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古风既邈,蒸黎亦鲜鞠。人各自为家,浸失其淳朴。
恩谊日亏丧,世路渐云蹙。胡彼须眉徒,甘乏同仁目。
径行弗宏施,何以号爱育。嚣俗畴训齐,言之付恸哭。
这一首五言古诗,因见世上的人,在那党里之间,不能循分揆理、广近人情而作。所以,有心救世之人,不得已托之吟咏,冀其万一省悟,还可将他的怨艾之词,为民轨则。因而遍及九州四海,莫不鼓舞作兴其至善,深自洗涤其前污。凡彝常伦典,内外亲疏,事事物物,疾痛疴痒,无一毫不与他相关,无一刻不把人在念。如此行为举动,自然狱讼衰息,民无兵革,看那风声之覃布,更有谁人不启人伦相恤之思,蕴义生风之感。纵有那些不长进、不学好、不习正道的,异言异服,高谈阔论,过都历邑,托意玄虚,将化俗说做乱邦,将至亲弃如陌路,不屑与君子来往,时流晤聚,专要扳今吊古,咤鬼为神,把那等庸夫愚妇,侧耳悚听,拱手翘足,供其使令,宗其风教,一以传百,百以传千,至于亿万不止,你说我赞,家尸户祝。虽有严刑峻法在前,这好异喜新之人也甘受之而不辞,此其首罪之夫,真真可恨。如今却说一人,也是有恁般习气的,他却力创偏诐之论,险怪之谈,究其身不过是一个匹夫,有甚么奇材大德,可以传芳百代,仪型多士。他一味自以为是,把其相貌之间隆如山岳,心思之际幻若风云,视人就如草芥,视己俨然异宝一般。又要诱人以泰处,不可强求其未然,尤不可泛施其晃晃。但宜蚩蚩而食,贸贸而游,被发而歌,箕踞而息,不必合情顺理,博施济众,便可终其天年了。你道这等样的人,立意如此,毕竟他的传授之师的系何人?据我看来:
夸论浮辞靡向方,生来不复轨庸常。只今借讯谁贻教,抑托洪胎继伯阳。
这人姓杨名朱,乃是老子的徒弟。这老子姓李名耳,表字伯阳。他的母亲曾见日精下落,恍如流星飞入口中,因而有娠,直至七十二年,在那陈国涡水李树之下剖其左腋而生。斯时,李母无婿,这老子指着李树说道:“此为我的姓氏。”故此姓李。其降生之际,须眉皓然,因号做老子。遂受元君神图宝章,变化之方,及还丹伏火,水汞液金之术。所收弟子甚多,但其宗门以清空虚渺为教。故此杨朱在他的门下多年,习惯了那蠲邪去累、澡心雪神的说话,不言便罢,若一开口就是动静生死,性命寿夭,是非逆顺,安危去就,衰乐荣辱等语。你道人所重的不过是这些事体,自然闻之者心醉,听之者志昏,附和的既多,忌恨的自然不少。所以,这杨朱在家也有妻妾,也有兄弟,也有田园,只是一味好奇,十分自是。偶然一日,杨朱静坐在家,思量道:“吾师老子,他平日教我积行立功,累德增善,虽云好事,想将起来,人若好此存心,未免将利益散与他人,岂不损了自己,甚么要紧,不若依了那伯成子高的言语,不拘亲戚,交游起居饮食,任己之意,只自减省节量。若有芥子毫毛之物,值得几文钱的,宁可藏之于己,或疗饥寒,或资朝夕,断不可公然挥洒,视为等闲。况伯成子高,舍了国位,甘心隐耕,这是他不以一毫利物的老主意,至今朝野之人,孰不传诵。我虽学于老氏,其实事在人为,且变其所教,也如子高之为,亦有何难?落得受些便宜,也好放心乐志。眼见天下的生民,再没有一个休息的日子,只为了寿,为了名,为了禄位,为了货利,有此四事,便动了个畏惧之心。不畏鬼便畏人,不畏威便畏刑,甚至人鬼刑威无所不畏。这样的叫做遁人。吾今若不逆命,何必羡寿。若不矜贵,何必羡名。若不要势,何必羡位。若不贪富,何必羡货,岂不做了一个顺民。若忠不足安君,适以危身。义不足利物,适以害生。这是吃紧要立见的第一件大事。吾志已决,不如撇了妻妾,弃了兄弟杨布,离了园亩,随心所往,访求同志,以传吾道,劝得一人是一人,劝得一国是一国,有何不可?”正是:
欲宣厥道邈愁予,犹喜天涯可命车。直似涂山劳探访,宁同泗水任趑趄。
怀声有感慵栖里,尚异多端俟著书。不识今能惬志否,只愁前路少吹嘘。
却说杨朱立起身正要整饰行装,打点游说的声口,不意兄弟杨布匆匆走近前来。相见已毕,便道:“看兄长面有行色,却往何方?”杨朱本待回言说其始末,心中忽转一念道:“布虽亲弟,与我便是两人,万一要随游他国,路上未免饥餐渴饮,我岂可不与之相共。若与相共,便要伤惠,我且权辞答之。”乃应道:“我不往甚么所在。”杨布道:“既然兄长清闲,弟到有一言奉启。”杨朱道:“贤弟有何说话,就请指教。”杨布道:“弟有一件大惑之事,欲求兄长解释。”杨朱道:“何惑之有?”杨布道:“今日偶遇一人,其有的年纪,出的言语,抱的才华,生的容貌,就如兄弟一般。及至他的寿夭之数,贵贱之分,名誉之处,爱憎之际,又迥乎不群,俨然与父子相似。如此绝奇之事,岂不惑乎?”杨朱听言,便触起他的不肯为人,专要为我的念头,应道:“这个事体,皆因坚执了个信字,又因不肯将自己珍重,弃之浑如敝屣,不论好歹。说道人物一体,以往来出入,忘了个独字,各任其心性而行,故尔不同了。”杨布听言,不解其故,又问道:“兄长如何说坚执了信字,常言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今兄长何不明言,开我聋瞽。”杨朱道:“虽是这个信字,却不是人而无信的信字解说,乃是信其自然之信。凡人莫不有命,今人昏昏昧昧,纷纷若若,随其所为,随所不为。日去日来,孰能详察。然而做人能信了命便无寿夭,信了理便无是非,信了志便无逆顺,信了性便无安危。人人都坚执其信了,只因不合此理,所以人就过用其口口之心以博贵贱名誉,殊不知爱憎寿夭亦从此致,便有非殃及身,奇祸及己。总不如独之一字为妙,能守其独,何患无福。贤弟若能依我行之,就是天地间至人,为举世效遵,趋之如市。岂有动若机械,不知居止,情貌尚有所得哉。”杨布闻言略会其意,便道:“兄长之言,未为无据,姑俟释之。只今还有一事,兄长亦能秉其独而不为动念么?”杨朱道:“也要看其独之何如?天下有独,亦有不独之独,正所以谓之独也。”杨布道:“季梁与兄长素为相知,闻他疾病已有七日,沉重非常,业已大渐,似无起色,兄长果能恝然不顾,听其独有重疾么?”杨朱道:“原来季梁有疾,尔何不早言,吾当视之。”遂与杨布作别,独自出门已到季梁住所。正欲入门,只听得堂中哭泣之声。杨朱听得哭声之哀,只道季梁已死,急急走入中堂,看见季梁之子正走下阶,杨朱询问所哭之故,其子告以:“父病将危,所以恸哭,今欲延请医巫,幸遇老叔光顾。”杨朱道:“且同我进来,一看汝父。”其子应诺连声,引杨朱到了父榻之前,尚自哭声未彻。那季梁虽然病笃,眼光尚然清洁,一见杨朱,便呼道:“汝为何此时才来看我,汝不见吾不肖子么?”杨朱道:“令郎在外请医命巫,今环守在侧,其效呱呱之啼,何不肖之有?”季梁听言晓得杨朱讥诮中带着宽慰的说话,又对杨朱道:“汝善歌,当以歌晓尔辈,庶不失半生相与之情,不然子欺我至矣。”杨朱听言,只得应声歌道:
天其不识,人胡能觉。匪口自大,弗蘖自人。我乎汝乎,其弗如乎。医乎巫乎,其知之乎。
据杨子歌中之意,是说人之在生,连天也不知其生,即我也不知是我,要生自生,要死自死,医巫何繇而治的意思。季梁听歌,便对其子道:“歌中之语,汝能解乎?”其子恐怕父亲增怒,只得点头拭泪。季梁始觉宽解,杨朱亦拂衣而回,自想:“我杨朱平日颇寡交游,今世止有季梁是吾契友,他又不久身逝,斯道岂不泯没无传。然吾亦不甘老死牖下,我久有出处传道之心,何不趁此遨游,自沛以及梁、宋,或者有人从我之教,也不枉了我这点良心,不减了这段大道。”随即收拾行囊,别了妻妾兄弟,惟带一个门人、二个童子,离了家乡。自沛中取路前进,少不得夜宿晓行,登山涉水。那知一路行来,并无个问道之人。那杨朱好生没兴,他却自以为高,睢睢盱盱,神驰于目,仰天延颈,顾望横瞻。正行之间,忽然云霄之际有一道异光。但见:
非烟非雾,似织似匀。郁郁葱葱,缭缭绕绕。半空中构出蜃楼凤阁,一望处描成雉尾虬髯。狎猎势堪矜,赛壮士刺秦王。噀起了白虹万丈,陆离光甚异。比天女戏投壶,泼出了赤电千寻。曾闻佳气中,必有异人来往。要知寰宇内,岂无道者过从。
此时,杨朱立住了双足细细观望,却是一股紫气,直贯天门,偏生那股紫气起于梁界。杨朱心知此中决有个练性修真之侣,耽山玩水之人。说罢,仍偕弟仆同行,未及数十里远近,早是梁国境上。杨朱无暇观其景致,但望紫气而行,劈头与老子相遇。那杨朱因看天上紫气,却被老子先见,认得杨朱,正待呵责,未曾出声,杨朱慌忙趋揖,连道:“失瞻,有罪。”其如老子立在路中,仰天叹道:“始以汝为可教,今则不可教也。”杨朱闻言,茫然自失,不知其故,再三请罪。老子怒犹不解,抬头见路旁有一舍宇,见有家公炊煮,舍者行动,知是卖饭之家,撇了杨子,径进里边,聊且饮食治枵去了。那杨朱只得膝行到老子之前问道:“弟子杨朱,不知所有何罪,乞示其详。”老子道:“汝知有己,不知有吾,奈何仰瞻不止,巧饰盛德之容,岂不知太白若辱乎?汝既若此,谁复与汝共居?”杨朱蹙然变容,再四谢过。然后老子与杨朱分别,又不知往何处去了。惟有杨朱同弟仆在舍,心中虽悔,只是不改,便思量道:“我既到此,就谒见梁王,也是个教人为我的机会。”随即向舍者道:“吾姓杨名朱,是适才那老子之徒,胸抱奇略,来谒梁王,虽有弟子仆从,路径不熟,烦你传报梁王则个。”那舍者也是个好事的人,一闻其言,即便与他家公说知,径自传报梁王去了。那梁王是一国之主,正要招贤纳士,讲些富国强兵之事,又好沽名钓誉,相传是高怀大度之君。以此缘故,其时王侯卿相凡遇远近来的英儒辩士与夫一技一能之人,莫不延揽款迎,倒屣相见。其时梁王闻知杨朱求见,便欣然传令舍者快请入宫。那舍者:
忙传国主命,返舍请先生。知是人常态,趋承不敢停。
