案于是屋中人干的,并没有外面人进去。”

蔡所长说:“是,现在果然明白了,但昨夜外面的吠声和园门外的皮鞋印了,却很像——”

霍桑点头接口道:“是,这吠声和足印似乎很足以乱人的耳目。可是我所以知道不是外面人,这足印就是唯一得线索。试想如果外面人进去,自然应当先入而后出。但那足印明明是先出而后入。这就可见足印是屋中人故意造反的。”

蔡巡官张着眼睛向霍桑发呆。这表情似乎显示出他还不大了然,可是又为着顾全自己的身份,不便随便动问。

霍桑忽指着我道:“你问包先生吧。他是同我一块儿察验的。……包朗,你不是看见过有一个较长而两端都尖的印的吗?我告诉你那是出入交叠的痕迹?你总也看得出那鞋尖向南的一个印比较地清楚些,分明是后来印上去的。这屋于是朝南的,园门恰正朝北。那末,这向面的一印当然是进入的印。这样可见先出而后入,已经没有疑问了。”

我当时看出来吗?唉,我只有暗暗地内愧。先前我虽也同样地瞧见过那个交叠的足印,可惜我没有仔细察察,并且也不曾仔细考虑。这理解当时我实在没有想到。

不过霍桑既然在替朋友“隐短”,我也不必自己揭发了。

霍桑继续道:“还有一层。假使是外来的人,那人行凶以后逃出去时,又因着吠声的威胁,论情他的脚步势必要比较地急促错乱些,入印和出印就决不能像这样子一样齐整。这也是一个显明的可疑点。”

“还有旁的根据吗?”蔡巡官的好奇心驱使他再问一句。

霍桑点点头:“还有一点,就是那水桶。我根据这桶,料定这件行凶的事是出于偶然的。因为假使有人蓄意进去行刺,势不会不携带凶器,却借水桶来行凶。

因此,我又假定这凶案定是因盗案而连带发生的。再进一步,自然可以知道这一件案子的动机是单纯的钱财,决不是其他。“

警官的求知欲相当强,又问道:“不是有一封匿名信的吗?这又是哪里来的?不见得是董兴弄花巧吧?我听说他不识字。”

霍桑的嘴唇牵一牵,摇头道:“这花巧不是他弄的。别冤枉他。弄这花巧的是我。”

蔡所长的呆木的眼光又一度表现:“晤?是你?”

霍桑又微笑说:“是的。因为我虽知道罪人就在屋子里,还不能确知是哪一个。故而我在镇上写了一封信,叫邮局里破例马上就送。我叫齐了一干人,假意问才福近来有没有异状,用意就在探探屋中人的口气。董兴就进了我的圈套,假说张才福近来有过畏惧什么人的状态。这才使我确知罪人就是董兴。我为着省却问供时的口舌和找寻赃物的麻烦,就结构了一幕小小的喜剧,让凶手自己用行动来表白。接着我们便托词回上海去,使凶手减少防范。”

他又带着笑容向那警官说:“警所长,我在动身上火车之前,曾请你派一个弟兄,在今夜九点光景冒充医院院工到张家去报假信。当时你要我说明情由。我防走漏风声,实在不能说。这一点要请你原谅。”

所长笑一笑,又道:“既然如此,昨夜里实在没有外面人往张家里去,但张家左右的邻犬怎么也会合伙儿吠起来?”

霍桑忽笑道:“所长,你说笑话了!你岂不知‘一犬吠影,百犬吠声’的那句俗语吗?”

蔡所长果然涨红了脸,答不出话,却用格格的一笑遮住了他的窘态。

旁边的一个曾到张家去过的胖巡长插口道:“可是那东隔壁李老头儿还听得脚步声音在空场上奔跑呢。”

霍桑瞧着他,问道:“你想老年人在半夜里被吠声所惊醒,那时候他的意识状态怎么样?他的听觉会这样清楚吗?他的话也可当得证据吗?”霍桑说到这里,瞧一瞧表,又向所长说:“所长,对不起,我们要在这里搅扰一夜了。你让郁小园回去后,也可以早些休息了。天亮了你得准备呈报公文哩。”

第二天我们回上海以前,闻得张才福果然在天明前逝世。一星期以后,张杏卿来道谢,我们又得到些补充消息。他提起他的妹妹秀芳定在寒假期中和郁小园正式订婚。他告诉我们他到宝山县去催讯过两次,董兴的处分要等下一次才能宣判。闲谈中他又说起他的父亲张才福藏在红木柜里的那笔进款,共有六干五百元之多,并不是收回债款的本金。原来他近来曾和他的同业朋友合伙儿干着贩米出洋的秘密勾当,这款子谅来就是从某方面得到的酬金。这回事杏卿本来不知道,是那合伙的父执隐约地吐出来的。青年人究竟有志气。他因着不满他的父亲的行为,才照实告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