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词名为《红林檎慢》,只为举世之人不晓得阴骘二字是当行的,一味瞒心昧己,欺天悖理,做了歹事,不惟自己招尤惹悔,抑且连累子孙,没个昌盛之日、发达之期。尽有那祖先作宦居官,到了子孙身上不过一二代之间,就贫穷饥饿,浪迹萍踪,乞丐穿窬,无所不至,甚于冻绥而死,绝宗灭嗣。这皆是祖宗作恶所致。若有祖功宗德,那流风余韵都钟在一个有志有才的身上。虽当贫处,颇有无累之怀,不忧不苦,飘然自得,远慕莘耕渭钓之流,近作好道自修之士。纵有那素封的人家,有一等不识字之人,他却身边极其富厚,出来便结靷连驷,到了这贫士面前争为夸耀。贫士虽极单寒,绝不为异,亦不动心,看其势若冰山,视其状如春雪,不久消灭殆尽,这也是贫士的祖宗积善施恩,有了莫穷之大德、无涯之惠政传与子孙。故此这子孙没有趋炎附势之心,若使他人遇着,不知怎么卑辞曲礼,谄笑胁肩,算来也是祖宗不积,致彼为人狼藉奔竞,身虽傍了荣华之人,名实做了帮闲之丑,岂不羞死愧死。惟有积德的不同,子孙虽是清贫,比浊富自然高了万倍有余。所以宋贤有一首七言律诗,是劝世人学好的说话,因此录在此处。其诗道:
祸福无门取自人,劝君积德更施仁。当权正好行方便,修善何须问假真。
勤灌花枝终结实,懒修堤岸致迷津。莫言天地无昭报,远在儿孙近在身。
这一首诗不过要人迁善改过,积德于冥漠之中,存厚于方寸之地。功行既深,图谋又善,自然天地有个报应处。但如今所说全为阴骘,这阴骘二字千头百绪,极广极大,极微极细,没有底止。所谓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总之也不难,大凡人力所能为,人情所欲处,就当依理而行。总然力不能行,也要委曲周全,乘机应变,达势揆时,考衷问患,救厄除危,扶倾安侧,才合着太上所云“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之语。那众善之中,又算那广救生命是第一条的阴骘。况人为万物之灵,自不必说了。其羽毛鳞介昆虫之类,虽谓蠢动之物,岂非天赋其性,若遇存亡呼吸,必须拯而救之,便是无量无边的功德,莫说天地有个响应,就是这蒙恩的虫类儿也要先自来报答你了。故此有黄雀衔环以投,白鼋负人以渡,人能捩草,马识垂缰,若此之类甚多,难以悉举。如今单表一件救蛇得珠的故事,以见不虚施恩的又得美报的意思。有诗为证:
直把心同天地心,与人无兢物无侵。常施阴德行方便,万古流传竟到今。
却说周朝有八百国诸侯,其隋国在最小这一等内算的,与那邹滕莒薛的地方,不相上下。又因隋地不产贤豪俊杰之士,又无征城伐邑之虞,故此他的名头不彰在世。且喜这隋侯累世积德,惟知上有天子可以尽敬,下有黎民可以施惠,此外别无一些旁论、一件胡为。所以那列辟人君道他是个没用的好人,也不去亲附他,也不去克削他,既无干戈之警,又无朝币之烦,倒也极其安稳,甚是高枕无忧。有二句常言说得好:
礼让自持人不悔,封疆虽小泰山安。