却说舍者刚走入舍来,那家公便问道:“主上可要见杨先生么?”舍者道:“主上闻知大喜,特着我来请入朝去。”家公听言慌忙答道:“杨先生尚未用膳梳洗,汝快去造饭来。”舍者应命去了。那家公全不是始初的礼貌,亲自洒扫一榻儿地面,将一领新席儿铺了,请杨朱安坐,又催促其妻,亲执手巾梳具,走来伏侍杨朱。有一烧火的小厮,看见家公婆如此敬重杨朱,也走近杨朱看看,那家公叱道:“杨先生在此,你这腌腻身体来此则甚,还不快走。”慌得那小厮急急躲避在灶脚下去了。不一时,吃过早膳,整冠束带,送这杨朱入朝。那梁王下阶相迎,迎入客位,叙过寒温。梁王道:“敢问先生要治天下,何道为先?”杨朱道:“此事甚易,君欲平治天下如运掌相似。”梁王道:“先生何故,说得恁般容易,我想登兴绝业,坐臻弘化,非有经纬之通才,扶持之钜术,不能稍建其功。今先生在家,闻有一妻一妾尚不能治,三亩之园尚不能芸,何故大言乃尔?”杨朱道:“大王能知其一,不知其二。夫牧羊之徒,驱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棰而随之,欲东而东,欲西而西。若使尧牵一羊,舜荷棰而随之,则不能前矣。且臣闻吞舟之鱼,不游支流,不集污池,何则?其极远也。黄钟大吕不可从烦奏之舞,何则?其音疏也。将治大者不治细,成大功者不成小。大王何不知之,反疑臣言为非,是则朱所未解。”梁王听言心中便有些不悦的意思,及至杨朱再要开口,申其辨说,争奈梁王绝无再问之意,默坐良久。那舍者只道杨朱在朝,怎生的受那梁王宠礼,潜来相探,那知有如此光景。少顷,杨朱辞了出朝,没意思得紧,气闷闷仍入舍来,情怀抑抑,见席便坐。弟子见杨朱入舍,正欲问梁王相待如何,只见舍者将杨朱一推,杨朱不曾提防,早被他推在地上。杨朱道:“我要就坐讲话,你怎么将我推开?”舍者道:“大王宫里去请坐,我这席上不好屈辱你。”口里唠唠叨叨,手里把席子卷起来了。那家公尚不知就里,大骂道:“畜生休要无礼,他是大王的贵客,你怎么与他争席?”舍者道:“看嘴脸如今怕要做逐客了。”家公道:“原来如此,请出请出,我家居止窄狭,无处扳留,各请方便。”杨朱受他奚落了一场,只得告别,与弟仆出门,便道过宋。有《西江月》词为证:
未遂隐情为己,翻为浪荡孤踪。可怜黄鸟赋刚终,又早去梁过宋。
冷落征途况味,萧条絮雨西风。不知知己几人逢,只怕都成残梦。
却说杨朱到了宋国,自念梁国不曾得遇,此处决有个机会。终不然天生杨朱自应有用,难道就如此结果,毕竟行得我的教时,方可回家。其时,天色已晚,杨朱自从受了舍者争席之气,惟恐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又遭若辈。只得立在市中,指望他乡遇故知。那诓斜阳天淡,烟霭微茫,杨朱着了急,要觅宿处,仓皇四顾,惟恐遭人凌辱,又失了为我的本愿。看见道旁有一个旅店,门口一个匾额写道“逆旅”二字。那杨朱看了心中不乐,舍了这个逆旅,又没个歇处,不若权且宿下。只是从来的寓所,或有叫做仕馆,呼作客旅,唤为羁旅,从不曾见有这旅馆称之为逆的。吾想逆旅不顺之名,但不知何所取义,如今且自进去。便唤弟子仆人同进店中,逆旅人一见杨朱问其姓名,遂留在上房止宿。不诓逆旅人也有二妻,那杨朱觑见其妻,有些异样。一个甚美,一个甚恶。那美的语言举止,觉得轻佻狂荡,不十分尊贵。惟有这恶的倒有些痴福,大模大样,甚有闺范。这杨朱心窃疑之。到了次早,细问其故,逆旅人答道:“先生问我,我实不知那美的自美,恶的自恶,吾安能细知其可否哉。”杨朱啧啧称善,又道:“敬闻命了。”忙呼弟子,可谨佩其言。少顷之间,逆旅人报道:“敝国禽子知先生在此,特来相访。”杨朱就晓得他是墨翟之徒禽滑厘了。平生学问专尚兼爱。与我这为我之道相反,今日知我在宋,前来相访,必有甚么说话,只索相见。正是:
游旅多艰阻,谁邀禽子来。谈心或暂合,握手亦奚猜。
燕聚他乡乐,萍飘此道衰。还愁不入耳,枉令舌饶开。
却说禽子看见杨朱出来相迎,躬身趋对,并入中堂坐下。杨朱道:“久慕足下大名,今日何幸光降,不识尊师墨夫子今在何方,直敢劳吾子过我,敢有甚么见教?”禽子道:“吾师乃天下善人,他日欲济世利物,那里有心情闲坐在家,眼底因楚人构难,往彼去说罢兵,故此小子得暇奉访。”杨朱道:“原来如此,只是恁般劳苦,恐非利己之道。”禽子道:“今世人情虽要利己,想来还该利人。”杨朱笑道:“若利于人,怎么还利得己来。足下既肯先施惠降,倒不如随了老朽精求其理,以度韶华、安性命,亦是生人良策。”禽子道:“此策虽良,但小子幼而学之,壮则行之,安有以立谈之顷,遂背其师之理。今日看来夫子的身上,毛发尽多,天下贫人甚广,只要去了夫子身上一毛,济了天下之人,夫子你也肯乐从,不稍吝啬么?”杨朱道:“毛乃吾身之物,固不忍拔下,然拔之亦有何难?只是世界广阔,人民众多,大事有冠婚、丧祭,小事有衣服、饮食,无财不可为悦,有计没处施为,岂可一毛之微便可济世?”禽子道:“假使拔夫子一毛,果能济天下之人,夫子可为之么?”杨朱道:“一毛亦吾身所有,即能利天下,吾所不为也。”禽子道:“假借言之,又何推诿?”杨朱听其所言,分明来到这个所在,要与我作难的了。我若再与辩论,必然被他驳倒,到不如存神卷舌,别处寻人化诲,何必恋着这个不知好歹的禽子。他便不肯应他。禽子亦知杨朱辨说已诎,不待开言,竟自告退。杨朱亦不款留,弟子道:“夫子所之,不合吾道。恐有穷时,何不舍宋游鲁,也好观览山水,兼且不为株守。”杨朱道:“此言有理。”即日辞了逆旅,竟向鲁国而去。有诗为证:
枉用心劳枉用说,昕夕奔忙梁宋彻。心知漂渺在何方,踌蹰去住成呜咽。
古道凄凉日易斜,游装萧瑟回肠折。望国云迷路尚遥,不禁露宿溪流啜。
劝君种惠近时趋,莫耽狭量专孤孑。浮生有几生世间,堪令自与人伦绝。
在路奔波,巴到鲁国,恰好是日孟氏大夫乘车出游。那孟大夫原与杨朱有旧,他在车中看见路旁站立的是杨朱,疾忙下了车子,携手慰劳,共载回家。杨朱私喜,此番来的采头甚好,又不须另寻客舍安身,就在孟氏家中为寓,这又是极便宜的事,他心中好不快乐。当晚炙上灯火,安排洗尘酒筵,一宿无话。到了次早,孟氏出来赔话,因问道:“不佞近看当今的天下,有那一等人不问智愚贵贱,辙要好名,却是何故?”杨朱道:“只因人为了富,所以如此。”孟氏道:“既富了为何还不肯已?”杨朱道:“人患不知足,若是有了富时,唯恐人来算计,或不能常守此富,非贵为卿相大夫,便难把捉。所以人既有富,这贵是断不可少的。”孟氏道:“其人业已富贵,美衣玉食,也就够了,何故还不肯已?”杨朱道:“人生难免无常,一朝气断咽喉,便有亿万金赀也成乌有,所以那富贵的人极其怕死。”孟氏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既然数该长逝,何必复为其名。”