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知厚道何容过,更信平衷矢勿轻。简尽箧编阅尽世,在中曾有几人行。
这首七言诗,单指今人有了身家,不能无所亲爱。独有一件,无如偏僻自好,将奈之何?总之是那用情的不曾审得一个道理,遽谓我不将恩惠施及于人,犹然是薄劣之徒,不足戴天履地,不足人群结党,与禽兽无知何异?虽然如此,想亦未曾驻邻右驻之人,岂其又是一副面目,又是一番声气。俱他所作所为全是至中至正,至大至公,不肯有一毫不及,亦不肯有一点太过。假如人生长在这世界之中,有了人,那亲爱自然生了,这也是情之一端,可以敦其天性,全其骨肉。若是人遇人的时节,那为我所亲爱的事体又生出来了,这也是用情所在,有好则合,有恶则掩,又未常不可。不意人一往不回,溺而不反。考其起初,在一念偶同,及到后来生出变故之际,心心为之固结,事事与之绸缪。或是等夷之人,要将亲无失其亲,爱无失其爱。任其所之,甚至深恋难割,便是这性命似可捐而弃之,不敢吝惜。又有那居高位享厚俸的人,若亲之必欲其一时骤贵,爱之必欲其一时暴富,便这名分亦可相忘。所以,旁观的人看了疑道:彼何故与人如此逾涯盻睐,倒授不辞。那当局的犹恨疏阔,不曾狎昵哩。还有一说,人身上无輶毛之能,思量要助举见德,人手无造命之柄,又思量要为情保生。如此弊病稍不剪刈,坐使天伦的慈孝,变做了比昵之私。圣人的琴瑟不幸酿做了同是之祸,此皆亲爱一偏所致。正是:
泛用亲人流易枯,应为侥幸小人徒。不如揆理还余乐,莫作人间贱丈夫。
如今却说一件忘身爱民的故事,你道此事出于何代?唤作何人?就是唐太宗皇帝,姓李讳世民,一自平了刘武周,得了尉迟敬德之后,即居大位,天下太平,人民从化,因置了一座弘文馆于殿侧,聚书二十余万卷,精选四方文学之士,俊彦之儒止有三人。一个姓虞名世南,一个姓褚名亮,一个姓姚名思廉。这三人生得仪容齐整,才思纵横,甚为唐太宗皇帝所重。更日宿值禁中,听他朝隙之时,引入内殿,讲论前言往行,人物故事,或日斜未撤,或夜分乃散。其时,唐太宗偶幸便殿,那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恐怕太宗要来召对,即忙整衣束带,执卷陈篇。却好太宗正要与他三人讲话,因令侍臣宣入殿来,见礼已过,太宗赐虞世南、褚亮、姚思廉三人坐下,便问道:“朕观炀帝文辞,看他亦知是尧舜非桀纣,但其行事何故又是恁般相反?无论他穷奢极欲,就是他造迷楼一事,岂不与殷纣相同。卿三人可为朕说之。”虞世南、褚亮、姚思廉应声答道:“君虽圣哲,犹当虚己受人,故智者献其谋划,勇者献其伎力。那炀帝只因将那俊才自恃,矜骄自用,故此他那口中诵的是尧舜之言,他那身上为的是桀纣之行,曾不知自覆亡了。”太宗道:“言之甚善,况前辙不远,是吾属之师也。”又问道:“朕每临朝欲发一言,未尝不费三思,恐为民害,是以不敢多言。卿三人若有谠言直论,朕当粘之御壁,俾朕得出入省览,幸勿吝赐雅教。”虞世南、褚亮、姚思廉一向在外将这致君泽民的事情,详求备议,不期太宗此时问及,所以他三人就合口相对,无非是忧国奉公之心。有诗为证:
方钦出语凛如冰,况复才名天下称。若遣隋炀知此意,不教国丧与家倾。
后人深感其事,未尽其怀,因又有七言绝句一首赞美之云:
立身正直意悠长,洵是邦家作栋梁。试听图维瑕隙处,直令千载播嗣场。
那虞世南、褚亮、姚思廉一心要尽职业、怀献替,也不怕撄主之怒,也不畏蒙主之谬,因奏道:“君所依的是国,国所依的是民。若剥了民的脂膏奉了君的嗜好,就像割肉克腹,及至腹饱其身已毙。君富国亡,古今一辙。伏乞吾主援为殷鉴,是小臣之愿也。”太宗道:“大哉言也。朕虽不敏,敢不敬聆高论。”值天色也晚,太宗即命撤驾前金莲宝炬送归馆阁。从此之后,太宗惟以忧民为念。次日,又该视朝,太宗穿了法服,御了大宝忽见奏事官进了午门,扬尘舞蹈,山呼万岁,奏道:“数日之内,畿甸之间飞蝗害稼,振羽蔽天,特此启奏。”太宗听奏怅然不乐,即命罢朝修省,撤乐减膳,与了五七个侍臣徒步苑中查看蝗虫多寡。一步步走了半日,方才到得苑门。这苑中预先原植着许多奇花异卉,秀柏青松,以供巡幸赏玩的。颇奈这些蝗虫也不顾是君王所好,一丝丝尽情白吃,竟吃得精空。太宗立住脚举目一望,但见如烟云满苑;侧耳一听,又浑如春蚕食叶相似。太宗因叹道:“苑中花木尚且被蝗食无余,不消说民间稼穑被他损尽。”说罢,涕泣不住。忽然,魏徵丞相也进苑来,向太宗奏议逐蝗。见了太宗,甚是引罪,不能燮理,以至灾沴。太宗道:“与卿何罪,朕实不德。然而下民以谷为命,被蝗虫食尽。朕今惟吞他在腹,食我肺肠,何忍致生民饿死。”魏徵急忙止道:“陛下圣躬贵重,岂宜为了贱下之民,或有不测奈何?”太宗道:“卿言过矣。朕无民何以为天子?”因祝天道:“皇天鉴朕,愿蝗食朕,勿伤田禾。”祝罢,吞了数枚,始命侍臣引归宫阙,魏微亦自出苑而去。是岁飞蝗虽然众多,终久不能为害,这也是唐天子忘身爱民所致。为何我初说偏于亲爱的不好?自古说得好:君民一体。所以,此事非为外务,非为过情。若说偏爱的也有一个故事,出在战国之时,待我试谈始末便知其故。正是:
欲醒世人昏聩者,休将往辙等闲看。
却说春秋时宋国内有一人,姓墨名翟。他平生只要求异于人,每日在其家中著书立说,捏怪谈空,凡一十六卷,共计六十一篇。其首重的是俭。这俭之一字,如寒儒贫士,以酸齑为珍错,以荜门圭窦,为重楼峻宇;如高人逸叟以琴鹤为仆御,以青霞绛雪为糇粮。曾不肯过求其食物,高大其门闾,一椽一石足以栖身容膝,此外遂无所求,亦无所恋。这两等人惟将澹泊明志,俭朴承家。所以,墨子觉得此事犹是力所易为,便想道:纷华靡丽必须王侯贵人、达官长者。有了万方之玉食,有了千里之保赋,始可拖纨曳绮,美宅华居,呼奴使婢,堆金积玉,挝瑟鸣琴,拨筑鸣阮,夕乐朝欢,极情纵欲,荡志消闲。若一属以下之人便未免有捉襟露肘之疾,不若贵了这个俭字时节。自然人晓得我是性子好俭,我便不修边幅,那惧人来讥我诮我,岂非一件大快之事?又想一想,以心相问道:我既将俭贵了,若是不与人同又非本来之意,必须使此心浑然如一。概将他人无所不忧,如人有疾就延医馈药、诊病问安。