忽一日,遇着春分节届,各国例有春搜的规矩,畋猎山禽野兽。一则祭献祖先,二则免其侵损民间的禾稼花息,算将起来也是一件极大的事情了。奈隋侯素行善良之政,不肯将物命伤残。既然这隋国之中有了这样一个重大的旧例,又值了这般一个和暖的时候,免不得要向山间林下、溪畔水滨走去巡行出猎一番。那隋侯历年出去虽借畋猎之名,并不曾去伤害了一条性命,到救济了荒村僻巷许多人的饥寒。所以此一番春搜,亦不过是虚应故套而已。先一日传令,各官随驾巡搜。次日,隋侯出朝堂,升宝座,只见庭下那些官僚们,纷纷毕集,仪仗整齐,从驾官跪奏道:“车驾已齐,请主上出巡。”隋侯方才升了车辇,各官乘马相随,出廓而去。正值天气晴明,愈觉景物富丽。但见:
非雾非烟,点缀远山浓淡。轻寒轻暖,维持春色融和。野塘细柳,似垂丝不能钓鲤。小院青梅,如架弹怎得惊鸿。转折溪塘,人映水光如在画。逶迤山径,马驰云表若登天。果然绝世风光,真是天边景色。
不一时,到了郊社的去处,君臣们下马离鞍,少不得也要循着往年事例先拜告了隋先宗社之灵,然后劝农及时以耕,就令百姓们也要整顿了打猎的器械,往深山茂林丘墟丰草之际猎禽捉兽。你道那器械刀枪火炮果是何如?且听我道来。但见那些人手中所持的:
长枪秃如木杵,钢叉锈气全堆。烂穿铁铳无药,拔残弩箭脱机。
芦矢又无羽簇,短弓甚且湾疲。老犬逐之不走,雏鹰放而不飞。破网打开三面,儿郎尽是尪羸。
你说为何把一件春搜大事,弄做这等一个模样?只为隋侯历来都是虚应故事的,因此众人便把这些事体不放在心上了。隋侯看见不惟不加挥叱,心里到暗暗的欢喜不尽。霎时到得山中,把那些獐豝麂鹿赶逐了一通,也并不曾拿着一个,少不得要复回社坛祭奠,仍取原道而行。刚走得里许程途,只见前边簇拥着四五个人,也有执着青柴的,也有畏避退缩的,也有站着闲看的,正不知做些甚么事。那头队仪从趋步上前看其真实,原来在那边打蛇。那些人望见隋侯驾到,都自远远的散了开去,止留着打得半死不活的一条大蛇拦在当路。这从人们欲待移这根蛇去丢在路旁,又恐怕参差了前队。欲待不移动他,又恐那根蛇碍了车驾的行走之所,只得如飞的一般跑转来将这事情细细向隋侯禀知。隋侯便吩咐众人俱从两旁行走,隋侯亦趱车向前,果见一蛇当路横拦,被人打得七八分将死,伸颈向人,若有乞怜之状。隋侯道:“此蛇非伤人之物,何忍击之。今幸未死尚可救得。”即命从人将个竹筐子置蛇在内,拿回宫庭,又令人寻了些治损伤的草头药,带回宫中听用。有诗为证:
膏泽弘沾物,君王只尚仁。积功山岳似,始信有阳春。
隋侯吩咐已毕,随即到社坛行祭献之礼。奈何山禽野兽一件也无,只得将些素品供奉,君臣们拜奠已毕,辞了社坛,回至宫中,各官散讫。隋侯即令人把草药煎汤与那根蛇周身沐浴,另放在一个空箱之中。又令取些水食,放在箱内,每日之间,隋侯亲自开看几次。不过旬日,那蛇就会行动了。隋侯自想道:“我带了此蛇回来,无非要救他的性命,省得葬送在众人手内。今既好了,不放他开去,反笼络在此,倒是害他了。”即忙开了箱盖,隋侯立在一傍观看那条蛇的动静。只见那根蛇沿出箱外,向着隋侯细细看了一番,就像有一个称谢的意思,只是说不出口,少顷竟往阶下,又回顾隋侯数次,方才去了。后人有诗一首,单道隋侯的德处:
物类贪生总似人,无辜何忍虐其身。若非仁主行慈爱,安得今朝复故津。
