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岂有此理
荆轲论
言者豪杰之士,出身犯难为天下成不世出之功,平昔必有坚忍之力,揆时度务,养其全锋,以制胜于必然之涂,而后乘间一发,天下莫敢当其冲。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逞其小忿以侥幸于一时者之所能就也。若夫逞其小忿,侥幸一时,其中又无挟持之具以制胜于必然,傲区区匹夫之勇,轻诚于不测之地,我发之而人制之,以身殉事,其势必无以自全。
荆卿奉使入秦,挟舆图以生劫秦王,卒之为谋不成,以死报燕。后之义夫烈士,诵《易水之歌》,莫不壮荆卿之勇而悲其死,不知荆卿有以自取之也。
荆卿者,愚妄无识、刚愎任性之徒而已。而曾见愚妄无识之人,复济以刚愎之性,可以从容就事而无害者哉!
太子丹弗忍见陵之耻,修怨于秦,行危而求安,造祸而求福,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不肯弃哀怜之交,收秦之亡将,受而舍之。夫以秦之强暴,积怒于弱小之燕,已为寒心,又况闻其仇怨之所在乎!燎鸿毛于炉炭之上,是真丹命卒之期矣。
鞠武曰:“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于单于,其后乃可图之。”此老成之见,至当不易之论也。而丹以为旷日持久,不能须臾。夫求胜于须臾,势必为侥幸之谋;为侥幸之谋,势必无万全之计。
虽然,丹不足责也。乃若荆卿恃血气之勇而甘心就死,此吾所为惜也。
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齐、楚。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必入蓟城。斯时之势,非秦灭燕,即燕亡秦。为之谋者,操百战百胜之术以当之犹恐不足以制其后,况乃不忍小忿,出于行险侥幸之涂,以自速其祸。
意欲生劫秦王,若曹沫之于齐桓公,计亦疏矣。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其时危亡之数,间不容发,犹欲仓卒犯难,左手把其袖,右手其胸,要而劫之,誓得约契以报太子,岂谓秦庭之上虚无人邪?抑何视敌如小儿邪!
呜呼!齐桓之侵地未归,曹沫已伏尸于坛下,五步之血,不能赎三败之羞,其将何以报命乎?愚而妄,勇而无谋,事之所以不成也。
有为之解者曰:“匹夫就义,以身许人生死,有所不计。荆之侠也,慕聂政之风而起焉者也。事捷,大国倚之;其不捷,天实主之。焉得以成败论人短长哉?”
然吾谓聂政有荆卿之勇,而荆卿无聂政之才。轲之不如政,定乎品之优劣,非关乎事之成败也。
严遂隐交于聂政,举百金为政母寿,义不受,慨然以身为知己用,较荆卿之恣欲于车骑美女,益有异焉者矣。
东孟之会,仲子请益壮士为羽翼,辞,仗剑至韩,一举而事成,较诸待客与俱,未有行意,太子丹强而后发,且有怨言,其间之得失可知矣。
韩相韩傀,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甚多,居处兵卫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之,兼中烈侯,因自屠肠以死。韩取其尸悬于市,久之,莫知其谁。勇哉,气矜何其隆也!若夫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诸郎中执兵陈殿下,其势易捷于韩。乃见匕首于图穷之会,环柱相追,药囊乍抵,侍医已起而为难。及其断左股,被八创,业知事之不就,且犹倚柱而笑,箕踞以骂,夫既不能杀之,仅从而笑骂之,岂以笑骂为甚于杀邪!抑以笑骂为毕乃事者邪!噫嘻,何其馁也!
且将死之时,犹必自明其所以报太子之故,至使燕王斩太子以献,而燕亦由此以亡。吾闻聂政之刺韩傀也,聂政死之,严仲子依然无恙也。若荆卿者,其上无以除人之害,下无以全己之身,人我两亡,始终莫济,徒以一死殉之,复何益哉?
夫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太山,或轻于鸿毛,用之趣异也。
荆卿之愚以贾祸不足论,乃其所善者如田光、高渐离亦皆后先赴难以乐于死。人诚不肯乐于死,两人何以独乐于死也?田光因太子之疑自刭以明不言,夫为行而使人疑之,诚非节侠之士所愿闻。然吾闻士为知己者死,未闻其为不知己者死。高渐离目入秦,置铅于筑,击秦王不中,遂服诛。荆卿之事在彼尤而效之,殆尤甚焉。
两人者,素与轲相善,故其意气亦相类。合而论之,皆刚暴轻死之徒,焉睹所谓知勇兼优之士哉!
然而荆轲之意固自视其死为至乐也。义勇邀天下之名,威武落祖龙之胆,笑傲慑舞阳之气,悲歌寒宾客之心,人力尽而天不可回。显以报田光之知己,事不成而以身为殉,隐以泯太子之怨,尤持此自慰。固已自足俯仰无憾也已。
独是所可惜者,樊将军之头,置之于无用之地,特未知荆轲之心当于何日偿之也!呜呼,陋矣。
荆卿诗
予尝以为荆卿非勇非智、不仁不义,其刺而不中,良有以也。且海内一统,天道也,非一荆卿可沮也。有荆卿诗,可以佐予论:
“秦皇按剑吞诸侯,燕丹太子思报仇。荆卿慷慨以身殉,临行更请将军头。将军断头头不落,背有人头血漉漉。倒悬双眼看荆轲,不到咸阳不瞑目。咸阳宫阙郁崔嵬,列戟如山九殿开。一道白虹穿白日,荆轲含笑捧头来。将军头对秦皇面,督亢图穷匕首见。此时秦皇手无剑,十万貔貅不上殿。殿下负剑频招王,王却击轲轲八创。匕首不利药囊利,人术虽疏亦天意。呜呼!天意帝秦不可回,君不见渐离之筑张良椎!”