或者是穷的,有了父母妻子之累,无论自己是个富人,虽贫者略有一分一粒,也不可私自留为己用,务要倾囊倒橐,委曲周急,始可称物我为一体。然后乘机候隙向人前揄扬其教。那怕愚夫愚妇,不信不尊,不从不学,这倒是最上之策。还有一说,如今的人极不明理,极其量小,极其眼孔褊浅,局面狭隘,趋人之钱财,憎人之困乏。如与我疏的富了就视之如神明,奉之如父母,畏之如雷霆。如与我亲的穷了就弃之如敝屣,恨之如寇仇,恶之如鬼蜮。那富者看了人,眼横口轻,语尖舌薄,便说某也命好应该好,某也命不好应该不好。他起了这一点奚落之心,增了这一片骄夸之色,即有时将些东西施予亲知,亦有何难?正是:
终有轻人意,难忘呼蹴恩。须知尚志侣,宁逝勿延生。
墨子又思想道:我如今只说命是天赋,于人原无好否之分,何须以无稽之事信为真确,以之欺人愚世。我惟非之刺之,若有这等的,便非贤人。可知我亦要将他拒绝,不与他交相往来,示他一个不肯同人亲爱的不是吾教所取,人自必然缓缓醒悟,何必要限其一时归顺?再若得教化大倡,我之素愿始毕,还须将那稀奇古怪之谈,说鬼说神,令人耳失其聪,目失其明,心失其主,神失其舍,不必说归依永远,做了一家,何畏意外有不虞之毁哉?他有一个弟子,姓禽双名滑厘,看知墨子所为的这些事体,所出的这些言语,皆是迥异乎人,反要同人兼爱,令人解之不可,辨之不能。几次要恳求他说得个明白透彻,也好放下了这段疑根。是日,墨子正构得一所著书之处,门户萧条,仅蔽风雨,全无些回栏复院,玫砌纱窗,俨然塑出个贵俭之状。那墨子朝暮住在其内,千思万忆,忽见禽滑厘走将进来,深深拜揖,墨子连忙答礼。墨子叫禽滑厘坐了,滑厘先叙了些寒温,然后告道:“夫子日常间所说的第一件事要贵俭。那俭之一事有何妙处,要去崇尚?此属甚么意故,弟子极愚且顽,乞示其详,用修大道。滑厘专请,不揣夫子允否?”墨子道:“今天下之人,唯慕奢华,专羞贫贱。常见那贫儿偶得数金,便妆出许多富贵气象,旁睨无人,恁般情状,深为可嗟可恨。他虽自己看得甚大甚阔,究竟不过是一个铜臭而已,何足骄人?何足炫俗?我故所取之俭是第一事,人若能俭得一分便有一分受用的所在。若一味要居移气,养移体,凭他有万益金资、田连阡陌,不过是一个守钱虏,没字碑。况且奢之一着,不徒是可憎之物,且是危身之器。凡有志者怎么不要去贵俭?正是:
识得个中真意思,不难谋道作人师。
禽滑厘道:“原来如此,今日更有一言动问。”墨子问道:“甚么事?”禽滑厘道:“窃见古之帝王卿相,其治天下国家,先以农桑为首务,每每在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至了春夏之交,男妇竞采其叶去养女儿蚕,待到三眠之际,结成了茧,藏虫其中。其时城市间,要经商买易的,各人取来做绵缲丝,日夜不休,勤劬毕备,也只为赖其可以为衣遮体,御寒防冷,蔽风做雪,往往有人说耕耨之事极劳,缫织之事极扰。扰劳之事,民知了不肯遽舍者,知其可衣可食,所以乡贡人蚕,机杼劳顿,不是过也。不知为何这都会市镇、店肆之上,纷纷炫目夺睛,处处摆列都是锦绣絺纻,要他恰为何用,特请夫子以道其详。”