隋侯自放了蛇去,常令人在庭阶之下草堆里边去寻觅那蛇,未知痊好也未,及看蛇的身上业已全好。又过数日,隋侯令人再去寻看那条蛇竟无踪影,也自罢了。光阴迅速,倏忽又是三年光景。一日,正值初秋天气,隋侯在后宫纳凉夜宴,饮酒之际,只见两个宫女一步一跌奔到隋侯面前并不能出声,面色如土,口中喘个不绝。隋侯忙问其故,宫女二人迟了半晌,方才说道:“我们适才在寝室之中整理君王的衾枕,只见窗外一道毫光,一齐上前去看,却是一条顶号大的恶蛇,开口露舌,竟向着人奔来。我等心慌得紧,把灯也闪灭了,特来禀知。须得多着些人去方免他的侵害。”隋侯道:“既是见了蛇,也不必如此慌张。”说罢,依旧饮酒,毫不介怀。少顷宴罢,归到寝室,命侍女掌灯引路。那些女侍们心里甚是害怕,争奈是隋侯吩咐,又是每夜的规矩,只得勉强掌灯前行,就是登山陟岭一般要移这脚步,那里移得上前,刚刚捱到了门前,那两个侍女心里又是一个惊吓,身子一侧,把个灯又弄黑了。隋侯知道宫人害怕,便趁黑趱行入去,只见异光满室,就如白日一般。这隋侯是个不怕蛇的,见了这个光景,不觉也惊异起来,便说道:“真是奇事。”抬头四处一看,看这毫光从何处入来。原来这道光不从外边射进,却是在书案之上,就像一块烧红的炭火。只得上前仔细一看,你道果是件甚么东西。只见那:
缃帙之间,案几之上,射万道霞光,满室拥一轮火焰逼人。式圆如球,径大及寸,非萤非磷,光华掩士子之青灯。非璧非晶,清洁赛佳人之明镜。不数潜鲛垂泪,偏胜老蚌寒胎。
隋侯正在那边惊异,女侍掌灯已到,灯下细看,越觉圆莹可爱,心下细想:“此物分明是一颗夜光之珠,缘何能到此间?”隋侯又低头向四下跟寻蛇的踪迹,并不见一些儿动静,甚觉心疑,将此珠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抚弄半夜,不忍放下,不觉睡眼模糊,将欲起身安寝,忽见一人立于案前,向着隋侯道:“吾乃山神也,前年君侯救了打伤之蛇,此蛇不惟全了性命,又且国君侯所救,得以生子育孙,致令族衍万类,莫非是君侯一诚所赐。上帝知君侯阴功浩大,锡此宝珠,以报救蛇之德。”言讫,那山神忽然不见。隋侯惊醒,方悟是先年所救的蛇衔珠相报。次日,传出外庭,各各称异此珠。遂得与卞和之玉齐名,同传不朽。以后隋国之中,年年五谷丰登,岁岁人民乐业,再无侵疆失地之事,全因这点功德所致。正是:
阴德无根力可为,自然天理不相亏。当权若不行方便,如入宝山空手回。
方才说的是救蛇的阴骘,如今再说一个杀蛇的阴骘何如?既然救蛇是件阴骘,为何杀蛇也是阴骘?却不大相悬绝了,你不晓得其中有个缘故。蛇之一类原是个恶名,但他的种类极多,其中也有好蛇,不伤人、不害物的,与人无涉,就不必杀他了,就遇人杀他,力能劝阻救其一命,岂不是个阴骘?有一等恶蛇不但伤人害人,但有人看见就要送命,这样恶物,早除一日,就救了几人的命了,难道不算是阴骘?所以有两句古语道:“杀之者,生之也。”故此这杀蛇的人,也是阴骘,后来做到卿相,子孙世守封疆。你道此人姓甚名谁?他姓孙名叔敖,又名’猎艾,乃是蔿贾的儿子,却是楚国中一个处士,为人秀而多能,其性无欲,为母者极其爱惜。曾请一推卦先生问他终身事体,那先生道:“此子寿不过三甲,禄不过一邑。”以此孙母时时积德,更训诲孙叔敖施积阴功,以延禄寿。这孙叔敖果然不负父训母规,读书学剑,一览而精,兼且心慈行善。一日,读书困倦,步出门外,意欲试一会刀法。信步闲行,早到一个深山僻径之间。抬头一看,想道:“我今日偶然闲步,为何直走到这个去处?”意欲转身回家,忽闻有哇哇之声,就如婴儿啼哭相似。