杨朱道:“大夫有所不知,死的是他一身,尚有子孙,他怎么割舍得不为子孙沾些声誉。”孟氏道:“先生之言,我所不知,这名之一字,又何益到子孙?”杨朱道:“为名的焦心劳思,殚虑耗精,博得其名在青史之上,留传人间,不要说是子孙,就是宗族亦被其泽,就是乡党亦兼其利。”孟氏道:“原来如此。还有一说,常见为名的也有子孙极其贫贱的,此则何故?”杨朱道:“皆因其先好了廉便要贫,好了让便要贱。所以那管子相齐,看见桓公好淫,他亦好淫。桓公好奢,他亦好奢。真正的志合言从,道行国霸。身死之后,管氏而已。至于田氏相齐,又比管氏不同。君若盈彼就降,君若好敛彼就好施。百姓社稷都归掌握之中,遂享齐国之祚,子子孙孙至今不绝。所以有实无名,有名无实。这个名者伪也。那伯夷岂是心无所欲,也因名而饿死首阳。展季亦为自矜贞洁,遂使宗枝稀少。如今且休题他事,只说那尧舜始初耕稼陶渔,受了多少辛苦,甫能为帝,又被瞽瞍傲象暗算,亏得二妃,免致丧亡,后来又因巡狩,死葬苍梧。大禹也是个圣君,他始初因治水之劳,疏通九河,三过其门不入。周公辅佐成王,开建周朝八百年天下。孔圣人又因周流天下,席不暇暖,车不暇停,及至死后谁不称赏。但四圣何从而知,无异于败株土块。那桀纣在生何其纵欲,死后被人毁斥非常。他也枯木土泥一般,又有甚么知觉?凭他矜那虚誉,要这虚名,身后那几茎枯骨,何从润及少许。如今劝大夫但宜将那三皇五帝之事,细细详审,自然隐显存亡,贤愚好丑,以至是非成败,再没有不如从梦中寻了觉悟的。”孟氏道:“先生之言,仆谨闻命矣。”遂留杨朱在家,盘桓谈论。这孟氏是个为仕的人,听杨朱所谈虽然有理,但为政亲民的事是要行的,免不得要沽些利国利名的名誉。故此口虽称敬杨朱,行的事全不相合。杨朱见他不行其道,又不举于国君,荐于僚友,仍如游梁游宋的光景,敬辞孟氏而归。
可胜淹滞复还家,只在修途过岁华。岂是归来弹铗意,食无鱼也出无车。
却说杨朱别过孟氏,自思遨游各国,并无投机之人,故此游兴已阑,率了弟仆仍归闾里,与妻妾相守,兄弟同处,耕锄自乐。不觉又过了数年,然而终自劝人为己之心,不能得遂,甚怀郁郁。忽一日,其邻人骤然喧闹起来,杨朱不知其故,立在自己门首,耳中听见那些人齐道:“那小童出外牧羊,忽然亡了一羊,如今快去追寻。”又道:“人少不够搜捕,杨先生家有个竖子,也劳他来,同去何如?”只见转瞬间,邻人齐来央这竖子。那杨朱心中又沉吟道:“羊是邻人的,竖子是我的,万一得了羊,亡失了竖子,岂不是利益在彼,损害在此。”意欲不允,又失了邻比好情,只得道:“亡了一羊,怎么追的人要如此之多?”邻人道:“人多些方好分路而寻,故此要借先生的竖子同往。”不意那竖子正要乘此顽耍,等不得杨朱开口,便随了邻人往那边去追寻亡羊。整整的寻了半日,争奈路岐纡曲,溪径繁多,这样的所在,休说亡其一羊,就是千百羊,也不知藏匿到那一条路径之中。邻人空率其党,与杨朱的竖子四下里搜寻,也没有一些影响,竟不知是猛兽所噬、屠贩所获,更不知上九天、入九地去了。合齐叫喊,弃舆奔走如飞。看看天色已晚,邻人只得叹了口气走回。那杨朱唯恐竖子也像亡羊,故此老等。正是:
事不关心闻者乱,望不归兮增扼腕。始信为我立见低,杨朱果成名教叛。