墨子道:“这件东西是皆非吾之所务,吾之所用,今试与汝说明。那锦绣絺纻是乱国之主,不知及时明其政刑,反要盘乐怠傲,荒淫无度,奢靡犹浓,其下令如疾雷相似,又如决水,不许稍有阻挠,一泻千里的光景。此辈专爱前件。凡民间夫妇有能工其机杼善于织作的,急命其弄梭摇掠,捻线叩经,随你是春月寒宵,秋风凉昼,也不能够容你稍稍告息片时。不然稍有片咎迟延,道是违了钦限,即刻加刑问罪。那些乡野穷氓好不苦楚,好不利害。”正是:
为人莫作工艺身,一生安瘁由他人。直至工成和艺就,为谁快乐为谁辛。
譬如今日适当凶年荒岁,家家绝食无粮,处处哀号泣涕,那野田之中不生长一丝青草,囊箧之内,空蓄积万两黄金,可谓救死不暇了。设有一个人欲将那隋侯的明月珠,又将一钟的白粲粟也持来与你,这一钟粟非易事也。这钟乃是个量名,能受六斛四斗。我想贫霎之子,箪瓢屡空,困抑无聊,动辙匮之,下动厮养之食,杂居口口之中。虽不敢强求事之未然,若要思量那升斗济其饥馁,凭着你望穿双眼,屈断十指,有甚么亲旧肯为义举慨助,到头不得已出于矫饰一途。自以为自己屏绝滋味,聊在市廛,混迹埋踪,行其素位。他的初心止不过要读古人书,行古人事,做一个有道之君子,或者有日名闻诸侯之国,取爵禄、养妻子、结交游、蓄仆御,既拥富厚之资,又擅谋身之术。这都是倚空妄想,何足挂齿。假如有得了珠的,止好藏袭笥篚之内,究竟此时、何处变卖,兼且又不能去得一粒之粟,即有得了这一钟粟的,又不能再得那光烛百里的宝珠。吾今与汝商量取舍,汝若当此将有所择。禽滑厘道:我此时惟以救穷为急要,珠何益于我,只可因了这颗珠,受尽莫大之累。万一遇人不良,探囊相迫,不惟失了珠,倒又害了命。粟价虽少,吾宁取之。珠值固高,吾不愿取。墨子道:“诚如此言,何必尚其奢哉。若以无用之物,为其可长末淫之务,为其可好?除非暴虐的主上,或有从而行之。至于圣人断不肯破其戒,令后人訾议的。”禽滑厘道:“敬闻命矣。”遂长揖深躬,拜辞而出。未免向人前将墨子的话说与人知道,自然有倾耳听的,有抵掌谈的,也有交口讥的,总皆人情之常,不消细说。
适值那时又有一弟子,名曰公上过。闻知墨夫子一是贵俭,二是兼爱,三是尚贤,四是明鬼,五是非命,六是尚同,说得心志畅悦,耸动其怀,乃叹道:“越王贤而好士,吾当往荐夫子。万一越王见用,也不枉我为他弟子一场。”这公上过轻装一剑,前往越邦,叩见越王以荐墨子。越王道:“寡人闻墨子名翟,为人务外,做事不肯近情,一味兼爱,恐属谬传其贤,执事切休自失。”公上过又将禽子面述墨夫子兼爱等语委委婉婉的奏上,那越王十分大喜,便向公上过道:“汝师苟肯至越,请以故吴之地阴江之浦,书社三百以封尔夫子,决不虚言,望执事代陈寡人之意。”公上过谢别越王归至宋郊,见墨子备述越王之意。墨子道:“子今观越王果能听吾之言、用吾之道否?”公上过道:“殆未能也。”墨子道:“如此说,不惟越王不知翟的主意,虽吾子亦不知翟之主意。假若越王听言行道,纵极遂我的本意,不过度了身而衣,量了腹而食,比于宾民,未敢求仕。万一越王不听吾言,不用吾道,不要说去做甚等次的官职,虽将全越之地为了我的食邑,赐爵封侯,亦无所用。”公上过听了此言,已悟到墨子兼爱是要将天下事事物物无所不爱。今仅封越国书社之地,止是利及一身,非其意了,所以不肯应承。公上过是个聪明之辈,打首知尾,竟不敢相强其去。有诗为证:
知师莫如弟,斯语非虚玄。从此高声价,传之亿万年。
这墨子但有兼爱之心,利人之想,却未曾行将出来,也未见得他的心内果是何如?恰好遇着一件事体,甚是危急,墨子不得不显其长,已遂生平的志向了。你道是一件甚么样的事?却说此时鲁国之中有一巧人,姓公输名般,又名班。被楚王聘去,制造机械,攻宋国之城。其时宋国中巡城饬堠,演武操兵,至于局外之人,虽不能高枕而卧,亦可以束手旁观。纵有一二横戈跃马的,必定是吃了王家俸禄,享了皇国厚恩,不得已而为之。可笑这墨子一闻攻宋之信,惟恐有害于人,就如自己身上割去了一块肉相似,急急自宋国走至楚邦。他也毫不避些晦明风雨,他也略不顾些利害艰难,裂了裳,裹了足,日夜不休行了十日十夜,方到楚都郢地,入见楚王便奏道:“臣墨翟乃北方鄙人,闻大王欲示威邻境,将图攻宋,信有之乎?”楚王道:“然也。”墨子听罢便哑然一笑,楚王顿生疑心,问道:“子何笑之有?”墨子道:“大王今日攻宋,还是熟思过的,还是骤发意的?”楚王道:“此念久矣。”墨子道:“既然久有此心,敢讯大王,据今时之势,必得宋乃可相攻,不得宋乃师出不义,尚可攻之么?”楚王道:“子又来乱言。既不得宋且又不义,何必攻他?”墨子叹道:“此言甚善。臣看来宋国必不可得。”楚王道:“公输子是天下的巧工。他现为寡人制造攻宋器械,吾子亦曾闻知么?”墨子道:“臣非不知,请公输子试攻之,臣试守之。”当即辞楚归宋。楚王即传下令旨,着公输子攻宋。他九次设机都被墨子却退。那公输子计穷力竭,只得称伏不敏。只因公输子自有全义,所以此处不及相述。这叫做:
相逢各骋大神通,到底谁雌谁是雄。安得群侯息战马,尊周更复事雍容。
却说墨子破了公输子的机械,好生快活,又请楚王相见。那楚王问道:“子今日更有何辞?”墨子道:“敢以一言奉告,即告退矣。”楚王道:“就请下教。”墨子道:“今大王国内倘有人在此,其平日所乘的是文轩,他却弃尔舍之,见那邻里之人倘有敝舆败辕,反欲窃为己有;其箱筒积蓄下的都是云锦宫绣,他也弃之不顾,见那短褐的贱服,便又欲向邻家去窃;他及至有粱肉可以适口克肠,他更舍了,反去窃邻家的糟糠。如此所为,可是何如人也?”楚王道:“如此者必为有窃疾矣。不知子出此言却是甚么意思?”墨子道:“臣观楚的地方五千里之广,所谓天府之国矣。今宋止是丛尔,方五百里,其土地人民止当大王十分之一。看起来岂非文轩与敝舆一般,楚王口殃不容。”墨子又道:“楚有梦泽,其中最多的是犀兕麋鹿;又有江汉,其中所饶的是鱼鳖鼋鼍。若区区小宋所谓雉兔鲋鱼,也不能够有的,岂非粱肉与糟糠一样。”楚王道:“夫子所言莫非要缓我攻宋,阴使人来袭我郢都么?”墨子道:“若如君王所言,必致伤残人命,臣必不去做他。”楚王方才放心,便道:“子言有理,可还有比喻么?”墨子道:“未哎哩!今闻楚国,所有的是长松文梓,梗称豫章。况宋,国不产长木,此与锦绣短褐无异。臣以大王攻宋,与此同类,故敢斗胆敷陈,非过为侈谈天下之务。”楚王道:“说得甚善,请无攻宋。”墨子道:“如此足仞大王高义。”于是,楚遂罢兵。有诗为证:
片辞凛凛息纷争,从此通和两国宁。笑杀公输空擅巧,难逾墨氏这番情。
其时,宋王知墨子说楚有功,安车驷马,召回本国,待以上宾之礼。墨子当此自信己之爱人利物,无所不主。且有弟子禽滑厘、公上过等三百人,相与周旋岁月,从其教者,几遍天下。然而,宋国又有一人,名曰子冉,乃是奸佞之徒,做人极其奸险,好谈人过,口中以是为非,以非为是。观见墨子游说楚王息了两国刀兵,人民安堵,又召回本国,恐其一旦做了卿相,夺了他的权柄,竟私自算计墨子,要将他摆布死了方才畅意,设或不然便在吾主面前浸润之谮,肤受之诉,将他离间,自然不能在这宋国一朝居也。后来墨子果被子冉谗言诽谤,一旦触了宋王之怒,礼貌衰哉,将墨子逐出。墨子顾影自悲,抚心欲哭,又恐人来耻笑,勉强阁住了两眶眼泪,独自一个凄凄惶惶,徒行去国,前途茫昧,不知何地可以栖身。偶望林端有一座小小城池,那墨子观看其城:
团团如铁瓮,矗矗入云霄。试问为何地,将身可住牢。
城墙之外绕着一派汪洋城河,河上许多人家。人家之中不见有士农工商,纵有其人也多有游手游舌之辈。你道为何?只因此邑人人最好歌唱,殷纣时曾建都在此。那墨子看了其城,心中便想道:我墨翟有了大才绝学,反被谗人诽谤,以致驰驱道途,没个解骖致馆之所,又没个推贤敬士之人,受了无限痛苦,万种凄凉。如今幸喜走到了这样一个的城池侧边,或者此地可驻我的行踪,可安我的身体,可息我的寝食,可抒我的志气,可用我的才华。我只因在此委质为臣,得位行道,岂非是贤人君子,志士英豪,发迹之场,也不枉了这几时牢落,也不埋没了这一片救民兼爱的心肠。况我只为一心爱了宋国,说了那楚国以致退兵不攻,今日事已定了,功已成了,君上无忧了,人民也安枕了,社稷也无毁败之危了,宗庙也无绝灭之恐了,不指望感我酬我,他倒反听细人之言而逐我。难道此处还有甚么奸人,再像那个子冉的为人?料想这答儿决没有如此之人。咳!老天,你既生了我这墨翟,就该寻一个安置我的所在,纵不能上位存身,便是工艺细民的流等,也凭我操一业成名,奈何令我今日一身落魄如是?正是:
有怀未遂伤情切,四海无依实可怜。
墨子叹未毕,那城门已近,早见一个老人家约有五七十岁光景,须眉皓然,他目中还低低答答,咿咿唔唔,一头走,一头歌。墨翟暗暗想道:“这老者高兴得紧,我不免问他此城何名,有何禁令,即可进否。”那老者望见墨翟便不唱歌,倒先问道:“夫子何方到此?”墨子道:“在下姓墨名翟,今到贵方不知是何地名,特问老者一声。”老者道:“原来你就是墨夫子,闻你说楚有功,为何宋君不用你,反到此来?”墨子道:“一言难尽,但此地何名?”老者道:“此地名曰朝歌。”墨子一闻朝歌二字,忙将其身退转飞走,离了那座城门。那老者看了墨子点一点头儿,叹道:“这个人踪迹甚奇,决是个失心疯的,恐他未必是个墨子。”老者叹罢,依旧唱歌他去。那墨子走离了数箭之地,方才立住脚,自叹道:“我今日何其命运苦哉,怎奈所如辄踬,吾死矣夫。今这个小邑孤城,我还妄想其中有好人,有明主可以赋黄鸟之歌,以寄飘蓬之迹。怎奈我又来得差了,邑名朝歌,其人必恶俭尚奢,不肯从教依法的了。吾又何益?纵在此邑,犹在宋邦无异。况昔者尼父是个大成至圣,他半日尚为不已甚,及至水名盗泉,那尼父坚执不饮。况我亦非以下贩夫竖子,如何不要效而为之,只索去罢。”有诗为证:
颠沛犹坚志,流连何处安。无衣逢雨雪,有铗但携殚。
去路茫难定,悲啼恰易残。征怀谁共诉,旅影自孤单。
空爱兼人物,徒劳沛世难。萧萧还切切,冷冷复漫漫。
入邑思投刺,经都孰守翰。及门人散久,凄楚懒加餐。
墨子行未半里,天色已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勉强在露天草下且宿一宵,不觉鸡鸣天晓,人物声喧。那墨子权宿了一夜,心中也不懊悔,但恐无处再显其才,得以兼爱世人。是日,天色晴明,远望林木之外,有炊烟缕起,墨子向烟而走,脚到之所乃是一村旅店,可以买饭息足之所。墨子自袖中取些钱儿,向店中梳洗酌饮,然后复往路中行走。真是伥伥何之,不胜其苦。那墨子只是心中酸楚,这两只眼角上偏生阁不住眼泪,只管要流将出来,好生陶他的气,少顷拭得干,又触着些人言鸟语,便又不禁其泪如泉。墨子只得立定身子,假以看看东西,望望南北,行行走走,忽见村落之中又是一带人家,那人家住的所在可也如画。但见:
竺岭丹枫,澄湖黄柳。门前草色含疏尔,氟猎翩翩。窗外松声送落潮,悠悠远远。野鹤飞来,似忘年岁。轻鸥戏处,如结弟兄。老叟扶杖看芝,小儿垂竿拂苇。日暮云封竹,秋深树散烟。问谁氏深居隐姓名,是何人僻地移城市。少不得有冲花投鸟食,又岂无那踏月与僧期。披麻且结网丝,磨石聊铺棋局。槿花开而且落,野蝶去以犹还。映水芙蓉,繁阴江满港。当轩桧柏,老霭散空庭。直教睡足三竿,岂待香飘一篆。疏世情而畏客,读道书而清斋。竹枝森森被径,花影萧萧叠林。若非迹拟古人稀,定是情同高士隐。
墨氏看了,观之不足,爱之有余。又行数步,只见那个人家里面,堆着些素丝,如山高相似。墨子停睛注目,细看了一眼道:“此乃是蚕结的兰,是人家的男妇缫的丝,为何那两个人在彼处将许多素丝向手中播弄?”又走近一步,又低头细视,只见那两人在那里染丝。墨子道:“我想这丝本是白白净净的,恰被人拿了些苍黄颜色,凭他要染苍就苍,染黄就黄,即如吾人一般。若其自己本是个好人,万一习俗,少有明师佳友,少有好言好语开发其聪明,挑动其昏塞。全是贪残奸佞之人,作歹为非之辈,与之朝夕盘桓,时刻居处,免不得好人也要改为歹类。就是守节的贞妇,若有如簧之舌,出言哄诱,自然守不住节操,念动怀春,情伤独旦。就是那征戍之士,若有敌人诱以夫妇之乐,家室之欢,也未有不弃甲投戈,私自逃遁的。就是那在位之人君,终日居在深宫大院,伴着艳冶妖姿,若无三老五叟,坐而开论古今治乱兴亡,朦史箴其言动,瞽工相其饮食,毕竟为着奸声邪色,惑志丧神。就是那学道之流若无所见,也要被情欲丧了声名,乱了道法,永堕地狱,怎上天堂。