孙叔敖始初尚不动意,停了一会,啼声甚急,叔敖向前后一看,不要说没个人影,且并无一个人家,便疑心道:“此声奇怪,分明是儿啼之声,却又没个影子。若说是鬼,又非黑夜黄昏。若不是鬼,为甚么但闻其声,不见其形。”又道:“我本偶步而来,那管这样闲帐,且往别处去罢。”说未毕,那声儿就像跟着孙叔敖在后面行走的一般。那孙叔敖立住了脚,细细一听,却原来这声响是在道旁草堆之内。叔敖方才悟道:“是了,吾闻毒蛇之声与孩啼相近,此声毕竟是蛇叫了。”说声未绝,只见草堆里延出一蛇,也非寻常蛇类,却是一条火赤的两头蛇。但见他:
口吐火光,体蒸毒雾。张吼狮之巨口,竖怒象之尖牙。两颗头似并蒂莲蓬,四只眼似双悬灯炬。夭夭矫矫俨若游龙,宛宛延延犹如伏蛟。遇着的必然身死,遇见的怎禁心摇。
孙叔敖虽然是个智慧之人,然见了这条毒蛇,免不得也要害怕,急急忙忙往前飞跑而去。走了半箭多路,回头一望,蛇已不见,方才放心。这孙叔敖做人可也古怪,那条蛇已自不赶来了,不知怎的到哭将起来。你道他为何而哭?他因素闻得道人若见两头蛇者即死,因此哭的。但他所哭,也不因自家身命夭亡,单为己死之后无人奉养二亲。以此为虑,急欲走归见父母一面,免得死在道傍。正移步间又自想道:“我又差了,既有见两头蛇者必死之说,这蛇横截道傍,一日之间不知有多少人看见,总计来不知要害死多少人的性命。我何不杀了他,免致又害别人,甚么不好。”此念一动,把方才哭念父母的心肠一些也都没了,复转身来,径走原路。只见那条蛇正自劈面迎来,孙叔敖便将所佩之刀拔在手中,略无畏色,向那蛇拦腰斩去,那蛇竟成两段。这孙叔敖是个幼年之人,不晓得杀蛇的方法。俗语云:“打蛇打在七寸。”他却拦腰斩断,只见两个半段的蛇,向叔敖撺来,叔敖只是将刀背乱打,却也眼捷手快,不致被蛇所伤。叔敖又击数下,其蛇已死。又想道:“我打死此蛇,原为救人。但此蛇天生与他的毒性,未尝他肯害人。我既为救人,杀之不与掩埋,于心何忍。”就将刀来挑一土坑,埋藏此蛇,依旧将刀入鞘,也不去试刀,也不去闲走,好生不悦而归。其母见了,心下生疑问道:“我儿今日出去许久方回,为何面带忧容?”叔敖道:“儿闻见两头蛇者必死。儿今见之,恐不能事亲,故此不悦。”其母道:“如今蛇在那里?”叔敖道:“儿恐他人复见,已杀死埋在地中了。”其母道:“你有杀蛇埋蛇的阴德及人,必增阳寿。你不必以此为虑,且自放心。”叔敖听得母亲命下,才将忧愁放下。正是:
不独隋侯有报珠,杀蛇功益其人殊。荣休不久为卿相,天道昭昭定不疏。
却说此时正是那楚庄王在位。其父蔿贾对叔敖说道:“汝今年纪长成,学问已就,若不图些事业,却不有辜所学么?不若同你游于郢都,万一遂愿,亦不枉了笃志寒窗,且好报国惠民,你道如何?”叔敖道:“父亲所言虽是,但孩儿力学未精,不若再待数年,未为迟也。”蔿贾道:“学识者乃无涯之业,即白首亦不能穷,光阴已逝,吾年渐老,不可固迟。”叔敖当即应允,次日简点行装,蔿贾同叔敖别了孙母,来到郢都。且喜蔿贾有几个故人皆是当权执政,蔿贾一一拜谒,要他荐用叔敖,他们也各各应允,都向庄王面前荐用叔敖。谁道他时运未逢,那庄王不肯召见。叔敖见王不用,也无怨天尤人之语。其时,有一人叫做沈尹茎,相与为友,十分契合。那沈尹茎也是个耦世接俗之英雄,说义调均之辨士,因见叔敖在郢都三年,他的声闻没人知道,修行不得上闻,甚慨其不遇。一日,对了叔敖道:“吾与子谬称相契,凡我辈求名觅利,当识务见机,不可徒俟终日。