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的圣诞节近了。一九二一年所余也无几了。晴不晴,雨不雨的阴天连续了几天,寒空里堆满了灰黑的层云。今年气候说比往年暖些,但是A城外法政专门学校附近的枯树电杆,已在寒风里发起颤来了。
质夫的学校里,为考试问题与教职员的去留问题,空气紧张起来。学生向校长许明先提出了一种要求,把某某某某的几个教员要去,某某某某的几个教员要留的事情,非常强硬的说了,质夫因为是陆校长聘来的教员,并且明年还不得不上日本去将卒业论文提出,所以学生来留的时候,确实的覆绝了。
其中有一个学生,特别与质夫要好,大家推他来留了几次,质夫只讲了些伤心的话,与他约了后会,宛转的将不能再留的话说给他听。
那纯洁的学生听了质夫的殷殷的别话,就在质夫面前哭了起来,质夫的灰颓的心,也被他打动了。但是最后质夫终究对他说:
“要答应你再来也是不难,但现在虽答应了你,明年若不能来,也是无益的。这去留的问题,我们暂且不讲罢。”
同事中间,因为明年或者不能再会的缘故,大家轮流请起酒来,这几日质夫的心里,被淡淡的离情充满了。
有一个星期六晚上,质夫喝醉了酒,又与龙庵、风世上鹿和班去,那时候翠云的房间也修益好了。烧烧鸦片烟,讲讲闲话,已经到了十二点钟,质夫想同海棠再睡一夜,就把他今晚不回去的话说了。龙庵、风世走后,海棠的假母匆匆促促地对质夫说:
“今晚对不起得很,海棠要上别处去。”
质夫一时涨红了脸,心里气愤得不堪,但是胆量很小虚荣心很大的质夫,也只勉强的笑了一脸,独自一个人从班子里出来,上寒风很紧的长街上走回学校里去。本来是生的闷气儿的他,因想尝尝那失恋的滋味,故意车也不坐,在冷清的街上走向北门城下去。他一路走一路想:
“连海棠这样丑的人都不要我了。啊啊,我真是世上最孤独的人了,真成了世上最孤独的人了啊!”
这些自伤自悼的思想,他为想满足自家的感伤的怀抱,当然是比事实还更夸大的。
学校内考试也完了。学生都已回家去了,质夫因为试卷没有看完,所以不得不迟走几天,约定龙庵于三日后乘船到上海去。
到了要走的前晚,他总觉得海棠人还忠厚,那一晚的事情,全是那假母弄的鬼。虽然知道天下最无情的便是妓女,虽然知道海棠还有一个同她生小孩的客在,但是生性柔弱的质夫,觉得这样的别去,太是无情。况且同吴迟生一样的那纯洁的碧桃,无论如何,总要同她话一话别。况这一回别后,此生能否再见,事很渺茫,即便能够再见,也不知更在何日。所以那一晚质夫就作了东,邀龙庵、风世、碧桃、荷珠、翠云、海棠在小蓬莱菜馆里吃饭。
质夫看看海棠那愚笨的样子,与碧桃的活泼,荷珠的娇娆,翠云的老练一比,更加觉得她可怜。喝了几杯无聊的酒,质夫就招海棠出席来,同她讲话。他自家坐在一张藤榻上,教海棠坐在他怀里。他拿了三张十元的钞票,轻轻的塞在她的袋里。把她那只小的ru头捏弄了一回,正想同她亲一亲嘴走开的时候,那红鼻子的卑鄙的面貌,又忽然浮在他的眼前。
质夫幽幽的向她耳跟前说了一句“你先回去罢,”就站了起来,走回到席上来了。海棠坐了一忽,就告辞了,质夫送了她到了房门口,想她再回转头来看一眼的,但是愚笨的海棠,竟一直的出去了。
海棠走后,质夫忽觉兴致淋漓起来,接连喝了二三杯酒,他就红了眼睛对碧桃说:
“碧桃,我真爱你,我真爱你那小孩似的样子。我希望你不要把自家太看轻了。办得到请你把你的天真保持到老,我因为海棠的缘故,不能和你多见几面,是我心里很不舒服的一件事情,可是你给我的印象,比什么更深,我若要记起忘不了的人来,那么你就是其中的一个。我这一次回上海后,不知道能不能和我的姓吴的好朋友相见,我若见了他,定要把你的事情讲给他听。我那一天晚上对你讲的那个朋友,你还想得起来么?”
质扶又举起杯干了一满杯,这一次却对翠云说:
“翠云,你真是糟糕。嫁了人,男人偏会早死,这一次火灾,你又烧在里头,但是……翠云……我们人是很容易老的,我说,翠云,你别怪我,还是早一点跟人吧!”
几句话说得翠云吊下眼泪来,一座的人都沉默了,吴风世觉得这沉默的空气压迫不过,就对质夫说:
“我们会少离多,今晚上应该快乐一点,我们请碧桃唱几出戏罢!”
大家都赞成了,碧桃还是呆呆的在那里注视质夫,质夫忽对碧桃说:
“碧桃,你看痴了么?唱戏呀!”
碧桃马上从她的小孩似的悲哀状态回复了转来,琴师进来之后,碧桃问唱什么戏,质夫摇头说:
“我不知道,由你自家唱罢!”
碧桃想了一想,就唱了一段打棍出箱,正是质夫在游艺会里听过的那一段。质夫听她唱了一句,就走上窗边坐下。他听听她的悲哀的清唱,看看窗外沉沉的暗夜,觉得一种莫名其妙的哀思忽而涌上心来。不晓是什么缘因,他今晚上觉得心里难过得很,听碧桃唱完了戏,胡乱的喝了几杯酒,他就别了碧桃、荷珠、翠云,跑回家来,龙庵、风世定要他上鹿和班去,他怎么也不肯,竟一个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