就是那农工商贾,不将志立,恁般坚固,也未免要堕其四支,危其职业。我想来岂不就是个素丝的榜样,要染便染了五色,要不染仍旧是素白之丝,即是我墨子今日也就是染丝之类。昔宋用我就是素丝,今日逐我就是染丝。”那墨子说到其间便哭将起来,就如丧了考妣一般,跌足捶胸,口中叫道:“我那丝呵,你为何被人染了颜色,自身不得自主,反被人在手中团捏。”他自早至午哭个不休,其时染丝之人一心在那里调勾作料,染其颜色,那管墨子的闲帐。始初听得哭声,其人尚认道是:
隔水婴儿哭未休,也因操业只低头。无何墨子声逾厉,始住调匀偶送眸。
染丝人抬起头来,看见是墨子这样一个大人家,乃笑道:“这人又不着鬼,如何向了我恁般好哭,难道是失心疯的?若不是个疯子,为何作此态度?看他形状,又非以下之人,其中必有缘故。”那墨子偷眼看这染丝人住了手,私自喜道:他见我哭这丝,他便饶了不染了。及见其人又染,墨子又哭,其人又住手。墨子又停哭,如此三回五次,不一而足。墨子哭得眼泪枯干,喉咙叫哑。染丝人忍耐不住,住了手,走出门来,拽了墨子的衣袖问道:“你看我大哭,其意何也?”墨子道:“老儿有所不知,这丝质本素,要将来染黄就黄,染赤就赤,染白就白,染青就青,染玄就玄,染苍就苍。岂不是与人仿佛,习善便善,习恶便恶,习好便好,习歹便歹的榜样,故此不觉心伤得紧。”说罢又大哭起来。染丝人听了此言,连声道:“呸!痴人,痴人。丝之为物,拿来染了颜色,济人用度,怎么倒费你扯淡之哭?”即将身退转,笑了一声,掩门进去。那墨子见他不采,四顾没个知己,哭了又哭。忽然其弟子公上过、禽滑厘二人闻知墨子为宋所逐,也担囊蹑履来寻,恰好遇着,看见墨子哭倒在地,二人向前问其缘故,那墨子也不告其明白,一味指着了那人家的门内而哭。公上过、禽滑厘错道墨子或受其辱,故此哭泣之哀。二人又再三动问,墨子道:“彼家染丝,我故惜之,不忍见其因素而染于五色,如人不学无术,也有染其习俗,坏其声名相似。”公上过、禽滑厘齐声叹道:“原来夫子为爱天下之心,故如是忘身致渤,弟子辈谨闻教矣。但宋君不仁不义,逐了夫子,今往何方?”墨子道:“茫茫风尘,正无税驾之所。”公上过、禽滑厘齐道:“夫子何苦独自奔走天涯,我二人特来相寻夫子,且回故乡再作区处。”墨子应允,即便回去。
只因墨氏一念兼爱,以致如此,若非公、禽二人岂不做了他乡之客,萍踪浪荡,何时了休。我虽爱人,人不我爱,何益之有?所谓异端之学,必使正人君子攻而灭之,始为快事。所以后人有感其事,乃有一诗叹道:
悲哉墨氏,不情之犹。说楚何益,逐宋何仇。千载而下,只足贻羞。
寄言末世,有识者流。或作贩竖,或为王侯。慎勿妄学,聊以优游。
总评:兼爱是无父之事,这墨子甘心为之,是乌得称有情者。如此博誉希名最为其甚,及至裂裳入郢,甫及罢兵,又遭谗谤,其为力也,不亦劳乎?不亦拙乎?
又评:常言有之,劳无功,反苦穷。读墨子者,当作是观。可见夫子有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之言,不为虚矣。何则兼爱一事,还可冤做有仁心者,及哭染丝,止可供人捧腹。