子抱济世安民之略,楚王不能召用,乃命也。然子有如此宏材大度,何患不致身朝廷。今日偶尔失时,少不得指日登荣。”叔敖道:“子为何亦将小弟过奖,为今之计,恰待如何?”沈尹茎道:“为今之计,无如隐耕。”叔敖道:“弟亦有此心,但恐身名不彰,老衰随至。”沈尹茎道:“子方壮年,何自便怀此患。但目今宰相虞丘子是个老奸,妒贤嫉能,贪据高爵。惟有楚王宫中一位樊姬,是个贤能慈圣之妃,知子才华,必然钦取入朝,大用于世。”叔敖听了此言,方才决意,往隐海滨,遂与沈尹茎作别前行,同父蔿贾回到家中,一同母亲移居海上,耕读相继。无聊之际,即往海边闲游。那海水接天一望无际,好大观也。有七言律诗四首为证:
其一:洪澜沆漭亦雄哉,极目游氛万里开。拊鼓竞扬川后节,登高更见大夫才。
胸中云梦惊涛泻,袖底长风擘面来。清汉蓬莱真可接,白云流入掌中杯。
其二:高原远望独嵯峨,眺入空冥丽藻多。霞结蜃楼初沃日,风清鼍窟不扬波。
秦王神石随波动,天女明河揽辔过。况有荆山灵迹在,悬崖何必姓名磨。
其三:截岸回风生紫烟,双幡奚带日华鲜。急传太岳中原秀,坐啸沧溟半壁天。
酬酒鲸波春练静,抽毫鲛客夜珠悬。从今海若夸奇胜,不数玄虚潋滟篇。
其四:云旗容与礼朝宗,雪立银涛压远空。三岛菁葱亲剑舄,一尊烟雨破溟濛。
西京矫矫循良传,东海泱泱大国风。勺水亦知归澥渤,龙门尺五迥难通。
却说孙叔敖隐于海上,就与海滨邻人结了婚姻,完了家室。数年之间,父母早已双亡。那楚国的执政令尹虞丘子也知叔敖之名,今隐而未仕,不曾荐举,自觉得非相国体度。你道却是为何?凡是执政的人,全要招贤纳士,分理庶务,所谓一人肚里没有两人智的意思。所以,虞丘子虽是个贪荣恋爵之人,况三代而下,无人不好名,无人不求誉。这虞丘子不惟要在楚王面前讨好,甚要示与国人一种甚大声名。因此,就立意要举荐这孙叔敖了。虞丘子既是一位令尹,那楚庄王坐殿之时,不消说不离须臾片时的了。这日,庄王便问虞丘子道:“近日朝政清宁,赖卿之功。未识民事若何?可一一奏与寡人知道。”虞丘子道:“百姓赖主公洪福得以粗安,但臣有一事上达。”庄王道:“卿有何事,可即陈来。”虞丘子道:“目今楚国之政,仅称粗安,非大治也。臣闻奉公行法可以得荣,若能浅行薄无望而登上位,如此者不名仁智,枉求显贵。臣今已做十年令尹,国不加治,狱讼不息,处士不升于朝,淫祸不绝于路。臣今处令尹之高位,可谓妨阻贤能,素餐尸禄,贪欲无厌,臣罪滔天,当付天理。”楚庄王道:“即做令尹有甚么不好,反如此引罪弗遑。但不知外面有何处士?”虞丘子道:“外面果有一人,姓孙名曰叔敖。喜他秀丽多能,性又无欲。君若举之,授以国政,必使国益富强,民益归附。”庄王道:“子辅寡人得为中国之长,令行绝域之臣,遂伯诸侯,非子力而何,卿且退回,不必固为逊让。”虞丘子只得退去,有诗为证:
退朝文武散,宝殿夕烟深。香烬梅花片,月来竹叶阴。
佩环风外响,箫管阁中吟。犹喜边疆静,曾无戈矢侵。