史不可信
(一)
人谓《史记》不隐恶,不虚美,绝响于后世。余以为过矣。
太史公著国史,以一己之好恶为天下是非,因私愤而示上下之过,无所不至,是谓不隐恶邪?吾不知何为恶也。
尝读《越王勾践世家》,有曰:“苦身焦思,置胆于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夫以刑余之人,颂劫后之主,同病相怜,虚美之情溢于辞也。
嗟夫,隐恶而虚美,尚绝响于后世,后世之史岂可读邪?
(二)
予尝读《晋书》,有:“郭文入吴兴余杭山穷谷中,倚木于树,苫盖而居,都无壁障。时猛兽为暴,入屋害人,而文独宿十余年,卒无患害。尝有猛兽忽张口向之,文视其口中有横骨,乃以手探去之,猛兽明旦致一鹿于其室前。”
予又读《南史》,有:“庾子舆父卒官巴西,子舆奉丧归。至巴东淫预石、瞿塘大滩,秋水犹壮,子舆抚心长。其夜五更,水忽减退,安流南下。及度,水壮如旧。”
呜呼!《晋书》、《南北史》、《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小说也,非史也。以小说为史,以史为小说,史家之幸欤?抑小说家之幸欤?
(三)
空空主人曰:“史不可信。”
客问:“先生何沮至此?”
空空主人曰:“凡史皆用曲笔也。”
客曰:“非皆曲也。”
空空主人曰:“请明示。”
客曰:“《春秋》直笔。”
空空主人求详解。
客曰:“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
空空主人笑曰:“乱臣贼子固惧耳,暴君乡愿何乐如之?”
客亟起问:“敢问先生何谓也?”
空空主人曰:“孔子作《春秋》,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
客不解。
空空主人笑曰:“先生岂不闻成者王侯败者贼耶!”
客犹不解。
空空主人正色曰:“尊卑亲疏贤不肖,皆莫辨也。”
(四)
今读昌黎《上大尹李实书》云:“愈来京师于今十五年,所见公卿大臣不可胜数,皆能守官奉职,无过失而已;未见有赤心事上,忧国如阁下者。今年以来,不雨已百余日,种不入土,野无青草。而盗贼不敢起,谷价不敢贵,百坊、百二十司、六军、二十四县之人,皆若阁下亲临其家。老奸宿脏,销缩摧沮,魂亡魄丧,影迹灭绝。非阁下条理镇服,布宣天子威德,其何以及此!”推崇可谓至矣。后作《顺宗实录》云:“实谄事李齐骤迁至京兆尹,恃宠强愎,不顾邦法。是时大旱,京畿乏食,实不以介意,方务聚敛征求,以给进奉,每奏对辄曰:‘今年虽旱而谷甚好。’由是租税皆不免。凌铄公卿,勇于杀害,人不聊生,及谪通州长史,市人欢呼,皆袖瓦砾遮道伺之。”与前书抑何相反若是乎。或曰:“书乃过情之誉,史乃纪实之词。”然而誉之亦太过情矣。三代直道之公,可如是耶?
似与不似之间
(一)
昔人以鲧比王安石,其论曰:“鲧名重,安石亦名重;鲧圮族,安石亦圮族;鲧志在平水土而有害无利,安石志在谋富庶而亦有害无利。”有人以刘后主比齐桓公,其论曰:“桓公庸主也,禅亦庸主也;然桓公虽嬖易牙、竖刁等,而独信任管仲,后主虽宠中官黄皓等,而独信任武侯,卒不使二人为群小所挠也。”又有人以周宣王比唐玄宗,论曰:“宣王之与玄宗,皆两截人。宣王中兴,玄宗亦中兴,而末路则皆不振。宣王‘共和’之时,皆明智之举,千亩之后,皆昏聩之态。玄宗开元以前,姚、宋相而治,天宝以后,杨、李相而乱。盖有英武天才以其始,而无沈厚之德以持其终也。”
此等比拟,在似与不似之间,俱极贴切。
(二)
曹孟德之“横槊江上”,似祖士稚之“击楫中流”,颇有义勇气。韩节夫之“定议伐金”,似周公瑾之“力排降魏”,颇有英雄气。严介溪之“读书山堂”,似范文正之“断齑僧寺”,颇有苦节气。
然而非其人,则谬以千里矣!
人 殉
成祖之崩,宫人殉葬者三十余人。及殉之日,宫人先赴宴,宴毕哭声震,其不愿死,而不得不死,惨状不忍睹。
将入殓,宫人皆立于小榻上,引颈入环,旋撤小榻,宫人嚎呼而绝。
孔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咏 史
自从盘古分天地,花样重新做出来。东说阳山西说海,之乎者也矣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