却说邻人走归,向前谢道:“有劳先生的竖子。”杨朱道:“可曾获着了羊么?”邻人道:“羊已亡了。”杨朱失惊道:“为何亡了?”邻人道:“先生有所不知,岐路之中又有分岐,分岐之中更有曲直,横斜无所不至,纵使善卜先知的圣师明哲,也无从知其去向。况且在小子又有何知,是以徒劳而返。”说罢辞归。杨朱闻言,一声儿也不言语,蹙然变容,掩袂而泣道:“我那羊呵,你为何迷了道路,亡在何处?皆因岐路之多,以误汝也。若驱羊之人导引尔往正道,焉致有失。不但其人引尔到他路,又且不始终顾尔,尔行者已是坌路,奈何坌路之中又有坌路,教尔越走越迷,愈行愈错。及其知道迷了路途,急欲寻归,日已暮矣,汝又不得归,望尔者又不能见,致误尔亡矣。我那羊呵!”说罢又哭。其时有一孟孙阳,虽是邻居,又是杨朱的弟子。看见杨朱为这亡羊之故,移时也不肯言笑,竟日抑抑无聊,惟自哭泣,因而诧异,便与其友心都子说道:“我看夫子今日愀然不乐,甚是怪诞。你且在此稍息,待我进去问他一个端的。”心都子道:“正宜如此。”孟孙阳走到杨朱座前请问道:“羊乃贱畜,又非夫子的所有,何必损了言笑,至今不怡,恰是何见而然。”杨朱越觉沉默,不肯答他一声,只是哭个不休。那孟孙阳愈疑,即出告诉心都子,心都子亦生诧异,共入询问。见毕,心都子请问于杨朱道:“昔日有昆弟三人,向齐鲁道又同着个师父所学的都是仁义。这件事夫子可知之乎?”杨朱道:“不知。”孟孙阳又道:“及其归日,父问道,仁义之道何如?其伯子道,学了仁义能使我爱身弃名。问到仲子,那仲子又是一般见识,应道我学的仁义使我杀了身去成名的。这也奇了,不意这叔子更奇,答道伯兄仲兄之言俱不以叔,我学的仁义使我的身名俱得完全。我想这昆弟三人三术,又极相反,不知何故,又同出于儒。这件事不知孰是孰非,敢乞夫子向我一言,以释其疑。”杨朱道:“何必生疑?汝不见今日有人其居趾在那河滨,所习的是水,所勇于做的是浮水。况他平日间有了家室,就要衣食。既然习水,自然操舟驾橹,济涉往来之人,百口为其所利,是不消言的了。少不得有那少年英锐之人,裹粮就学不下数百,溺死的几半,本是学泅,岂是学溺。这样利害如此,你道以何者为是非。”心都子默然走出,那孟孙阳虽在杨朱之门,不达杨朱之说,反说夫子答言甚僻。私让了心都子几句道:“迂哉心都子也,何其不能复问,只好奄然退出。”心都子道:“汝不知其故,反要责我,吾闻之太真以多岐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自古道学者非本不能同,非本亦不能一。汝奈何不识其故,枉游其门了。”所以杨朱这个为我之道,后来闻知心都子得之甚精,至今绵衍不绝。也有诗赞道:
异学传流满世中,乖违至道尚无穷。须知伦类均宜厚,何事怀安独有躬。
千古亡羊情有悼,一人鬻渡喻难终。从兹孤洁原堪鄙,末俗奚能忘大同。
总评:虽取为我,未尝损人,不为不可。但拔一毛而可利天下不为,如此臭吝,与守钱虏何异?值今触处皆是损人利己之流,杨子自是叛道之首。
又评:杨子之学虽然异端,亦不可遽没其善。如亡羊一哭,非悟者未知之也。仔细究竟起来,又毕竟替别人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