庄王回至宫中,樊妃即来接驾。那樊姬是一位宠爱的妃子,且又知书达礼,非列国侯妃可比。见了庄王便问:“今日主公何故罢朝甚晚?”庄王道:“偶与贤相讲谈,不知天已暮矣。”樊姬道:“贤相是谁?”庄王道:“是虞丘子。”樊姬听言不觉掩口而笑,庄王便问道:“何故好笑?”樊姬道:“妾幸得侍巾栉,尚不欲擅爱专贵,又荐才色如妾者数人。今虞丘子为相十年,未尝进一贤智,是其不忠。即有能人他未曾相识,是为不智。安得名为贤相?”庄王听其所言不是泛常说话,心服其量,默然不答。次日,虞丘子入朝,庄王就将樊姬言语说与虞丘子得知,虞丘子方蒙悔过之心,力辞令尹让与叔敖,庄王不得已而从之。即日,遣使到海滨迎聘叔敖。却说孙叔敖自亡过了父母,又经三载,生下一子,将及周岁。一日,正在闲步,忽见使者临门,叔敖问其故,使臣道:“令尹虞丘子特荐大贤,奉楚王之旨,前来聘请,以代令尹之职。”叔敖道:“卑人才凉德薄,虽欲为政治民,但不能负此重任,乞台下转致楚王,伏乞另择贤者。”使臣道:“楚王求贤之命已下,或足下到都自行辞谢未为不可,如命不才代陈,却不辜了楚王来意?”叔敖见他说得有理,无有推托,只得应允,当晚款待使臣。次日,一同来到郢都,使臣引叔敖进见楚王。楚王道:“令尹虞丘子志甘怙退,荐卿代职,卿可即日到任,以柄寡人国政。”叔敖奏道:“臣闻臣子之道,无不以小至大,从卑至高。但令尹之政,为一国之元辅,岂初任可堪?况臣劣德,实不能称,谨奏辞之,伏乞另选贤才,庶不负吾主重望。”庄王道:“寡人慕卿已久,不必固辞。”叔敖又辞了两次,庄王坚执不允,只得拜命受职。其时,庄王即将蕃地三百余赐与虞丘子收管,号为国老。那虞丘子即日解印辞朝。后人有一首诗赞道:
一从赠策去承明,十载相依鸥鸟盟。登阁久闻推水部,裂麻曾讶过阳城。
风生池草添春句,雨滴红篱带楚声。争恨空闲断鳌手,反令烟水一舟横。
孙叔敖一面差人迎接妻子入郢,一面择日到任。其士夫百姓衙役人等闻知孙叔敖做了令尹,人人欢喜。真是一朝富贵,果然应了沈尹茎的口了。到任之日,只见贺客盈门,亲戚朋友无不毕集。这贺客中有一人名曰孤丘丈人,这丈人可是生得:
形容奇怪,须发飘颻。身上穿的是鹿皮之衣,头上戴的是白布之帻。今日原为庆贺,他却视作吊丧。出语甚危,抱衷自远。真是无名而隐,果为有托而逃。
那孤丘丈人全无贺拜的说话,且多吊唁的口颊,乃道:“仆闻人有三利,必有三患。子可得知么?”叔敖蹙然易容问道:“小子不敏,何足知之,愿闻其说。”丈人道:“爵高了人要妒,官大了主要恶,禄厚了怨要归,是以特来唁吊。”孙叔敖道:“既承大教,心中极感。但叔敖从少有志,誓愿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禄益厚,吾施益博。岂不免于三患么?”丈人道:“善哉。言乎尧舜其犹病诸。”孙叔敖道:“丈人太赞了。”丈人道:“仆更愿子终守是言,勿忘,忽忘。”临别之际,又道:“楚有优孟,是天下有心好人,多能美士。子既为相,可善待之。”叔敖道:“谨领台命。”遂与众位贺客一拱而散。这孙叔敖相楚三月,施教导民,上下和合,政缓禁止,吏无奸邪,盗贼不起。秋冬之际,劝民入林樵采。春夏有水,各得其便。民皆乐生,及至期年之际,楚国大治,庄王愈比虞丘子在位之时声名益震,国倍富强。有诗为证:
只道当时霸列侯,何期此日更难遒。旰宵莫惜调元手,消受青编一笔留。
却说叔敖之妻穿的衣裳不用绸帛,叔敖骑的马匹不食米粟,常乘了栈车,坐了牝马,穿了羊羖之裘。这不是叔敖勉强,正见其性无欲之所。那从者那里知晓,一日便问:“车新则安,马肥则疾,狐裘则温,何不可为,直令自苦。”叔敖道:“吾闻君子服美益恭,小人服美益傲。吾无德承受,是以不为。”从者闻言,无不心伏。一日,叔敖猛然想道:“当日孤丘丈人曾说楚有优孟,是天下有心好人,要我善待。这是长者之言,我怎么就忘了?他便无求于我,我却必须去访他才是。”随命备了车马,来到优孟之门。优孟出迎进内礼毕,便道:“草茅之户不识相国何事到此?”叔敖道:“下官谬承主上重委,愧无德政,食禄有愧,特认高贤,求教为治之法,伏乞不吝大教是荷。”优孟道:“不才幼无所学,百事无成,致于为政治民之本,未识毫末。乃辱公相远临,罪难胜数,如有他事见委,则不才赴汤蹈火所不辞也。”孙叔敖见他语言慷慨,果信是有心好人。然优孟未必不知治民之政,因见叔敖为政大治,似不必与言,总说出来,亦不外叔敖所行,故此只推不晓,也是他的乖处。叔敖只得辞别而归。未几叔敖忽然有疾,将死之夕,戒其子道:“庄王尝要封我地方,吾再不肯受,今我死,王必封汝。汝切不可受肥饶利地,那地上若有肥利,众必所欲,决来相争。那楚越之间,有地四百户,名曰寝丘,地多瓦砾,名又不美,汝若得之,缓缓耕锄,亦可致美。但我死后,汝若贫困,可往见贤人优孟,他是我的契友,你去见时,说是叔敖之子,决有分晓。”嘱罢食顷而故。有诗为证:
甲兵在腹肃膻腥,共羡蓬莱处士宁。日丽五花春正永,霜清三尺夜无扃。
遥倾北斗迎仙籁,忽讶东方隐岁星。最令讣闻人罢杵,名山何处不留铭。
却说孙叔敖亡后,庄王不曾封荫。因叔敖为政清廉,并无蓄积,果然数年之间,其子贫困异常,也不肯为非作歹,终日到深山穷谷之中采樵为业。一日,入山砍柴,到市上易米,却好遇着优孟,便放下柴担,与优孟作了一个揖。优孟问道:“子是何人?”其子道:“我乃孙叔敖之子,吾父临死之时嘱咐我道,若遇贫困,可往见优孟,故此遵父遗言,冒犯老叔。”优孟道:“我向蒙令尊错加青顾,自当补报,你且到我家中。”其子只得挑了柴担随行,优孟引至家中,便道:“子且在此住下,我自有个计策。”其子道:“未曾禀过老母,不便在此久住。”优孟道:“汝回去说了就来。”其子闻言即担柴回家,告知母亲,复到优孟之家住了。只见优孟每日里走进走出,或时摇摆,或时惊怖,或时嬉笑,或时震怒,或时把镜子照照,或时把衣衫整整,如此了半个多月,便问其子道:“你看我的举止动静可有些像你的父亲么?”其子道:“不甚像。”优孟道:“你父亲是怎么态度,如不像的所在,你可说与我知道,待我好学。”其子道:“学他何故?”优孟道:“你莫管他,只说与我便了。”其子道:“吾父行步不猗斜,惊怖无畏恐,笑不轻发,怒中有慈。”优孟听了道:“是也,是也。管取俺这优孟似与叔敖无异。”于是学了一件,声音果然纯熟,无一些差错。然后学一件笑貌,要笑装出许多轻重疾徐之声,又恐太骤,又恐太缓。及要学貌是第一件难事,幸喜优孟的面貌也生得清秀,与叔敖相近,学时频频照镜,自朝至暮,自暮至晓,周而复始,着实揣摩,到了岁余,竟与孙叔敖无异。因为习成了叔敖的嬉笑怒骂,不觉把个面颜也竟像叔敖了。一日,优孟做模做样,问其子道:“我今日可像你父亲么?”其子抬头看时,吃了一惊道:“与吾父在生俨然无二。”优孟道:“事成矣!”又问其子道:“汝父临终还有何说?”其子道:“吾父临终嘱侄道:‘父死,主必有封,但不可受肥饶利地。若有肥利,众必所欲,决来相争。惟楚越之间,有地四百户,名曰寝丘,地多瓦砾,名又不美,若得之,优游耕锄亦可足食。’若贫困时,要我往见老叔,此外并无他言。”优孟道:“我知道了,但不知令尊在日出入朝门所戴之冠、所着之衣还在么?”其子道:“此是父亲所遗,虽贫至彻骨亦不轻弃,焉得不在?”优孟道:“你快去取来。”其子不多时将叔敖平日用的衣冠取到,优孟将来穿戴在身,又问道:“可像令尊么?”其子道:“穿了此衣,戴了此冠,越相像了。”正是:
变拙为巧,弄假成真。如生容貌,似再笑颦。清觞醉玉,绛烛烧银。以游以说,必喜必亲。
次日,优孟仍旧穿戴了这副衣冠,直到朝门之外,人人都骇为孙叔敖再世。因此宫门之中,无人拦阻。优孟直至殿前,适值庄王在那里饮宴,优孟便去举觞为寿。庄王及群臣看了都道:“是叔敖再生,却认不出真假。”庄王问道:“卿是何人,莫非叔敖再生么?”优孟道:“非也,臣名优孟。”庄王道:“何事到此?”优孟道:“圣主在上,草茅之士,无有不愿亲近,但咫尺千里,无由入见。今臣赖与孙叔敖同貌,得无拦阻,遂得称觞献寿,臣一生志愿足矣。”庄王见他语言有度,却也留心,便问道:“卿有叔敖之丰采,必有叔敖之才德,寡人欲授卿为令尹,以代叔敖之政。一则寡人如日睹叔敖,二则寡人得贤士佐理,不知卿家之意若何?”优孟道:“容臣回家与臣妇商议,三日后当来复命。”庄王应允。到了三日之后,优孟复来,庄王道:“妇言如何?”优孟道:“妇言慎无为楚相。”庄王又问道:“何以言之?”优孟道:“楚相非不欲为,如叔敖的前辙,可为寒心。”庄王道:“为何?”优孟道:“他尽忠于楚,致王以伯,今死未及十年,其子甚贫,无立锥之地,贫困负薪,以为饮食。若为相像了楚孙叔敖,不如自杀。”因歌道:
其一:山居耕田苦,难以得食。起而为吏,身贪鄙者。余才不顾耻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赇枉法,为奸触大罪,身死而家灭,贪吏安可为也。
其二:念为廉吏,奉公守职。竟死不敢为非,廉吏安可为也。
其三:楚相孙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穷困,负薪而食、不足为也。
庄王听他歌完,甚知优孟以啸傲谑浪之才,兼且说得叔敖妻子苦楚,不觉有动于心,便道:“寡人过矣。”乃谢优孟指引,免陷于不仁不义。即召叔敖之子,封与膏腴之田,其子辞之,愿封寝丘。庄王深嘉其子之贤,即以寝丘四百户,使奉孙叔敖祭祀,其子欣然谢命出朝,与优孟作别。其时,庄王欲封优孟之官,优孟再三辞谢,不肯受禄。庄王凡值节届朝贺政事,就去召优孟商议。这优孟亦替庄王做了许多好事,又与叔敖之子时复往来,源源不绝。你说是楚相孙叔敖,若无杀蛇埋蛇那一番功德,险些儿绝了血食,只因有此阴功,其后祭祀之礼,取给于寝丘之中,十世之余犹然未止,正是一个阴骘之券。后有人赞道:
孙叔敖,才望高。为楚相,忠直饶。骑嬴马,拥敝袍。妇尚俭,子采樵。
逢优孟,浩愤消。荐朝陛,歌韵挑。庄王悟,不崇朝。重赍予,名姓标。
总评:叔敖为相,不作威福,又且齐得失,一生死的是达人行径。岂若曹瞒分香卖履,在那易箦之时,观乎孙令尹临死,犹戒其子无受利地,诚哉其达人乎。
又评:人情日久见交谊,死后知今,观优孟的乎不差。但他学叔敖衣冠,而见楚王,浑是一出耍笑杂剧。然非虞丘子之识人,叔敖妻、子之贫困,庄王之纳谏,则何以显其长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